第23章

坐在人群中聽別人議論自己的感覺,比林歇想象的還要微妙一些。

而最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些議論的聲音,并不都是厭惡與畏懼。

下午的騎射課上,三葉聽林歇說了中午在食堂發生的事情,樂呵呵道:“這不是挺好的嗎?”

林歇低頭把玩手中的樹葉:“無知無畏罷了,他們若是知道我還做過什麽,就不會用輕松好奇的語氣談論我了。”

三葉提醒:“那位少将軍可不算無知。”

薄韌的葉片被林歇對折,壓實後發出脆脆的折斷聲。

“他……”

林歇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雖然也在書院裏念書,但夏衍确實不算是被保護在羽翼之下什麽都不懂的純稚少年,甚至只要他表達出對未央的厭惡,說出未央的惡行,很輕易就能在這些學子們心中留下對未央的糟糕印象。

但是他沒有。

為什麽?

三葉輕笑着,為林歇解答了這個疑惑:“我的小未央,你要知道,并非人人都覺得你所做的一切,是你自己願意去做的。”

三葉一邊說,一邊轉頭将視線投向教場,正好與前禁軍副統領唐聶遙遙對上。

三葉的笑容越發燦爛,甜美得如同淬了毒的果子。

長夜軍與禁軍同為皇帝親兵,不同的是禁軍的護衛是在明面上,官職人員皆記錄在冊,長夜軍活在見不得人的黑暗裏,人員幾何只有皇帝自己知道,但為了相互之間不起沖突,長夜軍會與禁軍保持聯系,而維持聯系商讨事宜的,就是他們各自的統領與副統領。

三葉是現在的長夜軍大統領,同時也是曾經的長夜軍副統領,且和未央不同,三葉可沒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同胞姐妹,所以她從不在禁軍正副統領面前遮掩自己的容貌。

本還只是懷疑的唐聶在看到三葉的瞬間就确定了,北寧侯府的大姑娘林歇,就是前長夜軍統領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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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滑下鬓角,唐聶簡直不敢相信致遠書院到底是什麽運氣,竟能招來這尊煞神。

下午的課程結束後,夏媛媛來找林歇,說機關社那邊有些事情要解決,夏夙讓她們今天到別的地方喝茶去。

有些事情要解決……是要抓出毀壞機關樓的社內成員吧。

林歇想,那她是該避一避,免得被殃及記恨。

待從書院回來,林歇在侯府門口遇到了來接自己的半夏。

因為不是真的生病,而是藥物導致的不适,藥效褪去後,半夏很快就恢複了活奔亂跳,只是面色還不太好。

半夏危機感十足地擠開三葉,和往常一般扶着林歇回榕栖閣,且一路上都在罵連翹,一邊罵還一邊在三葉這個“新人”面前擺譜,說書院她比三葉熟,所以以後去書院都得是她陪着林歇。

三葉裝出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哄得半夏身心舒暢。

林歇也不阻止半夏,本來長夜軍的活就多,三葉今日陪她一天也不知道要堆積下多少事務,有半夏陪她,三葉也能脫出身回去幹活。

不明所以的半夏還覺得林歇是偏心她,越發的開心得意起來。

夜間林歇沒睡,倒不是睡不着,而是她在書院被丫鬟欺負的事情傳了出去,林歇覺得長公主昨夜沒來,今夜應該會來才對。

可直到後半夜,林歇也沒把人等來。

林歇心下奇怪,想問三葉,可三葉離開她這忙長夜軍的事情去了,恐怕要等天亮才能回來。

等第二天天亮,只睡了一個時辰的林歇半死不活地從床上起來,懷念起了自己身懷內力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還能精神百倍的日子。

半夏去廚房拿早飯,天亮前趕回來的三葉在幫林歇穿好衣服後,往林歇小臂上裝了一個可以發射出袖箭的小巧箭匣,并用衣袖替林歇遮擋。

困到神志不清的林歇頓時就清醒了:“這是做什麽?”致遠書院又不是龍潭虎穴,還能需要這個?

三葉也不瞞着林歇,直接說道:“長公主昨夜遇刺了。”

林歇:“什麽?!”

三葉拍了拍林歇的頭:“放心,殿下只是受了點傷,問題不大。”

林歇追問:“刺客呢?”

三葉撇撇嘴,不是特別開心地說道:“跑了。”

“跑了!!”

長公主本身的官位不說,私下裏更是聞風齋的齋主夫人,與長夜軍的關系也是出乎意料的好,明面上暗地裏至少有三撥人馬護着,這都能被人傷了,還讓傷她的人跑了!!??

林歇滿臉的不敢置信,且真心實意地發問:“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

三葉耷拉着腦袋有氣無力道:“好啦好啦,是我們的疏忽,我們已經派出人去搜查了,你就別說了好嗎?”

昨晚長公主遇刺之後,三葉就被皇帝叫去批了一頓,被皇帝批完又被長公主家的驸馬——靖國公批了一頓。

雖然說靖國公是聞風齋齋主,于情于理都輪不到他來教訓三葉,可奈何人家傷了媳婦脾氣大,別說三葉了,聽說就連他手下聞風齋的人也被他罵得夠嗆。

林歇聽後非但不同情,還冷笑一聲:“你該高興我已經不是長夜軍的統領了。”

若還是,林歇絕對不會就只是罵一通了事。

三葉也想起了林歇折磨他們這些前輩的手段,心裏叫苦不疊。

天知道他們有多想回到過去,把曾經閑着無聊捉弄林歇玩的自己活活掐死。

吃了早飯,林歇帶着半夏出門去往書院。

因為昨夜沒睡好,林歇一整個上午都在打瞌睡,甚至還被茶道課的先生抓到,轟去課室外的廊下罰站。

半夏作為丫鬟,自然是要陪着罰站的。

兩個人就這麽靠着課室的牆站着,百無聊賴地等着茶道課結束。

誰知這期間突然下起了大雨,所幸雨大風不大,沒把雨水吹進廊下。

半夏還對着檐外的雨幕祈求道:“明天可千萬得是晴天啊。”

明天旬休,不用來書院,夏夙早早就約了林歇出門踏青。

半夏也想跟着出門玩,可若是下雨,這青就踏不成了。

正祈禱着,半夏突然驚呼了一聲。

林歇轉頭:“怎麽了?”

半夏指着外面說道:“有人跑進林子裏了!”

林歇奇怪:“這個時間,誰能跑出課室?”

半夏擺手:“不是從課室跑出來的,是從食堂,那個人是從食堂跑進了林子裏。”

林歇的內心依舊毫無波動,甚至有些犯困:“你去告訴先生吧,這麽大的雨,可別出什麽意外才好。”

半夏點頭後将課室內的先生叫了出來,并把剛剛看到有人從食堂跑進林子裏的事情給說了。

先生聽後反應特別大,還不停向半夏确認,問她有沒有看錯。

林歇奇怪地問先生:“可是有什麽不妥?”

先生慌亂道:“今早景央郡主在課室與人起了争執動了手,之後便一直待在食堂。”

也就是說,半夏剛剛看到的人,極有可能就是景央郡主——君葳。

林歇懵了,君葳今天來書院了?

在長公主遇刺的第二天,她居然沒待在長公主府,還來書院了?

林歇簡直不敢相信,她語氣果斷地對半夏說了句:“你快去食堂看看郡主還在不在,免得是看錯了。”

半夏楞了一下:“啊?為什麽呀?”

景央郡主如何與她們有什麽關系?而且景央郡主還欺負過林歇,半夏才不想理她。

誰知林歇突然就沉下了語調,冷聲道:“快去!”

半夏被林歇這兩個字吓得打了個冷顫,身體快于腦子,等反應過來,她已經跑進了雨中,朝着食堂奔去。

随後林歇又看向先生,說道:“無論半夏是否看錯,還請先生在約束好課室內的學生後去一趟素言齋,将此事告知現下得閑的先生們,若這大雨天跑進林子裏的真的是景央郡主,恐怕還得勞煩你們進去搜尋。”

慌亂的先生得了林歇吩咐,反而像是有了主心骨,連連應道:“是是是,我這就去!”

也不怪香道課的先生這般驚慌失措,致遠書院畢竟不是專門供皇室宗親讀書的地方,書院裏的皇室子女一只手就能數得過來,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那都是書院的重點看護對象,絕對不容出任何岔子。

如若不然,只怕整個書院都要跟着完蛋。

先生走後,林歇又一次拔掉了脖子上的銀針,直接跑進了雨中。

若是平時,君葳在大雨天跑進書院林子裏,林歇絕對不會這麽上心,可昨晚長公主遇刺,在不清楚刺客所求為何的情況下,長公主乃至長公主膝下的一雙子女,都有可能再一次遭遇危險。

所以他們是瘋了嗎?竟讓君葳在這個時候離開長公主府來書院。

還是說他們就是在拿君葳當誘餌?

林歇憑着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尋到了林子的所在,并一頭紮進了樹林。

然而雨越下越大,雨聲有效地阻礙了林歇的判斷和感知。

林歇無法,只能又拔掉了一根紮在她身體裏的銀針。

兩根銀針拔出,林歇的感知再度出現了新的變化。

這回不僅僅是耳邊的聲音,還有落在她身上的雨水,鼻間聞到的氣味,都在一瞬間變得清晰了起來。

就好像在此之前,林歇不僅僅是瞎了,還被人泡在了水裏一般,無論聽什麽聞什麽觸碰什麽,都被一層東西阻隔着。

直到此刻,林歇扯破了阻隔自己感官的事物,徹底“活”了過來。

林歇雖然眼盲,可在此等情況下她所“看”到的,反而比沒瞎時“看”到的還要多。

這不是一般習武之人能辦到的。

林歇的師父曾在死前說林歇已經不能算是人了,此言并非是和旁人一樣指責林歇殺人時淡然若之的心态,不然師父也不會因為林歇殺他時落淚就罵林歇是廢物。

師父說林歇不算人,是真的覺得林歇這個徒弟,已經成了這個世間不該存在的怪物。

而夏衍評價的“未央之能,可登榜首”也不僅僅只是不負責任地說說而已。

呆站在雨中的林歇終于動了,她側頭看向了左側,只因她從那個方向,聞到了被雨水沖刷後淡到幾乎不存在的血腥味。

林歇朝着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随着距離的拉進,林歇聽到的聞到的就更多更加清晰了,這些信息幫助她判斷出了前方有至少五人,三人受傷倒地,兩人在對峙。

林歇的闖入讓對峙中的兩個男人都看向了她。

其中一個男人身着黑衣,見到林歇之後故意朝着林歇喚了一聲:“統領。”

另一個男人一身落拓,頭上戴着鬥笠,臉和頭發都髒兮兮的。

落拓男子本不在意林歇的出現,直到聽見黑衣男人這一聲統領後,他立馬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林歇身上,驚嘆道:“你就是排在高手榜第三的未央?”

此人無論是打扮還是言行,都像是江湖中人,很難想象,這樣的江湖人,會作死到對皇室下手。

林歇沒理落拓男子,而是問黑衣男人:“君葳呢?”

黑衣男人見林歇出現,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并對林歇說道:“她在距離你五丈遠的樹下,受了點輕傷被我打暈了,沒什麽大事。”

聽聞君葳沒事,林歇放心的同時,也終于把注意力分到了那個江湖人身上。

“不知閣下為何要來刺殺景央郡主?”

落拓男子不可思議地看着林歇和林歇眼睛上的緞帶,像是沒想到傳聞中的未央居然會是這麽一個瞎了眼的妙齡少女。

落拓男子回答了林歇的問題,他說:“有人告訴我,來刺殺致遠書院這位郡主娘娘,便可引出高手榜第三的未央。”

林歇問:“那人是誰?”

落拓男子十分配合地回答了林歇的提問:“不知,那人叫了個小乞丐給我送信,信上是這麽寫的。”

林歇:“那你又是誰?”

落拓男子朝林歇抱拳道:“在下高手榜第五——安肖揚,此來只為與前長夜軍統領未央,一較高下。”

林歇又一次起了把靖國公活活掐死的念頭。

若非他把林歇排上了榜,這些江湖人也不會為了榜上的虛名被人利用。

這下可好,靖國公坑了林歇不說,還把自己的兒女給坑了。

想到這裏,林歇猛地轉向站在一旁擺出了看戲姿勢的黑衣男人:“君蕤呢!”

黑衣男人這才緊張起來:“世子與郡主一塊來書院了,身邊雖然也有我們長夜軍弟兄護着,可若刺殺之人都是高手榜上前五的高手,僅憑他們幾個可能招架不住。”

音落,林歇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聲慘叫。

得知安肖揚的目标不是君葳而是自己,确定君葳不會再有危險的林歇朝着慘叫傳來的方向邁了一步。

下一瞬,安肖揚就閃身到了林歇的面前,阻攔了林歇的去路,并說道:“還請未央姑娘先與在下較量一番。”

林歇着急君蕤,因而語氣不太和善:“找死。”

說完,林歇擡手接住了黑衣男人扔給自己的長劍。

安肖揚也舉起了自己的劍,一臉的認真與專注,絲毫沒有因為林歇是個眼盲少女而掉以輕心。

“最後一個問題,”林歇一把扯掉自己眼睛上濕透的緞帶,問他:“刺殺慶陽長公主的人,可是你?”

安肖揚:“不是我。”

林歇舉起長劍,被雨水打濕的面容顯得越發蒼白,周身溫和無害的氣質一掃而空,只剩下冰冷的殺意。

“多謝回答,你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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