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是個出身良好的年輕人。
他大約六英尺高,身形清瘦但體魄過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嵌着一個細長的鷹鈎鼻和洞若觀火的灰綠色眼睛,令他看上去堅毅而又機警,合身考究的黑色正裝穿在他颀長的身體上,黑發向後整齊抿去,呈現出絕對的英式優雅以及恰到好處的冷漠。
這位先生此時正在白鳥公館的會客室,朝喬治娜微微颔首,風度翩翩地起身為她拉開椅子,這才在她對面再次坐下,在蘇格蘭場的雷斯垂德巡官自我介紹之後,他開口道:“鄙人歇洛克.福爾摩斯,一名咨詢偵探,在本次案件中,協助蘇格蘭場辦案,希望林恩小姐能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喬治娜點了點頭。
福爾摩斯問:“你常來去聽歌劇麽,女士?”
喬治娜答:“偶爾。”
他又問:“頻率呢?”
“兩周一次。”
“你們都會預定這個包廂?”
“不,這是第一次。”
“你離開過包廂?”
“是的,我叫來了女仆,請她拿一瓶嗅鹽過來。”
“請詳細敘述一下,在命案發生的時候,你們正在做什麽。”
“爵士擦完了眼淚,正在拍手叫好,而我也同樣沉醉在之前的演出當中。”
“舞臺呢?”
“男高音們正站起來準備謝幕,女高音以一個經典的姿勢倒在地上,她閉着眼睛,右臂伸向前方,左臂擺在胸口——我想這一點,福爾摩斯先生應該比我看得更加清楚。”
福爾摩斯先生“唔”了一聲,繼續問:“在這之前,你見過這位哈麗特.劉易斯女士嗎?”
喬治娜誠實地說:“并沒有。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位女歌唱家是法國人,三個月前才被邀請來到倫敦的,為了這次演出。”
這位先生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面上浮現一抹極淡的微笑,“林恩小姐,我想我和警長可以告辭了。”
他說着就利落了站了起來,雷斯垂德警長連忙合上筆記本跟上。
喬治娜和同樣被問過話的爵士将這兩位客人送出家門,早有眼尖的馬夫趕着一輛出租馬車過來。
福爾摩斯先生戴上了他的黑色高帽,沖兩位主人微微颔首致意。
他的相貌生得頗為英俊,此時這麽一點頭,倒是沖淡了之前的問話所帶來的緊張感,讓人心下不由地放松。
他轉身跳上了馬車,然而就在車門關上的前一刻,突然回頭問:“哦對了,我們是否可以得知,急事出城的林恩先生,什麽時候将會回到城裏?”
銳利的目光牢牢鎖定神态各異的老紳士和少女,前者愣了愣,不可避免地閃過一絲驚慌,後者則平靜地回答:“少則一日,多則三天。”
是的,傳說中的、來自南威爾士的“小喬治.林恩”先生,至少在身份上,憑蘇格蘭場是查不出破綻的。
福爾摩斯忽然一笑,伸手一拍車門,“走了!”
馬車內,雷斯垂德巡官和這位咨詢偵探面對面坐着。
這位巡官從左口袋拿出一份名單,“林恩小姐的證詞和劇院女仆的相符,但與歌唱家艾麗諾.維克力夫女士的剛好相反。”
福爾摩斯垂眸不語。
命案發生前,一共有五人進入後臺見過死者哈麗特.劉易斯,而她的死因是中毒,毒.藥被發現在她化妝間的飲水中。
正在追求哈麗特.劉易斯的珠寶商人約翰.圖爾先生,劇院的股東之一托馬斯.李爵士,前來尋找爵士的皇家聽差阿薩.布裏格斯,與哈麗特.劉易斯素有間隙的歌唱家艾麗諾.維克力夫女士,以及被目擊者看到出現在後臺的喬治娜.林恩小姐。
有趣的是,除了後臺的那位目擊者,劇院的女仆竟然在相差無幾的時間點上,目擊到這位小姐出現在包廂門口。
咨詢偵探在自己的世界中,靜靜地重建着剛才的場景。
平心而論,那位林恩小姐的外貌十分賞心悅目,不過只看到她第一眼,福爾摩斯就注意到,林恩小姐是個機敏并且果斷的人。
她有五英尺五英寸那麽高,身材恰到好處,給人以非常健康和神采奕奕的感覺,一看就不是那種只會呆在室內學習舞蹈的小姐,恰到好處的鵝蛋臉上嵌着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令她看上去機靈又不乏主見,面部表情很放松,既不過分熱絡,也不至于冷淡,說明對于今天的會面,十分坦然。
這位小姐将金發梳成一條簡簡單單的辮子,緊緊地盤在腦後,身穿一件墨綠色的雙排扣長裙,白襯衫和女式的小領結,都是白鳥百貨的最新女裝款式;因為上午剛從外面騎完馬回來的緣故,還戴了一雙鹿皮手套和一頂圓頂硬禮帽,裙擺和底下長筒靴都有些許塵土的痕跡,從顏色和質地上瞧,來自考文特花園附近,所以她之前騎馬的地方應該在林肯旅店廣場那面。
而做為用槍的行家,令福爾摩斯最為關注的,莫過于這位小姐脫下手套後、端起紅茶時右手虎口處和食指上各有一條淺淺的繭子。
這一對“兄妹”,顯而易見地藏着許多秘密。
做為兄長的林恩先生是一位氣質特殊、卻很容易讓人忽略的黑發青年,這相當矛盾,不過這類人似乎擁有某種天賦,能夠潛藏在陰影當中。
就好像福爾摩斯在十歲之前的歐洲旅行中,曾遇上過類似的一位被聖殿騎士圍剿的刺客那樣。
福爾摩斯從雷斯垂德巡官手裏抽出名單,說道:“這位林恩小姐,你不認為很意思麽,雷斯垂德巡官?”
雷斯垂德巡官耷拉了一下眼皮,臉上露出洗耳恭聽的神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福爾摩斯淡淡一笑。
“需要說明的是,憑她面對我們時的冷靜從容,我不認為這位小姐在聽歌劇時,會需要使用嗅鹽——恐怕假設一下那位女高音在他們包廂裏橫屍當場,她也并不需要這個。”
“她在說謊?不,以我的經驗來看,不太像。”雷斯垂德巡官道:“有可能那瓶嗅鹽是為阿爾弗雷德.科洛弗爵士準備的,畢竟老人家的身體可不大好。至于冷靜從容,我只覺得林恩小姐氣度高雅出衆、行事符合禮儀,沒有旁的什麽。”
福爾摩斯似笑非笑地瞥了雷斯垂德巡官一眼,“好吧,我‘确信’這是我的錯,至少我應該說得更清楚一些。”他手裏的文明棍轉動了一下,繼續說道:“她聽說過我,而且很熟悉,因此沒有任何意外我會出現在那裏。她不喜歡倫敦警察——哦,順便一提,這一點正常極了——不正常的是,她既然熟悉我,卻反而更警惕你。唔,做為一名年輕小姐,身上的任何化妝品竟然都是沒有氣味的,這一點比她過于鎮定的表情,似乎還要奇怪一些。”
“說起來,這位爵士是從白教堂區附近發跡的?”他自顧自念叨着:“那裏的黑幫可不少。對了,聽說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暴徒’伊森.弗萊和他的同夥,聯手刺殺了奧地利的皇帝弗郎茨二世——”
“這我可不知道。”雷斯垂德巡官諱莫如深,連忙轉移話題,“說回案情,你認為這位林恩小姐有行兇的可能?”
福爾摩斯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面前這位巡官的面部表情,然後往身後一靠,“不,恰恰相反。”他頓了頓,腦海中快速回憶起有關這件案子的蛛絲馬跡,皺起了眉,“我認為我們該考慮一下其它的地方……”
從蘇格蘭場掌握的證據來看,這件兇殺案似乎只是簡單的謀殺,其中嫌疑最大的只是與死者有過感情糾葛的珠寶商人約翰.圖爾,又或者是那位歌唱家艾麗諾.維克力夫女士。
不,不應該是這樣。
這是一場恢弘的戲劇性殺人演出,蘇格蘭場以及整個倫敦城,就是“他”最好的觀衆。
殺人者,應該更享受一些,享受着這種特殊的矚目。
福爾摩斯在腦海中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他認為在蘇格蘭場名單上的五人都不是他們真正需要找的人,而問題是,究竟是哪一個環節出現了錯誤呢?
咨詢偵探把名單随手一折,十分自然地塞進了左邊口袋了,道:“懷着最高的敬意,我們去拜訪那位格奧爾格王子吧!”
雷斯垂德巡官一愣,連忙說:“王子殿下雖然也出現在了劇院,但他早就失明了。”
福爾摩斯挑眉,“哦,我以為我們只是去找那位聽差的。”
聽說這位喬治三世的長孫,格奧爾格王子殿下,小的時候就因疾病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視覺,在多年前的一次意外中,他的另一只眼睛也受了傷,盡管從血統上來說十分高貴,但他可以說是命運多舛了。
而由于英國王位第二順序、漢諾威王位第一順序繼承人坎伯蘭公爵,惟有這麽一子長大成人的緣故,這位雙目失明的王子殿下,還是有很大可能在将來成為漢諾威國王的,因此沒有人想到,他竟然只帶了一個仆人,就現身在城裏的歌劇院。
也正是因為這位王子在場的緣故,令蘇格蘭場承受了非同一般的壓力,被勒令三天之內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