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很難想象,是怎樣的人類能夠泯滅做為父母的丁點愛意,五年多來不顧真正的“喬治娜”的死活,而直到晚宴當日的下午,才有一架馬車将喬治娜從白鳥公館接到城裏的一處宮殿。
這具身體的母親,如今的坎伯蘭公爵夫人,來自梅克倫堡-施特雷利茨的弗裏德裏卡公主已經年近花甲了,盡管多年來養尊處優,但三段婚姻和生育的十一個子女,帶走了這個女人身體上絕大多數的生命力,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在重重珠寶的掩映下、垂垂老矣的古稀老人。
坎伯蘭公爵夫人淚眼婆娑地将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仔仔細細端詳了好幾遍,從她那明亮的藍眼睛,到她那健康青春的面龐,又握着她的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在女侍的提醒下暫時收了淚。
她并不是完全不愛自己的孩子,只是十指都各有長短,何況是人心?
做為兒子的格奧爾格承載着她和她丈夫的滿心期盼而到來,可卻仿佛受到了魔鬼的詛咒,天生就不甚健康,從小到大大病小災接連不斷,小心翼翼地養到了十來歲,真真是如珠如寶地照料着。
相比之下,在誕下正統繼承人之後不小心孕育的喬治娜就顯得沒那麽引人注意了。
一來格奧爾格牽扯了坎伯蘭公爵夫婦二人太多的精力,二來喬治娜生下來就瘦瘦小小的,被醫生斷言将會早夭,性格也有些過于羞澀,全然沒有格奧爾格的聰慧。
所以,在一兒一女磕磕絆絆長大後的某一天,一位吉普賽女巫帶着預言前來,愛子心切的坎伯蘭公爵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兒子,任憑女兒自生自滅,而公爵夫人在哭了一通之後,也只得接受了丈夫的決定。
那則預言是這樣說的——
恰恰與故事相反,
光明生來盲眼,
黑暗卻夢到了死亡,
遠離那金色的槲寄生吧,
但存活的始終只有一個;
當太陽來到本尼維斯的那一刻,
大地劇烈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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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被烏雲掩蓋,
衆神皆隕,
新的殺死舊的,
玫瑰在鮮血與荊棘裏誕生。
坎伯蘭公爵在拿到預言後,把自己獨自關在書房裏很久。
在北歐神話中,光明與黑暗的神祇是一對雙生子,是神王奧丁與神後弗麗嘉的第一胎。巴德爾是光明之神、光的化身,而霍德爾則是黑暗之神,生來盲眼,是黑暗的化身。
因巴德爾做了一個有性命之憂的噩夢之後,弗麗嘉命令世界一切的萬物生靈立下誓言,發誓絕不會傷害巴德爾,唯有一株橡樹上的檞寄生由于太過弱小而例外。
欺詐之神洛基嫉妒着光明之神巴德爾,因此砍下了那株檞寄生并将之做成一杆木箭,最後蠱惑黑暗之神霍德爾親手用槲寄生箭射死了自己的兄弟。
金色的并不是槲寄生,而是欺詐之神洛基的舌頭。
至于本尼維斯,指的應該是蘇格蘭的本尼維斯山,是大英本土的最高峰;而說到玫瑰,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莎士比亞筆下的著名歷史劇《亨利六世》,蘭開斯特家族和約克家族的支持者為了争奪英格蘭王位而發生斷續的內戰——玫瑰戰争。
玫瑰是英格蘭的國花,所以預言中蘊含着什麽,幾乎是不言而喻了。
坎伯蘭公爵對于王位的執念可以說是随着年華的老去而越演越烈,這則預言恰好擊中了他的軟肋,被他解讀為唯一的兒子格奧爾格将會等上大英的王位。
假設“光明”與“黑暗”只能有一個存活的話,這位野心勃勃的公爵閣下會優先考慮先天便具有優勢的男性繼承人,完全是對于這個時代來說,十分正常的行為。
而事實上,他也那樣做了。
收拾妥當之後,喬治娜在上到馬車之前,才在門廳見到了她所謂的“父親”。
這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身形在他的兄弟之中可以說是高大,一沒有他的兄弟喬治四世、威廉四世那麽誇張的肚子——盡管很有可能會發展成那樣——二也沒有他的另一位兄弟愛德華王子那麽薄弱,蓋因他早年的軍旅生涯,雖說那令他失去了一只左眼。
坎伯蘭公爵穿着淺藍色的大英輕騎兵制服,胸前綴滿了帝國勳章,還挂了一道紅色的绶帶,他的右手抱着禮帽,左手自然地垂落在腿邊,下巴以一個倨傲的角度向上擡起,由于左眼失明的緣故,習慣性眯起右眼看人,嘴角和眉毛同時耷拉了下來,怎麽看都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
喬治娜行了一個屈膝禮,面帶恰到好處的微笑,一舉一動都符合了禮儀,只除了她行禮時冒出的那句“殿下”顯得有些刺耳,其它則沒有什麽可以被挑剔了。
坎伯蘭公爵略微颔首,對于弟媳劍橋公爵夫人的調.教成果表示還算滿意,就揮了揮手,招來了兩架裝潢闊氣的皇家馬車。
喬治娜很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結果,相當乖巧地上了後面那架馬車,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怼。
上車之後,坎伯蘭公爵夫人不免有些責怪丈夫,既然已經找回了孩子,為什麽還要這樣對待她呢?看在上帝的份上,要不是坎伯蘭公爵一向說一不二,喬治娜又十足的溫順配合,公爵夫人恐怕就忍不住也上了那架馬車。
坎伯蘭公爵只冷笑道:“我的夫人,你認為這孩子真的能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坎伯蘭公爵夫人被噎了噎,聲音小了下來,“可她畢竟是我們的孩子。”
坎伯蘭公爵說:“我們的孩子,只要有格奧爾格一個就夠了。”
女人既愚蠢又感性,幸好她們總歸能夠循規蹈矩、安守本分,因而他從不認為,一個女人能夠翻出什麽風浪。
也正是由于未來的英國女王将會是個女人,這才助長了他的攝政野心。
馬車在倫敦的夜色中拐了個彎,很快就到了已故的喬治四世斥巨資重建的巍峨宮殿前,這便是他們的父親喬治三世在世時,為母親索菲亞皇後所購置的私人住宅:白金漢宮。
坎伯蘭公爵與他的大多數兄弟姐妹們,都出生和成長在這裏。
不過現任的英王威廉四世崇尚較為樸素的生活,對于兄長喬治四世耽于浮華、沉迷享樂的丹迪主義審美不敢茍同,因此在繼位之後從沒有搬進過這處宮殿,只是在重大場合或舉辦大型晚宴時,才會用上它——事實上,在去年國會大廈被大火燒毀後,慷慨的英王陛下就打算把白金漢宮提供給議會做為新的辦公地點,不過這項提議理所當然沒有通過。
繁瑣的巴洛克風格鐵門被拆除,許多藏在屋頂的精美雕塑也被移走,但黃色巴斯岩所建造的宮殿依然豪華氣派,山形牆和羅馬柱構成了典雅的古典風格,對稱的設計更顯得整體建築雅致而莊嚴。
從外表上看,其實已經與現代的那座白金漢宮十分接近了。
進到宮殿裏面之後,挑高的圓頂浮雕,大理石廊柱,鍍金的燭臺等等更是金碧輝煌,滿眼都充斥着攝政時期倫敦的主要設計者約翰.納什的設計風格,對稱、豐富、戲劇,令人眼花缭亂。
喬治娜跟在公爵夫婦的後邊,就當免費參觀了一次大英最值得一去的景點,目光不至于小心翼翼,也不至于過分好奇,但看在其他人眼中,就覺得這位重歸皇室的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不夠矜持文雅——雖然也有那麽一小部分人,認為其落落大方的。
肯特公爵的遺孀、板上釘釘的王位第一繼承人亞歷山德麗娜公主之母,來自德國薩克森-科堡-薩爾費爾德的維多利亞公主便是前者之一。
這位貴婦人輕搖着她的蕾絲扇子,同她的女兒耳語道:“噢,看看那邊的喬治娜吧,她簡直粗俗不堪!”
亞歷山德麗娜抿了抿嘴唇,沒有接話。
肯特公爵夫人繼續道:“我親愛的德玲娜,你最好不要再邀請她來肯辛頓宮了,天知道她流落民間的這幾年發生了什麽,聽說連小時候的記憶都不太清楚了,我真怕你和她走得太近,容易不小心沾染上什麽。”
亞歷山德麗娜不耐地往下撇了撇嘴角,卻說:“媽媽,你為什麽不說英語?”
“這很重要麽?”肯特公爵夫人依然用德語反問,“總之你要記得我的話,理她遠遠的才好,那位奧古斯塔小姐也是——坎伯蘭那一家子,可沒有一個好東西!”
亞歷山德麗娜狠狠地擰起了眉,只說道:“媽媽,請您注意今晚的場合!”
肯特公爵夫人這才不甘不願地閉上了嘴。
也正是這個時候,喬治娜在坎伯蘭公爵夫人的陪伴下,來到了她們的面前。
對于這位堂妹,亞歷山德麗娜的印象并不算深刻,但她仍然記得,那個小可憐喬治娜是自己的人,所以在聽聞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這位年輕的公主殿下并沒有像她的母親那樣表露出鄙夷,而是有些驚奇和悲憫的情緒,産生自她此時猶如白紙般純潔幹淨的內心。
她看到很難與記憶中聯系在一起的喬治娜,朝她們行了一個标準的屈膝禮,動作優雅自然,口音優美動聽,那件白色暗紋的絲綢闊領長裙穿在她高挑修長的軀體上,顯得格外的雅致迷人。
然後喬治娜溫順地擡起頭,露出一張匪夷所思的漂亮面孔,仿佛一朵鮮紅的玫瑰開在了晶瑩的雪色中,一下子就俘獲了人們的視線。
亞歷山德麗娜唇邊的弧度微微一滞,就聽到坎伯蘭公爵夫人笑着對自己說:“親愛的德玲娜,你今晚真是迷人。”
作者有話要說: 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