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奈

楊妡低眉順目地跪着,心裏既害怕又覺得委屈。

怕得是張氏既然自己是附體的魂靈,不知會怎樣懲治她。都說鬼魂怕火,會不會把她架在火上烤?

楊妡膽子頗大,蛇鼠蟲蟻都不怕,卻怕火怕箭。

在這兩樣上,她都吃過大虧。

而委屈的卻是,分明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她根本不想寄居在這個九歲小姑娘身上,她要跟薛夢梧成親,做他明媒正娶的娘子,給他生兒育女……熬了十年盼了十年,眼看夢想就要成真,冷不丁,一切成了空。

這會兒薛夢梧還不知是怎樣傷心呢?

想起他,楊妡就落了淚。

淚珠如雨,簌簌地順着臉頰往下淌,悄悄湮沒在杏子紅的比甲上,雖不聞泣聲,可她抖動的雙肩透露出來的哀傷卻是真真切切。

張氏有些不忍,別管芯兒是什麽,可面前這皮相卻是實打實從自個身上掉下來的肉,是自己捧在手心好容易養大的。

楊妡從小身子弱,會吃飯開始就沒斷着吃藥。近兩年漸漸長大了,身體才強壯了些。

三天前,她帶着去田莊玩,楊妡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在場的農戶都說已經斷了氣兒,肯定是不行了,要她準備後事。

她不信,抱着楊妡冰冷的身體在菩薩像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天色将明時楊妡醒了。

郎中瞧過說毫發無損,回府後又請太醫診了脈,也說身體康健得很。

這是她求着菩薩從鬼門關拖回來的閨女,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閨女,怎麽芯裏就換成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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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太匪夷所思了,說出去誰信?

昨天青菱提起楊妡不對勁的時候,她沒怎麽當回事,覺得死裏逃生一回行為反常也是有的。可再怎麽反常,九歲姑娘身上也不可能有方才那種媚态……她只有剛成親頭一個月,在房裏跟楊遠橋說話才會那樣。

張氏強壓着的火氣又突突往外冒,她微阖雙目深吸口氣,默默地想着,追根究底沒用,不管她是誰,只要占着妡兒身體一天,妡兒就沒法回歸本位。當務之急就是把這人魂靈趕出去,再想法找妡兒回來。

思及此,張氏伸手拉起楊妡,“別哭了,哭壞了身子也是我閨女受罪……我不管你是成心還是無意,總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頂着我閨女的臉四處晃悠。廣濟寺有位方元大師,佛法精深,能看古今通鬼神,明兒一早咱們就去請他看看,最好能有個法子,你還回你自己原身,我等我閨女回來。”

楊妡猛地擡頭。

她自然聽說過方元大師的名頭,他不僅精通佛理佛法,棋藝也是萬中無一,薛夢梧做夢都想跟大師手談一局,輾轉求過許多人,甚至還曾求到俞閣老的公子頭上,可連大師的面兒都沒見到。

張氏這般一說,真就能見着方元大師?

楊妡有些懷疑,可又有些期盼。

要真能各回各身,那再好不過,即便她原身活不長久,至少能回去看一眼薛夢梧,或者還能知道三天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怕她離開這身,卻又回不到原來的地方……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不過是個九歲孩童,張氏是她嫡母,她根本無法幹涉張氏的決定。

楊妡滿腹心事,就着張氏的手起身,低低應道:“好。”

張氏又叮囑道:“這事你知我知不可外傳,傳出去對你也沒什麽好處。”

楊妡已經二十五歲,豈不知其中幹系重大,謹慎地點了點頭。

經過這番鬧騰,兩人都沒有心思再吃飯。

張氏喚人進來将杯碟撤了,話中有話地對楊妡道:“既是夜裏沒睡好,就待在屋裏歇歇,或者看會書寫會字,只別出去亂跑免得傷神,實在悶了,跟丫鬟們翻花繩跳百索都成。”

這是怕她見到別人一不小心說錯話做錯事。

楊妡心知肚明,她這兩天沒有四處走動也正是因此,畢竟這個府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她怎麽就糊裏糊塗地變成了楊妡?

而且,她活着的時候是天啓十二年,可昨天她試探着問青菱,發現這會才是天啓二年,足足差了十年。

天啓二年,她十五歲,才剛開始接客。

那天是八月十六,剛過完中秋節,月亮像銀盤似的明晃晃地挂在天邊。

廳堂裏長案上擺放的各式銀錠子也明晃晃的。

她與另外兩個同天□□的姑娘一并躲在帳簾後面偷看那些即将成為她們恩客的公子少爺。

伺候她的青兒悄聲問:“姑娘看中了哪個?”

相比其它妓館,杏花樓的老鸨杏娘算是開通,會讓她們自己挑個順眼的人來完成這頭一夜。

她一眼看到了穿鴉青色長衫的薛夢梧,其他人或圍着杏娘或摟着其餘姐妹說笑,唯獨他手執檀香扇,唇角噙一抹淺笑,靜靜地站在角落裏,意态安閑從容篤定。

她喜歡這樣斯文淡定的人,就好像凡事都在他手心裏掌控着一樣。

不出所料,他果真進了她的房。

跟平常人嫁娶一樣,杏娘也準備了紅燭、置辦了酒菜,喜笑顏開地在旁邊說了成套的吉祥話。

她既緊張又害羞,低着頭不敢開口,就聽薛夢梧柔聲道:“你別怕,我會好生待你,不教你後悔選了我。”

他不是京都人,話語帶着特別的腔調,但是很好聽。

說罷,他吹熄紅燭,卻将窗簾拉開。

如水的月光透過輕薄的绡紗傾瀉進來,他伫立窗邊取過洞簫低低柔柔吹一曲《相思引》。

都說“月下觀君子,燈下瞧美人”,他沐浴在月色裏,清俊淡雅氣度高華,猶如畫中人。

她看迷了眼,聽迷了心,完完全全在他修長靈活的指端沉醉……

整整十年,她只接過薛夢梧這一個客人,與他享盡魚水之歡。薛夢梧待她也是如珠似寶,教她作畫,提點她琴藝,每每譜成新曲,第一個唱的就是她。

想起往事,楊妡悵惘地嘆了口氣,随即又苦笑不已。

她現在占用的是小姑娘的身體,九歲孩童正值天真爛漫,怎會發出這樣的感嘆。

好在丫鬟們都被打發出去了,屋裏并沒有旁人。

恹恹地走到書案旁,胡亂翻了翻,案面上除了女四書之外就是《孝經》《心經》并幾本顏真卿的字帖,連杜子美或者王摩诘的詩作都沒有,更別提柳三變和周美成的詞。

鋪開的宣紙上有原主小姑娘抄的半本《孝經》,一筆字倒是不錯,結字方中見圓架構整密沉穩,美中不足就是力道不足運筆略有凝滞。

杏娘也曾給幾位心思敏捷的姑娘請過夫子教授琴棋書畫,她先前臨趙孟頫的字帖,跟了薛夢梧之後改習柳體字。

字跡雖有柳體的奇駿挺秀,但到底流于柔媚,不若小姑娘寫的端莊大氣。

可見,她跟原主小姑娘不管是口味還是習性差別都頗大,即便沒有今天的酥酪之事,時日一久,也不免被人看破了去。

楊妡心中微動,研了一池墨,正提筆要仿着小姑娘的筆跡寫幾個字,突然聽到院子裏傳來叽叽喳喳的嬉笑聲,“為什麽不讓見,難道五妹妹還在躲懶沒起,還是說我不該來?”

接着是青菱的賠笑聲,“奴婢不敢,是太太早先吩咐讓姑娘好生歇着……”

“你放心,我進去看一眼,要是五妹妹睡着我轉身就走,絕不會擾了她。”

就聽腳步漸近,湖水藍的棉布門簾被撩起,青菱探身進來笑道:“四姑娘過來了。”

緊接着自她身後轉出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姑娘。

看個頭跟自己差不多高,臉蛋微圓,腮邊兩只梨渦,長得一副喜慶相,就是皮膚略有些黑,不似楊妡這麽白淨,尤其穿着鵝黃色的比甲,更顯膚色發暗。

正是四姑娘楊姵。

楊姵大大咧咧地走到案前,瞥一眼鋪開的宣紙,“剛看到桂嬷嬷送周太醫出門,我猜想你必定醒着。既然身子還沒利索,巴巴地抄經幹什麽?”

楊妡還沒想好該如何回答,楊姵接着又問:“太醫怎麽說,到底是什麽病症?”

張氏走後不久周太醫就來了,張氏身邊的桂嬷嬷在旁邊看着,說是驚悸不寧、氣短神疲。

這話倒也不錯,楊妡來到這陌生之處,真正是寝食不安,既記挂着先前與薛夢梧的相約,又害怕露出痕跡被人當成妖怪焚燒。

此時,便原樣說給楊姵聽,“……受驚沒回過神來,留了幾粒現成的丸藥讓每天睡前服用一粒,另外喝菊花茶也能安神定心。”

“我就說吧,你再不會躲懶的人,六妹妹偏生說你昨天還在花園子玩鬧,也不知受了誰的挑唆。”楊姵沒好氣地說,言語中很是不平。

想來楊姵跟原主小姑娘關系不錯。

楊妡試探着問,“祖母可說什麽了?”

“不全是因為你,聽着好像跟大姐姐沾點邊兒,”楊姵撇撇嘴,“反正我娘臉色不好看,祖母也訓了好一通話,還罰咱們幾個抄五遍《女戒》,整整五遍啊,明兒一早就得送過去……我特地來跟你說一聲,別到時候交不上去又累得祖母不喜。”

《女戒》是曹大家所著的閨訓,楊妡聽說過卻從來沒讀過,杏花樓的姑娘也沒人看這個,有閑工夫不如讀些詩詞歌賦,屆時也能搏個才名擡擡身價。

楊妡壓根不想抄《女戒》,再者她的字也不容她抄,便笑道:“娘怕我被什麽不好的東西沖撞了,說帶我去廣濟寺上香聽經再求個護身符,明天許是不能過祖母那邊。”

“廣濟寺?”楊姵一下子跳起來,“我也想去,我這就找我娘……你還記得吧,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廣濟寺後山的杏子正好熟,甜得恨不能咬掉舌頭。每年就數那邊的杏子熟得早,等明兒咱們還吩咐小厮打些下來吃。”

楊妡撫額,明天見到方元大師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情況,哪裏有心思惦記杏子,不由搖頭苦笑。

楊姵看她兩眼,忽地走近,狐疑地盯着她的雙眸,“你真是被沖撞了吧,怎麽笑得這麽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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