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侍疾

家裏做什麽?

能說是開青樓嗎?

楊妡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張氏接受她已然不易,萬不會接受親生女兒的身體被青樓女子占用。只要她照實說出口,張氏肯定變臉,說不得還會豁出去把她給燒了,但不說也不行,好容易勸服了張氏,總得拿出點兒誠意來。

楊妡思量片刻,避重就輕地道:“也住在京都,家裏做點小生意,勉強能夠糊口。”

難怪舉手投足總有股扭捏做作的小家子氣,肯定是經常抛頭露面又沒人好好教導。

以後且不能如此,現下年歲小還成,過上一兩年到了說親的時候,哪家勳貴能看中這樣拿不上臺面的兒媳婦?

張氏細細打量眼楊妡,沉聲道:“把脊背挺直腿放正了,別斜着歪着,走路時候不許扭捏,還有看人的時候擡起臉來正大光明地看……老夫人的娘親出自京都大儒徐家,最注重規矩教養,你即便不存心讨好她,可也不能落了她的眼。”

楊妡挺挺胸背,淺淺笑一笑,“是,娘。”

張氏淡淡揮揮手,“你去吧,我靜一會兒。”

吃過晚飯,張氏就請主持點了長明燈。

長明燈供在大雄寶殿後殿的釋迦牟尼像前,燈光黯然如豆,将佛像的影子拉得老長。

張氏跪在蒲團上一遍遍念《金剛經》,神情虔誠而莊重。

楊妡默默地跪在旁邊聽着,只覺得心裏一片平和。

這一跪就是大半夜,等到張氏終于念完九九八十一遍經文,楊妡的兩條腿就像灌了鉛似的,酸麻得走不動路。

夜風清冷,吹在身上涼飕飕的,青菱手裏的燈籠也被吹得搖搖晃晃。

楊妡仰頭瞧前頭張氏,見她身形挺直修長,如同晴空閣門前那一片翠竹,有種靜默無聲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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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言,走到所住小院,張氏停下腳步,簡短地說了句,“這幾日你先跟着我。”

楊妡本能地點點頭,還待再問,張氏已頭也不回地進了房間。

楊妡雖已二十五,但這副身體卻只九歲,整整一天奔波勞碌已是無比困乏,胡亂洗把臉就沉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青菱急匆匆将她喚醒,“姑娘快起來,馬上要收拾東西回府。”

楊妡還沒回過神來,迷迷蒙蒙地問:“怎麽了,不是吃過晌飯才回?”

“太太病了,剛請寺裏醫僧把了脈,說是受涼染了風寒,老夫人吩咐趕緊回去請相熟的太醫再診診。”

楊妡一個激靈坐起來,突然就明白了張氏昨晚說的話。

張氏生病,她理應侍疾,就只能跟着她。

下人們手腳很伶俐,只小半個時辰便将所有物品都裝進箱籠裏,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回府。

楊妡仍與張氏同車,楊姵怕過了病氣,被老夫人吩咐着跟三姑娘她們同車。

張氏斜靠着車壁,身上搭床薄毯,雙目阖着,兩腮顯出不自然的紅色……楊妡擡手試試她的額,果然是發熱了。

一時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低聲道:“娘何苦如此,生病可非小事。”

“我三舅家中開醫館,我多少懂點藥理……”張氏睜眼看看她,又疲倦地閉上,喃喃道:“半個月工夫,把你身上那些毛病去去,府裏的人和事兒也該知道……現在,你到老夫人跟前轉上一圈她就能看出差漏來……既然頂着妡兒的名頭,就替她好生活下去。”話至此,又帶了泣意。

楊妡默然,張氏所說沒錯,她連楊姵都瞞不過,又怎能瞞得了人老成精的魏氏?

張氏的病好了重,重了好,足足反複了半個月才漸有起色。

楊妡日夜在張氏屋裏侍疾,除了每天打發青菱到松鶴堂問安外,再沒往魏氏跟前去,也沒在姐妹們中間露面。

魏氏怕風寒過給幾位孫女,也拘着她們不到二房院轉悠。

張氏病是真的,卻真心沒這麽嚴重,楊妡侍疾也是真的,可除了端湯端水之外,更多的就是跟着張氏學規矩,改毛病,臨摹原主字跡,熟悉府裏各處事務,總算把幾位少爺姑娘給弄明白了。

現在的文定伯楊歸舟是楊文英的嫡孫,生有兩子,均為魏氏所出,長子也就是世子爺楊遠山,娶妻錢氏。二子楊遠橋則是楊妡的父親。

府裏姑娘共六位,二房的有楊娥、楊妡還有個庶女,就是薛姨娘生的三姑娘楊嬌,而長房則只有楊姵是錢氏嫡出,大姑娘楊婉和六姑娘楊婧都是庶出。

少爺共四位,其中長房有三位,二房只有三少爺楊峼一個男丁,是楊遠橋的原配魏明容所出。

所以不管魏氏還是楊遠橋,都很看重楊峼兄妹。

可想而知,張氏在府裏的處境并不好,雖是明媒正娶,可上面有強悍的婆婆管制,下面有原配的兩個子女擠兌,地位可能只比薛姨娘強那麽一點點。

也難怪張氏才二十六七的年紀,眼角已有細細的皺紋,肌膚也有松弛之狀,遠不如當初楊妡二十五歲時候的光滑細致。

楊妡越發同情張氏,暗暗生出幫她在府裏站穩腳跟的心思。

等到張氏終于好利索能夠出門見人,已經是六月中了。

楊妡起了個大早,捧着厚厚一摞簿子去見魏氏,不出所料,衆位姐妹都在。楊妡屈膝行過禮,奉上簿子,“這陣子雖然沒來,但祖母布置的功課卻不敢落下,請祖母審閱。”

魏氏随手拿起一本,見是裝訂得整整齊齊的《女戒》,再下面還有幾本《金剛經》。

楊妡笑道:“在廣濟寺時,方元大師曾說,許多窮苦人家有心向道,卻無經書可讀,如果抄寫經書散出去,也是積攢功德之美事。我年紀小,壓不住福分,還請祖母代為發散出去。”

說壓不住福分,就是要把抄經書的功德算在魏氏頭上。

老人最喜歡在佛祖面前積功德。

魏氏也不例外,臉上頓時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孩子,知道你是個孝順的,伺候你娘這些天,看累得下巴都尖了,回去好生歇兩天,有什麽想吃的盡管吩咐廚房裏做。”

楊妡眯了眼,甜甜笑道:“謝祖母,我還真有道想吃的菜,記得去年也是這個時節,廚房裏做過荷葉羹,上面還浮着荷花瓣兒,又好吃又好看。”

楊娥“哧”一聲,“不就是鲈魚丸湯嗎,有什麽稀奇的?”

“是嗎?”楊妡歪着頭稚氣地問。

魏氏笑着應和,“可不是,把鲈魚去了刺,單把肉剔下來剁成肉泥,汆成丸子,去年王大家的不知道怎麽生了個念頭,揪了片荷葉和幾朵荷花瓣放了進去。鲈魚丸你沒想起來,這個倒記得清楚……五丫頭既然提起來了,問問廚房裏有沒有鲈魚,咱們中午就吃這個。”

楊娥笑着吩咐下去,又道:“祖母偏疼五妹妹,但也不能冷落別的姐妹,六妹妹喜歡吃什麽,也只管點來。”

楊婧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想吃紅燒獅子頭。”

魏氏不怎麽喜歡這個庶出的孫女,但因她年齡最小,總還能包容點,于是笑着答應,“行,你們幾個想吃什麽?”

楊娥、楊嬌和楊姵分別點了菜,都是盡着魏氏的口味點的。

松鶴院的丫鬟珊瑚拿筆記下,找人送到廚房準備。

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說笑,忽見簾子晃動,丫鬟瑪瑙進來回禀,“回老夫人,武定伯府的常嬷嬷來請安。”

常嬷嬷是武定伯夫人秦氏身邊的人。

魏氏忙道:“快請進來。”

不一會兒,一個四十出頭的婆子随在瑪瑙後面進來,先給魏氏磕了頭,然後給衆位姑娘行過禮,笑呵呵地掏出一張大紅燙金帖子來,“府裏沒別的好景致,就是一池荷花開得嬌豔,正趕上二爺一家回來了,想請姑娘們都過去消遣一天,順道也見見新來的幾位。按理,那邊該過來先給老夫人磕頭,可二太太病了這些日字,想想還是等幾日入了族譜再一并認親行禮……有失禮數之處,萬望老夫人海涵。”

武定伯魏劍鳴是魏氏的親侄子,兩家跟一家差不多,有什麽不能包涵的?

何況,魏家的恩怨,魏氏也不是不明白,便問:“定下入族譜的日子沒有?”

常嬷嬷答道:“這個月太倉促,下個月是鬼月,暫且定在八月初,正好入了族譜一家人團團圓圓過個八月節。”

魏氏點點頭,打開帖子看了看,是六月十八,大後天,笑着應了,“行,到時讓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帶她們都過去。”

常嬷嬷又磕個頭,告辭離去。

幾位姑娘聽到能出門做客頓時喜形于色,可礙于規矩不敢多言。只楊娥底氣足,問道:“舅舅家裏到底為何請客?”

魏氏本不想說,但看楊娥已經十三,楊嬌也十一,該懂這些人情世故了,便道:“是你二舅母帶着幾個孩子回來了……你二舅戰死寧夏已經六七年了,早幾年讓他們回,說是孩子小經不住鞍馬勞頓。你二舅家裏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現在最小那個怕也十三四了,說不定……”是為了親事才回來的。

話到嘴邊,想起面前都是不曾定親的女兒家,又生生咽了回去。

楊娥了然,淡淡笑道:“表哥表姐們一直生活在西北,也不知道能不能跟我們合得來……還是大舅家的更親近些。”

說罷,腮邊已帶上淺淺紅暈,嬌羞動人。

魏氏心知肚明,安撫般拍了拍她的手。

自松鶴堂回去,楊妡拐到二房院跟張氏說起常嬷嬷送帖子的事來,又特意提到楊娥的表情。

張氏道:“老夫人有意把二姑娘嫁回娘家,魏家的幾位少爺,就屬長房阿璟最出挑……人長得斯文俊俏不說,讀書也有天分,連你大伯都誇他的時文做得好。春天他滿十六,武定伯已經上書給他請封世子,就等着戶部批示了。”說罷,低嘆,“可惜,你還小,年紀相差太多了。”

楊妡挑眉,“娘不會也相中魏家大少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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