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事
楊妡到底年幼火力壯, 一副藥吃下去發了通汗,風寒就好了, 張氏卻仍拘着她不讓出門, 要徹底好利索了才成。
楊妡便窩在晴空閣足足養了五日,松鶴院那些關于她的口角争執零星傳到她耳朵裏, 她只是淡淡一笑, 完全沒放在心上。
可是對張氏那天與楊遠橋相對小酌之事卻始終無法釋懷,拐彎抹角試探了許多次,張氏不想讓她費神總是不接茬。
楊妡實在忍不住,索性挑明了問道:“娘, 那天你可問清了父親,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氏眉間浮一絲愠怒,轉瞬即逝,嗔道:“小孩子家打聽那麽多幹什麽?府醫說思慮過多容易傷身, 往後那些事不用你管。”
“府醫說的是尋常小孩子, 我這不是命理富貴嘛,怎麽能跟一般孩童比?” 楊妡彎了好看的杏仁眼笑着開口, 忽地想起慧極必傷一詞來,心頭驚了驚,面上卻不露, 仍笑道,“再說,兩個人合計總比一個人苦思強。”
這幾天張氏實在也是憋得難受,再找不到別人可以傾訴, 思量片刻嘆了口氣,“那一壺酒喝了個見底兒,你爹認了,說原本娶我時沒打算讓我早生,頭一個孩子就是他動的手腳。生了你之後,坐月子時,他吩咐小廚房的人用四物湯炖雞,裏面多加了雲薹菜和斑蝥……
“可我根本不信,那天郎中診完脈,你爹兩眼直得跟見了鬼似的,連着問了好幾遍是不是診錯了。如果真是他,戲能演得那般像?他是替老夫人頂罪呢,也是……古語說子不言父過,他是萬萬不會說是老夫人幹的……
“那天你爹去松鶴院,事情我多少也聽說了,老夫人罵你爹為個娘們所治,耳朵根子軟。又說想要嫡子不簡單,多納幾個妾收幾個小,生上七八個兒子,都記在死去的嫡妻名下……呵呵,這就是有名的徐家教出來的姑娘,不過如此。”
楊妡輕輕轉着腕間紅瑪瑙的镯子,淡淡地說:“我覺得老夫人是太平日子過久了,閑得難受,得給她找點事幹幹才好。”
張氏道:“眼下府裏沒別的事兒,大少爺明年三月成親,新房都粉刷好了,等過完年再布置也不遲。這會兒剛入冬,賞雪賞梅要等冬月底,給二姑娘張羅親事也得那個時候。”
楊妡笑道:“這些事情大伯母自己就料理得井井有條,哪裏用得着老夫人……得給她找點上心的事兒。”眼眸轉一轉,問道:“娘在府裏有沒有靠得住,而且能擔事的人?”
“就只有吳慶,他本是我陪房吳嬷嬷的兒子,人老實又能幹,可惜只得了個趕車的差事。”張氏看楊妡笑得叵測,狐疑地問,“你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方才聽說老夫人出自徐大家,而且天天督促我們背女四書,肯定德容言功樣樣出衆。我家以前……”楊妡頓一下續道,“就是雙榆胡同拐角有家杏花樓,那裏姑娘年過二十五歲,花上百八十兩銀子就可以贖身,不管是自贖還是別人贖都行。裏面有些姑娘真有幾分才學,能歌善舞能書會畫,祖父朝事辛勞,沒準身邊需要個伺候筆墨的人。”
張氏瞪大了眼睛,驚得說不出話,片刻狠狠地瞪楊妡一眼,“你一個姑娘家出得什麽馊主意,哪有晚輩給長輩張羅這事兒的,以後不許再提。”
“娘——”楊妡解釋,“沒說給祖父張羅,就是姑娘家不願再在青樓度日,終于攢夠銀錢贖了身準備過清白日子,可是因為衣食無繼,走在路上不小心暈倒在祖父的車駕前……讀書人不就喜歡勸別人幡然醒悟改過自新嗎?我覺得祖父一向心善,肯定願意給人姑娘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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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張氏止住她,默默思量會兒,“哪裏有那麽巧的事兒,剛好就暈在你祖父跟前?而且,你祖父都五十又八了,誰家姑娘願意伺候?”
“這不就用上吳慶了嗎?要他做的事兒有兩件,頭一樁先打聽個詩文好的從青樓贖身的姑娘,第二樁問清祖父的行程,要是他能親自趕車就最好了。至于祖父的年紀,我覺得祖父也不算老,再說有個安穩的住處,肯定有人願意。”楊妡斬釘截鐵地說。
不但有人願意,而且大把的人搶着去幹。
妓子贖身銀百八十兩說起來不多,但窮苦人家絕對掏不出這個錢;有錢人家不在乎銀子,可他們寧可時不時到青樓找年輕妓子嘗鮮,也不願要個殘花敗柳。妓子倒是能自贖,可贖了又怎樣,孤零零地一個人,無兒無女,年輕時還好,老了誰肯伺候你?有些人寧可在青樓老去,也不願離開。
好在杏娘為人還算仗義,并不強行攆人,年紀大的沒法接客,就讓她們幫着調、教小女孩子,從站行坐卧一樣樣地教起。
所以,能有個傍身之處,而且還是個體面的地方,誰會不願意?
張氏被楊妡說得心動,可她畢竟出身詩書人家,講究得是禮法道德,何曾做過這種驚世駭俗之事,猶豫了四五天才拿定主意,跟楊妡商量細節。
這種事情,楊妡前世在杏花樓雖沒親自見過,但聽說過不少,說起來有板有眼有理有據。
張氏依着樣兒吩咐了吳慶。
吳慶既沒去過青樓,也沒跟妓子搭讪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尋到一人。
楊妡不免感慨自己手裏沒人,要是換成元寶,肯定一兩天工夫就能辦得妥妥當當。
也不知元寶娘的病情怎樣了,若是好轉那也算一件功德,若是不好,想必不久元寶就會來找青藕。
但不管怎樣,楊妡都不會讓人去打聽。
元寶精明,不能讓他以為是楊妡設套,得他主動投奔過來才好。
既然找到了合适的女子,吳慶又打聽好文定伯日常出入路線,終于在個菊花殘枯葉落的深秋,文定伯楊歸舟帶着一名因饑餓而暈倒的婦人回了府。
魏氏親眼看過那婦人,穿着很寒酸,青蓮色的褙子快被洗成了湖水綠,月白的裙子泛出陳舊的黃色,相貌也普通,面黃肌瘦的,非常憔悴。
婦人感激涕零地跪在魏氏面前,說願意賣身為奴伺候魏氏起居。
魏氏身邊上有羅嬷嬷,下有珍珠瑪瑙,哪裏會用這麽個粗手笨腳的女子?
楊歸舟便将人安置到他的書房,雅正樓。
說來也奇怪,婦人到了楊府才五六日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面皮白淨了、眼神靈動了,換上合體的衣裳之後纖細的腰身也顯露出來了,走起路來腰身輕盈俏皮似是弱柳拂風極有韻味。
伺候楊歸舟伺候得也經心。
楊歸舟寫字她研墨,楊歸舟沏茶她燒水,楊歸舟安歇她鋪床……只是沒幾天就變成了暖床。
楊歸舟本來到松鶴院的次數就不多,有了婦人之後更是夜夜留在雅正樓,要不吟詩要不彈琴,殊途同歸,到最後總會倒在雅正樓內間寬大的黑檀木床上。
楊歸舟年老體衰,架不住婦人舍得下身段,變着花樣伺候他,讓楊歸舟覺得比年輕時還要精神百倍。
漸漸地府裏便有了風聲,先是在外院流傳。
楊遠山是頭一個聽說的,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商讨事情之際去了趟雅正樓。
婦人在牆角低眉順目地站着,看似漫不經心,卻非常有眼色。楊歸舟提筆,她立刻過來鋪紙,楊歸舟掃一眼茶盅,她馬上斟茶,難得的是茶水不冷不熱,剛好入口能喝。
楊歸舟為國為家操勞了半輩子,難得能有人這麽精心周到地伺候。
看着春風滿面精神煥發的父親,楊遠山終是什麽話也沒說,铩羽而歸。
沒多久,魏氏就知道了,雙眼一黑差點沒暈過去。
她跟楊歸舟成親四十年,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從來沒發生過争執。固然是因為楊歸舟是讀書人,生性文雅不愛争吵,但也是因為魏氏端莊大方進止有度,還生了兩個出色的兒子。
周遭親戚沒有不羨慕魏氏的。
沒想到臨老了,年紀一大把,兒孫都滿堂了,楊歸舟竟然跟別人煥發了第二春,這不啻于在魏氏臉上扇了兩巴掌。
魏氏再沉不住氣,帶着羅嬷嬷并珍珠瑪瑙闖進了雅正樓。
婦人正對鏡梳妝,肌膚細嫩柔滑,頭發烏黑油亮,袖口特意收短了兩分,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間套一只翡翠镯子。
翡翠水頭極好,綠油油的,在雪白肌膚的映襯下似一汪清潭。
腰身也收過,纖細柔軟,盈盈不堪一握。
這哪裏是當初看着粗拙蠢笨的婦人,她簡直比那個青樓出來的葉姨娘還年輕嬌媚。
“你這個狐貍精!”魏氏錯着牙擠出這麽一句,根本就不羅嗦,直接吩咐珍珠,“見了主子連招呼都不打,眼裏還有沒有主子,給我掌嘴!”
不等珍珠上前,婦人一把扯開自己衣裳露出裏面寶藍色繡着并蒂蓮花的肚兜,又三下兩下打散發髻,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來。
珍珠驚呆了,詫異地看看自己雙手,天地良心,她真的什麽都沒幹。
魏氏也愣了片刻,她活這麽大年紀,懲罰過不知多少下人,還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不過也只數息工夫,她就反應過來,冷笑道:“少在我跟前裝瘋弄傻,給我打!”
珍珠與瑪瑙對視一眼,朝婦人走過去。
本來瑪瑙只是想在婦人掙紮的時候抱住她,沒想到,兩人剛剛走近,婦人已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兩人臉上各撓了一下。
婦人要彈琴,指甲留得長,這一下又抓得狠,珍珠臉上頓時顯了血絲。珍珠瞧不見,只覺得熱辣辣地疼,瑪瑙卻看了個清楚,思及自己的臉,頓時懷了些怯意。
自古主子懲治下人,下人哪裏有敢還手的?
魏氏愈加憤怒,指使着珍珠瑪瑙将婦人抱住,她要親自掌嘴。
婦人冷笑聲,根本沒把這幾人放在眼裏。
她在青樓長大,青樓裏誰不會打架,尤其對付這種死要面子官宦人家的女眷,簡直太容易了。
婦人撸起袖子一個人對付珍珠瑪瑙毫不費力,還能抽空掐一把魏氏。
而魏氏對她這般撒潑簡直毫無辦法,舉着右手幹站着,硬是找不到掌掴之處。
正糾纏在一起厮打,忽聽門口傳來一聲怒喝,“都住手!”
卻是守衛雅正樓的小厮見魏氏闖來,心知不好,怕打碎了屋裏的擺設器具或者文書案章,去把世子爺楊遠山請了來。
愣怔之下,婦人先松開揪住瑪瑙領口的手,低頭理了下頭發,再擡頭,先前的潑辣兇悍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楚楚可憐盈盈動人。
一張俏臉淚痕猶存,一雙美目珠淚欲滴,青絲散亂衣衫半開,隔着肚兜能看到渾圓的輪廓随着她急促的心跳而惴惴跳動,說不上美豔卻是勾人,教人恨不得上前将她摟在懷裏肆意寬慰。
楊遠山藏住心思,将目光轉向珍珠兩人。她二人雖然臉上各有抓痕,但鬓發整齊衣衫也好端端的,絲毫不顯狼狽。
而魏氏,更是毫發無傷,可能因氣得緊,雙眼通紅,露出猙獰之相。
很顯然,吃了虧的只有那婦人。
楊遠山暗嘆口氣,上前扶了魏氏,“娘怎地到這裏來了,不過是個奴才,吩咐人教訓幾句就是,犯不上動氣,傷了身子?”
“教訓!我何曾教訓得了她?”魏氏惡狠狠地瞪向婦人,婦人輕蔑一笑,這笑又激怒了魏氏,她抖着手厲聲道:“阿山,找人把她拖出去賣了,賣得越遠越好。”
父親還健在,兒子就私自發賣他的妾室,不說是不孝,傳出去也不好聽。
楊遠山梗住,低聲勸魏氏,“娘先回去,這裏有我處理,待會兒我禀明父親就把她攆了。”邊說邊強行拽着,将魏氏扶了出去。
魏氏回到松鶴院越想越氣,又覺得手臂隐約作痛,撸起袖子瞧,就見前臂上好幾處青紫的掐痕,也不知那婦人力氣怎那麽大,隔着衣裳也能掐出紅印來。
魏氏氣不打一處來,根本等不及楊歸舟回來,吩咐羅嬷嬷道:“帶幾個灑掃上的婆子,拿繩子捆了,堵着嘴,趕緊送出去……告訴人牙子,專門往私娼寮子賣。她不是狐媚嗎,讓她狐媚個夠。”
話音剛落,就聽楊歸舟冷冷地道:“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