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及笄
楊遠橋訝異地看着她, 轉瞬間接過茶盅,毫不猶豫地喝了個底兒朝天。放下茶盅, 攔腰将張氏抱到床上, 俯身上去,扳過她的臉, 一字一頓地說:“除了你, 我沒想跟別人生。”
張氏閉着雙眼不說話,淚水不間斷地自她濃密似鴉翎般的睫毛底下汩汩湧出,止都止不住。
楊遠橋嘆一聲,拉過被子給她蓋上, 大步走了出去。
張氏聽到腳步聲遠去,只覺得滿心凄涼,有幾分委屈也有幾分忐忑,委屈的是他說過那些話拔腿就走, 連知會一聲都不肯;忐忑的卻是, 這下他終于知道自己是個惡毒的女人,适才沖動之下喝了藥, 說不定已經後悔去找府醫了。
慢慢地收了淚,坐在床邊,她的繡鞋只剩一只右腳的, 左腳那只慌亂中也不知踢到哪裏去了。
只低頭尋找,又聽到門響,只見楊遠橋提了只木桶進來,木桶水汽氤氲, 顯然是剛燒的熱水。
楊遠橋見張氏起了身,柔聲道:“你先坐着,我給你兌點水擦把臉。”将水提到淨房,少頃端了盆出來,蹲在床邊笨手笨腳地絞帕子。
分明是件極其容易簡單的事情,他硬是把水濺得滿地,衣襟也濕了半邊。
張氏無奈地道:“算了,我自己來。”
楊遠橋笑道:“往日都是你侍候我,今天我侍奉你一回。”将絞好的帕子遞給她,重新換過盆,“順便把腳也燙一下,”捉過她雙腳,硬是塞進盆裏。
看着他的大手溫柔地給自己搓腳,張氏百味雜陳,古往今來只有女人服侍男人,何曾見過男人伺候女人。
能得他這麽服侍,哪怕只有今天這一回,她也認了。
這一夜雖無雲雨,兩人卻是相擁而眠,又竊竊說得許多私房話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張氏仍按着時辰往松鶴院去。
小丫頭玳瑁在門口攔住了她,“二太太,老夫人說今兒就不用您伺候了。”
張氏心有預料,卻故作詫異道:“是嗎,前幾天老夫人都是指名讓我端茶倒水的,別人伺候她不放心,我進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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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瑁還不滿十歲,臉漲得通紅,想攔又不敢攔,一遍遍地重複,“是真的,老夫人是這麽說的。”
張氏不再為難她,卻也不想馬上就走,站在院子門口笑道:“你去叫羅嬷嬷出來,我問問她。”
玳瑁如得赦令,小跑着将羅嬷嬷請了出來。
羅嬷嬷比玳瑁說得得體多了,“今兒老夫人大有起色,說這些天都仰仗二太太悉心照顧,別再把二太太給累倒了。二太太且回去歇着,別讓孝心都讓您給盡了,這邊姑娘們也都念叨着想來照看老夫人呢。”
張氏又關切地詢問兩句魏氏的病情,才樂呵呵地回去繼續繡花。
連着幾日,張氏天天不落地往松鶴院跑,卻一次都沒進去過。她倒是清閑了,錢氏卻累得筋疲力盡,連帶着楊娥與楊嬌都是日日不得空閑。
冬雪下了一場又一場,說話間便到了臘月初四,楊娥及笄的日子。
為了這個捧在心尖上的孫女,魏氏就是重病也得強撐着起來做面子,何況她的病大半是裝出來的。
及笄禮安排在花園裏的晴岚雅築,晴岚雅築本是夏天觀景賞花的所在,正房三開間是打通的,非常敞亮,而東西各帶一間耳房,又能供賓客們臨時歇息。
此時晴岚雅築北面靠牆已鋪好大紅地毯,擺上了矮幾并四五個墨綠色的姑絨坐墊,待會這裏就是插簪梳發之處。
為了楊娥的及笄禮,魏氏可是煞費苦心,本打算請安國公夫人做主賓,又覺得安國公夫人庶子庶女多,活得不太如意,後來換成了孟茜的祖母,孟閣老夫人。孟老夫人年紀六十餘二,體态微胖,天生一股喜慶相,與孟閣老成親四十多年,生了四子三女,非常有福氣。
贊者請了淮南侯夫人李氏,李氏也是兩親俱在兒女雙全的全副人。至于有司通常是由及笄者的姐妹擔任,便選了表妹魏琳。
到了吉時,魏氏先寒暄幾句感謝大家到場,伴随着笙竹,楊娥從東耳房出來,朝觀禮的賓客福了福,面朝西坐在姑絨坐墊上。
李氏拿着梳子象征性地給楊娥梳了幾下頭,孟老夫人則在矮幾上擺着的銅盆裏淨了手,将早就預備好的簪子給她插上。
這還是楊妡第一次參加及笄禮,看着場中肅穆莊嚴的氣氛,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動。
插過簪,楊娥回東耳房換上素衣襦裙,出來給大家再行個禮,這意味着楊娥已經長大成人,可以嫁人生子,擔負起女人應有的責任了。
毛氏滿眶熱淚地看着,等笙竹一停,立刻喚了聲“小娥”,将楊娥緊緊摟在懷裏,哽咽着說:“總算等到這一天,如果你娘還在,不知道有多高興呢?你這沒娘的可憐孩子,外祖母不求別的,就盼望着你能苦盡甘來,找到個好歸宿。”
來賓無不是親朋好友,都知道楊娥自幼喪母,聞言唏噓不已,有些心腸軟的婦人已經捏着帕子拭起眼淚。
楊妡頓感無趣,毛氏表現祖孫情深也就罷了,何必将別人牽扯上,好像楊娥這十幾年沒飯吃沒衣穿,喝着西北風長大似的。
真盼着楊娥好,怎不勸說她那個出色的嫡孫把楊娥娶回魏府,想怎麽疼愛就怎麽疼愛。
毛氏這番話實在欠考慮,魏氏聽了神情有些讪讪的,張氏卻很坦然,面色如常地跟身旁秦夫人私語。
察覺到楊妡的目光,張氏淡淡一笑,搖搖頭意示無妨。
楊妡收回視線,冷不防瞧見青藕在門口朝她使眼色,遂提了裙角,慢慢往外走。
她今天穿了大紅錦緞比甲,比甲領口與袖口綴着一圈兔毛,兔毛細密而蓬松襯着她的小臉白淨細嫩,眉眼精致如畫,底下也是極淺極淡的丁香色羅裙,裙擺處也鑲了白色兔毛。穿着雖臃腫,卻更顯出稚氣可愛來。
一時便引得許多婦人追着她的身影瞧。
楊妡渾然不覺,出得門外,将大毛鬥篷披在身上,雙手攏着呵口氣:“什麽事兒?”
青藕壓低聲音,“剛才有個人來找我,就是上次到護國寺廟會路上沖撞馬車的那個小子,也不知道怎地打聽到這裏來,說要借十兩銀子。”
楊妡一聽就知道是元寶,不假思索地說:“借給他。”
“給他?”青藕訝異,“上次已經給了三兩多,這次一開口就是十兩,姑娘月錢也才五兩。”
楊妡道:“他既然能找到你,說明是個有本事的,照足數目借給他,這話也說給他聽。”
青藕猶豫番,不太情願地走了。
楊妡仍回原處坐下,不期然對上毛氏不滿又略帶警告的目光。
真是莫名其妙,楊妡暗自嘀咕一句,本想移開視線,想起上次被她掐得手背疼,便毫不示弱回瞪過去,嘴裏做個口型,“老不死的!”
毛氏愕然,面皮頓時漲得紫紅,伸手顫巍巍地指着楊妡道:“小兔崽子說什麽?”
一語驚了四座,廳中諸人都順着毛氏手指的方向看過來。
楊妡只作沒看見,低頭兀自撥弄腕間手镯,似是玩得入神。
毛氏更氣,怒喝一聲,“畜生,還敢裝聾作啞,有種當着在座夫人的面把你剛才說的話重複一遍。”
楊妡仍是不搭理她,直到楊姵戳戳她的肘彎才茫然四顧一眼,對着毛氏恭敬地問:“老夫人,您有事兒?”目光迷惑不解,卻又隐隐藏着挑釁與睥睨。
毛氏頓時想起高姨娘依仗武定伯寵愛與她鬥法的情形,恍惚間又回到了當年,聲嘶力竭地喝道:“你這個裝腔作勢的賤人!”
楊妡倏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搖搖頭,蒼白着臉看向楊娥,無助地問道:“二姐姐,老夫人為什麽這樣說?”
楊娥冷不防被點名,立刻愣在此處,如果沒有旁人在,她會毫不猶豫地說:“因為你賤!”可現在,廳堂裏都是至交好友,都是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
她該怎麽回答?
楊娥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口。
楊妡又看向魏氏,“祖母,我哪裏做錯了?”話音剛落,淚珠兒已跟斷了線的珠子地順着臉頰滾落下來,湮沒在雪白的兔毛中。
魏氏頭疼欲裂,當着衆人的面,她不可能不為孫女說話,只得對毛氏道:“嫂子,我瞧你臉色不太好……”
不等毛氏解釋,楊妡哽咽道:“孫女無辜受此屈辱,真是沒法活了。”瞅準廳內柱子便撞過去,幸得張氏就在旁邊站着,一把将她攔住,連聲勸慰,“妡兒,你沒錯,這不是你的錯。”
說罷,直直地對着毛氏道:“毛夫人,我家阿妡剛滿十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實在當不起您這句賤人,您這是往死裏逼我們阿妡……請您收回去自用!”撲通就跪在毛氏跟前。
魏氏喝道:“老二家的,你這是幹什麽?又這麽對長輩說話的?”
張氏哭泣不已,“母親,阿妡是我懷胎十月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平白無故被潑一頭髒水,媳婦沒想幹什麽,就是想請教毛夫人,阿妡到底做錯了什麽,以至于您這樣辱罵她。”
前來觀禮的婦人大都帶着女兒,有好幾個跟楊妡年紀相仿,甚至還有更小的。推人及己,要是自個閨女被這般辱罵,自己勢必也要讨個說法的。
衆人目光都聚集在毛氏與張氏身上。
毛氏本就是個沒腦子的,否則她也不會以正妻之勢跟個姨娘吵鬧幾十年。換成別人,根本不屑于跟妾室吵,甚至連話都懶得說,把規矩一條一條擺出來壓着姨娘就穩居不敗之地。
此時,她已知自己又犯了說話不過腦子的毛病,但礙于面子根本不可能跟張氏賠禮,一張老臉紫了紅紅了紫,實在想不出辦法,只能頭一歪,身子軟綿綿地往下倒。
楊娥這會兒不支吾了,連聲喊人将毛氏擡到東耳房,又吩咐丫鬟到外院請府醫。
賓客見狀,自不好留下叨擾,吩咐告辭離開。
孟閣老夫人與孟茜之母母孟太太一道回去,途中便感慨道:“你整天惦記着魏家公子如何人才出衆,如何學富五車,以後別再提此事。”
孟太太紅着臉低聲道:“以往去過幾次,沒覺得老夫人這樣……這樣不着調,許是一時糊塗了。”
孟夫人道:“不管是一時糊塗還是原先就不清醒,偌大年紀了,在這種場合還口無遮攔。以後拘着阿茜少往魏家去。”
孟太太不疊聲地應了。
張氏見賓客散去自然不會再傻乎乎地跪着,拉上楊妡便回了二房院。
楊妡笑呵呵地說:“娘,您看魏家老夫人那樣子,恨不能活剝了我的皮,以後千萬別把魏璟跟我扯在一起,這是萬萬不可能的。”
張氏眼一紅,戳着她的腦門子道:“你心怎麽這麽大,就這還能笑出來?剛才怎麽尋死覓活的?”
“這不是看您正站在柱子旁邊嗎?”楊妡笑道,“要不我怎麽單選了那根柱子,而且要是您不攔我,我就借勢撞到秦夫人身上……總之也得讓她厭了我才成。”
張氏恨恨地道:“不想嫁也不會非迫着你嫁,幹嘛把自己弄得跟過街老鼠似的,非得人人都厭憎你?”
楊妡低了頭,少頃擡頭苦笑,“我實在受不了那些人,明明恨你恨得不行,表面非笑眯眯地裝出一副和善相,就想把她們的皮扒下來……其實我也不十分明白,我何曾做過天怒人怨之事,值得魏府老夫人這麽待我?”
回到晴空閣後,楊妡照樣問楊姵,“我真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魏府老夫人怎麽就看我不順眼了?”
楊姵剝一只橘子,慢條斯理地說:“這是一定的啊,首先你娘搶了她的女婿,其次你搶了她外孫女的父親,再就是你長得太漂亮了。本來毛夫人跟二姐姐抱頭哭得多感人,你偏生站起來搶人家風頭。”
楊妡再一次感慨,楊家這許多姑娘中,最屬楊姵看得透徹過得滋潤,分明是極聰明的人,偏偏能糊塗就糊塗,紋絲不露。
有時候,楊妡也懷疑,或許楊姵早就看出自己并非原先怯弱聽話的小姑娘,可是她從不打聽也只字不提。
感慨過,楊妡笑道:“天天不是雙環髻就是雙丫髻,我給你重新梳下頭,保證你你現在好看。”不由分說,将楊姵發間釵簪卸下來,打散了頭發。
楊姵身體健壯,頭發也養得極好,濃密黑亮,不像楊妡的,看起來也黑但是沒光澤。
楊妡上下端詳楊姵幾眼,心中有了數,将她鬓邊頭發結成辮子垂在腮旁,頭頂的頭發盡數攏在一起,斜斜地梳成飛雲髻,再用珠釵将發根處固定住。楊姵本是活潑的性子,因而就多了幾分溫婉,果真比先前要漂亮些。
楊姵生氣地撅嘴,“怎麽不早告訴我,早點梳成這樣也好在那些夫人面前亮亮相。”
楊妡道:“我也是剛尋思出來的,你這會兒頭發長了些,早一個月還梳不成呢,再留長些,可以多盤一道,這個飛雲髻更緊實,現在有些松垮。”
楊姵對着鏡子左右照照,“這樣就挺好,你趕緊教了我,哦不,教給松枝,讓她學會了明兒照樣給我梳。”
楊妡沒辦法,只得把頭發再度打散,手裏動作放慢,一步步教給松枝。尚未梳好,就聽廳堂紅蓮輕快的聲音回禀,“姑娘,三少爺過來了,正在門口等着。”
楊妡手下一頓,答道:“就說阿姵也在,請三哥哥進屋坐。”
紅蓮應聲出去。
楊姵看着鏡子裏的楊妡,幸災樂禍地笑,“三哥該不會是來找場子的吧?”楊妡擠兌了他外祖母毛氏,又攪和了楊娥的及笄禮,楊峼肯定也會心懷不滿。
楊妡想一想,篤定地回答:“不會,三哥不是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