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燈會
魏璟愕然。
魏劍嘯低笑着拍拍他的肩, “好眼光,楊家幾位姑娘就屬五姑娘生得最好, 咱們魏楊兩家代代結親, 我看你跟五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魏璟被說中心事,臉色紅了紅, 又飛快地搖搖頭, “祖母不可能答應。”
楊妡既不可能,他又拒了楊娥,楊家剩下的嫡女只有楊姵。
魏璟朝楊姵望去,見她正樂呵呵地跟楊妡說着什麽。兩人并肩而立, 年歲相仿,個頭也差不多,冷不丁一看,眉眼間還有少許相似, 可楊妡硬是比她多了些女子獨有的媚。
這種媚說不清道不明, 唯獨用心才能感受到。
魏璟無望地長嘆一聲。
魏劍嘯笑道:“都說英雄一怒為紅顏,你還沒試過怎麽先洩了氣。我有辦法幫你, 今兒夜裏你找我,咱爺倆好生喝兩盅。”
***
這個年應該算是楊妡頭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年。
以前在杏花樓,過年時候分外冷清, 都是幾個交好的姐妹湊在一起吃酒玩笑,打馬吊或者雙陸,每天過得渾渾噩噩。
她有薛夢梧陪着日子不那麽無趣,但有幾年薛夢梧歸鄉探家, 她也只能跟姐妹們湊。
張氏爹娘都在保定府安肅縣,娘家是沒法回,但京都還是有幾門親戚,除去開醫館的三舅之外,她大姐夫家也在京都。
楊妡便跟着張氏串親戚,先是去了三舅家,楊妡稱之為三舅公。三舅公妻子已故,家中兩子,長子繼承父業,與三舅公一道打理醫館,次子去年考中孝廉,在山東登州府文登縣活動了一個縣丞的職位,目前攜妻帶子都在任上。
開醫館的長子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齊韓,今年十六,也準備讀書舉業,女兒名齊楚,比楊妡大兩歲,唇角有顆米粒般大小的美人痣,生得眉清目秀的,卻很害羞,不等開口先就紅了臉。
張氏進門後先彼此拜過年寒暄幾句,三舅公就帶她到書房診脈,只留了楊妡與齊楚在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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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楚局促地扯着衣襟沒有要開口的打算,楊妡只好沒話找話地問她平常喜歡幹什麽,有什麽喜好。
齊楚道:“沒什麽特別喜歡的,平常不是做針線就是下廚做飯。”
“你真行,還會做飯?”楊妡兩輩子都沒進過廚房,詫異地問。
“嗯,”齊楚似乎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這沒什麽,左右鄰居家裏的姑娘都會做飯,不過我做得很好吃,我哥也說,比外面館子裏的還好。”說着指了桌上兩碟點心,“那也是我做的,你嘗嘗。”
楊妡掂起一塊桃花形狀的糕點咬了一口,不由眯起眼睛,“好吃,又香又酥,你是怎麽做得?”
齊楚臉上驟然迸發出光彩,歡喜地介紹,“很簡單,就是和半斤面加六只雞蛋半斤糖,用引子發上兩個時辰,面開之後,揉成團,就着模子卡出來,然後在鍋底烙熟。我這是做的脆的,你要是喜歡軟點的,可以加點蜂蜜,再有裏面加上紅豆餡或者紅棗餡都成。”
楊妡聽得一頭霧水,她根本連怎麽和面都不知道,更遑論發面揉面,完全是門外漢。
齊楚見狀,熱心地說:“我給你寫下來,你一步步照着做就行。”拉着楊妡去她房間,果真将做桃花餅的步驟仔仔細細地寫了出來,寫完又道:“你還想做什麽,我一并寫給你。”
楊妡忙道:“先不用,等我把這個練會了再說。”
等得墨幹,楊妡将紙折好塞進荷包裏,複跟齊楚回到廳堂,見張氏與三舅公已自裏間出來。
張氏臉色很平靜,可楊妡仍敏銳地察覺到她眼底的一絲絲失望。
回去的路上,楊妡便問起來。
張氏淡淡道:“上次你三舅公也說我宮體受損,說幫我查查醫書看有沒有可用的方子,今天倒是寫了一個,也不知有沒有效用,讓先吃着看看……正月裏不好煎藥,所以就沒拿回來,等下次去再取。”
楊妡聽完,默了默,從荷包裏掏出齊楚寫的紙來,笑道:“我也得了個方子,表姐教我做桃花餅,我覺得恐怕要辜負她的好意。”
張氏湊近瞧了瞧,“你也該學點竈上活計了,雖說以後不一定用上,但會做總比不會強。”
楊妡笑道:“那我跟阿姵一起學,只要您別罵我糟蹋東西就成。”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未及家門,張氏心中的抑郁便消散了去。
隔兩天,張氏又帶她去大姨母家。
大姨母住在金城坊,與楊府相隔頗遠。兩人吃過早飯就啓程,巳正才到,路上足足走了一個時辰。
大姨母比張氏年長六歲,該是三十四五歲的年紀,可看起來卻顯老,滿臉皺紋不說,頭發也白了許多。穿件秋香色的潞綢褙子,褙子許是剛從箱底翻出來,上面還帶着因久壓産生的褶子。
見有客來,屋裏蹬蹬蹬蹿出好幾個孩子,從十一二歲的半大小子到三四歲的鼻涕蟲都有,把不大的廳堂擠得滿滿當當。
好在張氏早有準備,每人都備了一份厚禮。孩子們得了禮物連聲謝都沒有,又一溜煙地跑了。
楊妡不由皺了下眉頭。
大姨母卻根本沒覺得什麽,上下打量眼楊妡,目光落在她頸間,“這項圈是鎏金的吧,怕得有二兩重,這麽大人按說戴項圈的少了,剛好你大外甥媳婦快生了,給了她倒合适。”
有這麽跟人要東西的嗎?
有一剎那,楊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開口拒絕,卻見張氏目露求懇地朝她使眼色。
楊妡不情願地摘下項圈,“這是十成十的足金,二兩六錢重,回去父親不見這項圈,說不定怎麽埋怨我呢。”
大姨母對着窗口細細瞧過,又放進嘴邊輕輕咬了咬,“還真是足金,不過肯定沒二兩六,最多二兩。這會兒今年的束脩就不用愁了。”
原來是想給孩子讀書所用,楊妡心裏平衡了些,就聽張氏道:“姐夫今年還要考?”
“自然要考,”大姨母點點頭,臉上跟着綻出希望的光芒,“你姐夫說今年把握很大,前陣子,街頭賣字的老秀才還誇你姐夫文章做得好……等你姐夫考中進士做了官,我也打根你這樣的金簪戴。”
楊妡又一次驚呆了,竟是大姨父要考,他已年近不惑卻連童生試都沒過,猴年馬月才能考中進士,等做上官豈不就七老八十了?
而且如果是伯父楊遠山或者父親誇他也就罷了,街頭賣字的秀才誇,這也能信?
張氏顯然也是這麽想得,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科考實在不容易,要不我借你些銀兩,你跟姐夫開個鋪子做點小生意,眼看着孩子們都大了,這院子也得修一修。”
大姨母當即沉了臉,“三妹,你自己穿金戴銀的,怎麽就不巴望着我好?你姐夫當了官,也好給你撐着腰,要不你成親都十年,連個兒子生不出來,早晚不被人休了……你看你,現在雖然過得體面比我強,但我有五個兒子一個孫子,以後有得是人給我養老,你呢?難不成孤老一生?”
楊妡忍無可忍,插話道:“我娘有我,不缺人養老。”
大姨母撇下嘴,“你一個丫頭有什麽用,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轉頭對張氏道,“依我說,趁你現在手頭寬裕,不如拉扯拉扯你幾個外甥,總歸是自家人,他們過好了也忘不了你這個姨母。”
就那幾個拿了東西連聲謝都沒有的人,會忘不了拉扯他們的姨母?
楊妡才不相信,側頭看張氏似有幾分心動,忙捂了肚子,“哎呦,肚子疼,趕緊回家吧。”死拉着張氏出了門。
等到上了馬車,才松開手,問道:“娘不會真打算拉扯那幾個表哥表弟吧?您可千萬別信,他們能供養大姨母就不錯了,別指望還供養您。”
“我沒打算讓他們養老,”張氏嗔怪地看着她,“我就是覺得你大姨母過得實在艱難,祖孫三代二十幾口人住那麽個小院子……以前做閨女時,你大姨母沒少照看我,帶着我們讀書做針線。也是她遇人不淑,你大姨父一門心思科考,敗光了家産,把你大姨母的嫁妝也用光了……你說,我過繼一個怎麽樣?”
“娘,千萬別!”楊妡急忙阻止她,“大姨母家最小的孩子都十一二了,怎麽養都養不熟。而且,咱家還有三哥,別說祖父祖母不同意,就是父親也為難。您要實在怕沒人養老,我留在家裏伺候您。”
張氏瞪她一眼,“留在家不成了老姑娘?我就是随口說說,沒這麽打算。”
楊妡猶不放心,叮囑道:“想想也不成,往後還是少往大姨母這裏來,最多逢年過節讓吳慶送幾兩銀子……也別太勤,養刁了胃口你哪天不送,說不定還落得埋怨。”
“你大姨母不是這樣人,以前做姑娘,家裏買了料子,你大姨母都是先緊着給我們做衣裳,有了好吃的,也是緊着我們吃……一看到她,我就想起從前的日子。”
楊妡沒有這種體會,前世是孤零零一個人,這幾個月就跟楊姵處得好,想起楊姵,楊妡松了口風,“那就救急不救貧,要是她家有急用自然要接濟,如果還是為了科考應付生活,那就別管。這二十多年,光大姨父用掉的紙筆估計就能置辦一處大宅院了……這人總得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張氏沒作聲,靠着車壁微阖了雙眼。
楊妡明白,她又被大姨母戳中了傷處,沒有兒子傍身總歸硬不起來。
好在張氏并非死鑽牛角尖之人,只苦悶了小半天,第二日便精神抖擻地與錢氏一同接待來串門的親朋好友。
楊妡懷疑楊遠橋夜裏肯定許了什麽好聽的話,可也只是懷疑,她可不好去打聽張氏的房裏事。
人來人往地熱鬧了幾天,就到了上元節。
楊府的規矩是正月十五吃團圓飯,正月十六阖家出門賞燈,今年也不例外。說是阖家,其實也就小一輩的姑娘少爺們願意出去。
燈會就在東安門外,離楊府不遠,乘馬車才一刻鐘的工夫。
等她們到達金魚胡同時,魏家人已經到了。
跟上次廟會時一樣,姑娘們各自結成伴,由少爺們陪同照顧。
只是這次楊峻沒在,楊姵悄悄告訴楊妡,“大哥吃過飯就出門了,娘說一準到盧家門口等着了。”
楊峻未過門的新娘子是太常寺寺卿盧有為的孫女。
上元節是難得的,準許男女見面的好機會,楊峻肯定不想錯過。
楊妡心知肚明,偷偷笑道:“說不定待會能看到大哥和……大嫂,可得好好敲他一筆。”
正笑着,見魏璟優雅從容地走過來,“別人都走了,咱們也快過去吧,免得好看的花燈都被他們搶了去。”
楊姵連聲應好。
楊妡回頭看諸人果真三五成群地往燈會那邊過去,也便沒有異議。
穿過金魚胡同,迎面一座兩層樓高的燈塔撲面而來,上面挂着大大小小各式各色足有上百盞燈,璀璨絢爛,将周遭照得如同白晝。
燈塔下行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将街道擠得水洩不通。
楊妡低聲告訴楊姵,“待會兒要是擠散了千萬別慌,你瞧見旁邊的酒樓客棧沒有,那裏人多,別人不敢怎麽着,你吩咐松枝或者許點銀兩給小二回府報信。要是擠不過來,就随便找個攤位許他們十兩銀子,讓他們回府報信,那些人擺一晚上頂天也就賺七八兩,來回跑一趟最多半個時辰,他們有銀子得,肯定願意……你身上帶銀子沒有?”
楊姵指指松枝,“都在她身上。”
楊妡撸下腕間銀镯給楊姵套上,“就是只普通镯子,賞人或者丢了都沒關系,以後出門自己也帶點銀子應急。”
楊姵笑着點頭,“還是你想得周全,我跟松枝約定好了,要是找不見我就往吃食攤子那邊尋,我肯定不離左右。”
兩人手拉着手,從燈塔下的人群間擠過,外面就寬松了許多。
街道兩邊的店鋪各自搭建了燈樓以吸引行人駐足,有些還挂出燈謎,猜中者可進店挑選指定價格的物品。
楊妡略略掃了幾眼,見紙條已被扯下許多,剩下的都是很難猜的,便沒打算費腦子。
楊姵只惦記着小食更是志不在此。
只有魏璟猜出幾個,不過店鋪裏沒有看中眼的東西,便沒挑選,倒是跟店主要了兩只南瓜燈,分給楊妡與楊姵。
一路行過去,漸漸有香氣入鼻,楊姵頓時來了精神,扯着楊妡衣袖道:“是炒年糕,裏面放了茱萸,你聞到辛沖味兒沒有?”
楊妡笑道:“就你鼻子靈,我分不出是炒年糕還是炒別的。”
“肯定是年糕,”楊姵不容置疑地拉着楊妡往前,沒走幾步果真看到了炒年糕的攤位,不由分說地就要了一盤年糕,兩人頭頂着頭一道吃。
魏璟見狀眸光閃了閃,三叔果真沒有料錯,楊妡與楊姵真的會在這種小攤位上吃東西。
一時心裏又是緊張又是雀躍還有隐隐的不安。
魏劍嘯說,可以事先串通攤主往飯裏下點藥,楊妡肯定會頭暈,他便建議到客棧歇息,然後派人往楊府送信。
楊家人見到兩人衣冠不整地獨處一室,這親事肯定能成。
只不過會委屈楊妡為妾。
即便祖母毛氏再不喜楊妡,可只是納妾,定然不會太過攔阻,最多他再娶了楊娥或者楊姵就是。
最好是楊姵,楊姵跟楊妡關系好,肯定不會欺負她。
便是楊娥也無妨,就跟以前說的那樣,他将楊娥當觀音菩薩供着,只寵着愛着楊妡,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想到此,再看到燈光下楊妡精致如畫的面容,看到她因沾上茱萸而嫣紅的雙唇,看到她嘟了嘴呵氣,嬌憨動人,柔媚勾人,魏璟只覺得周身的血液似是剛燒開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在身體裏奔走亂蹿,找不到可以宣洩之處。
他深吸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緩步走過去,笑道:“這就吃上了,前面還有好多鋪子。”
楊姵擡頭,樂呵呵地說:“不着急,我們一家一家吃過去,我晚飯故意沒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