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入鄧州

“剛才白骙那番話你可相信?”

走出營帳未久,斐栖遲便率先開了口,雖然語氣與往日并無多少分別,但那虬枝般盤結緊鎖的眉峰卻透露出主人內心的焦躁。

賀重霄聞言并不說話,只是略微搖了搖頭。

“你不信?”

斐栖遲見狀不禁有些訝然,畢竟賀重霄平日裏雖對下屬規章嚴苛,私下裏對其卻頗為關照,若是遇上糧草辎重不足時哪怕自己少吃短穿都會讓下屬将士們先行吃飽穿暖,為此斐栖遲還沒少調侃他是讀《軍谶》讀癡了,也不想想若是他先倒下了這全軍将士又該如何抗敵。

“并非不信,而是眼見為實,若不出意外兩日後我們的軍隊便可途經鄧州,屆時便可知其所言真假,但白骙方才有一點并未說錯……”

在斐栖遲探尋的目光下,賀重霄沉吟了一會,繼而皺眉緩緩道:“那鄧州都督易知行乃是鄉紳豪強出身,因為其在聖上登基未久京都驟發瘟疫時出斥巨資援赈京城,因而得了開國縣公這一爵位,此人平日的脾性确然有些橫霸,若說其怙恩恃寵魚肉百姓倒也并非全無可能……”

“我們的糧草還剩多少?可否再撐五日?”

見賀重霄低頭思忖片刻後,驀然擡頭向他如是問道,斐栖遲心下立即了然賀重霄想要如何:“并不太多,但再過五日還是足以應付……不過你即便到了鄧州,找到了白骁,且不說這糧草讨不讨得回來,即便讨回來了,這白家兩兄弟你又打算如何處置?”

“你是主将,此事自然當由你決定。”并不接過斐栖遲踢來的球,賀重霄神色淡漠依舊,只是末尾加了句叮囑,“但是無論如何在此事沒有探查清楚前斷不可貿然處罰白骙,想來以白骁那般性子只怕手下早已有了一群骁匪悍寇。”

“這我當然知道,我又不傻。明眼人都能瞧出這白家倆兄弟間的情義深重,我自然犯不着如此莽撞。”斐栖遲聳了聳肩,示意自己早已知曉,“更何況白骙那人模樣看起來安分磊落低眉順眼,與他的弟弟脾性截然相反,不像是會且有必要編出如此謊言之人……如此便只待兩日後進了鄧州再行言說罷。”

兩日後,因擔心随行人數過多而引起他人注意,在鄧州附近安營紮寨整頓完畢後,賀重霄與斐栖遲兩人在暮色掩映下悄然入了鄧州城,而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景色叫倆人大吃一驚——

傳言上計中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鄧州呈現在二人面前的卻全然是一派衰頹的景象:土地龜裂破碎寸草不生;河涸海幹赤地千裏,唯有道道縱橫交錯的河轍水渠與稀稀落落燃起的袅袅炊煙顯示出此地曾經的富饒繁華;遠處隐隐瞧見有農人正在落滿橘色餘晖的田地裏揮鋤播種,明明身後垛場上鋪散的金黃稻麥層疊勝數,卻各個餓得面黃肌瘦滿臉菜色。

“……這就是山河拱衛、扼秦楚之要塞的鄧州?”瞠目結舌半晌,斐栖遲才不敢置信道。

“現在不是感嘆這個的時候,”賀重霄皺了皺眉頭,用眼神示意斐栖遲朝農田中最近的那位皮膚黝黑龜裂的揮鋤老人走去,“先去問問白骁家在哪。”

知道以賀重霄冷淡的性子上前問話着實不大方便,斐栖遲得了眼神便換了副親和的笑臉上前熱絡道:“老伯,你知道白骁家住在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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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問他做什麽?”聽到此番詢問,老人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用搭在脖頸上的那條汗巾擦了擦鬓角汩汩淌下的汗水,有些警惕地打量了身着軍裝便衣的斐賀二人一番,“你們這身衣服是朝廷命差?是不是這小子又犯了什麽混事……”

“不是不是……老伯您誤會了,我們是他的朋友,先前剛進軍營潦倒失意時曾受過他的恩惠,如今在折沖府得了個小小隊正,這不是行軍路過想來拜訪感謝一下當年的照拂。”

聽到對方質疑,拜平日裏對那些千金佳人總說的甜言蜜語所賜,斐栖遲沒有絲毫踟蹰便信口胡扯了起來,語氣和眼神卻是一等一的童叟無欺。

“咳咳……這樣嗎?”握拳咳嗽兩下,老人捋了捋被汗水浸透的花白胡子,嗓音嘶啞道, “不過那小子雖然脾氣陰鸷古怪了些,但平日裏确實樂善好施,倒也是個熱心的娃兒……不過他這次從軍營回鄉探親帶了那麽多糧食回來,說是向朝廷申報批準的,我先前還以為是他從哪偷搶來的,倒是擔驚受怕了許久,現下看來倒是我人老疑心重想多咯。”

聽聞此言,賀重霄和斐栖遲相互對視了一眼,眼神都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重複雜。

“聽您這麽說,這裏是很久沒有下過雨了嗎?”斐栖遲眉頭緊鎖道。

“唉……可不是……”

說着,老人長嘆一聲,飽經風霜的蒼老臉頰上又增添了幾分憂愁與憤懑:

“自從一年前那從京都派來的新任都督上任後,我們這就很久沒下過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蒼天有眼降災懲罰我們……可是即便是懲罰也應該懲罰那些欺壓百姓的狗官,為什麽要來懲罰我們這些無辜百姓?”老人忿忿說着,兩腮的肌肉上下翕動着,幾近目眦盡裂。

斐栖遲與賀重霄聞言對視相觑一眼,皆是眉頭微蹙各懷心事。

又與老農攀談數句問清白骁家所在方位後,斐賀兩人便快步朝山上疾行而去。

二人本以為以白骁的陰戾性子呈現在面前的将會是一個重門擊柝的山寨堡壘,然而此時浮現在二人面前的卻不過是幾座依山而建的茅屋草房,有的甚至連窗棂都未完全糊住,露出了裏頭密密擠塞着的餓得槁項黃馘的老者孩童,和一些同樣面黃肌瘦的羸弱青年。

斐栖遲見狀沉默了一會才上前扣了扣面前仿佛輕輕一敲便會應聲破碎的柴房門扉,伴随着門角攀附的苔痕摩擦發出的“嘎吱”聲響,随即走出了一個與白骙形貌相似、上挑的眉眼卻多了幾分陰鸷恣睢的年輕人。

“……白骁哥哥,這兩個大哥哥是誰呀?”

那年輕人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身着粗麻布衫的小孩兒便已從門內探出了大半個頭來,奶聲奶氣道,黝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着打量着斐賀二人,星子泓水般的眼中漾滿了疑惑。

“我們是你白骁哥哥的朋友,想和他敘敘舊。”斐栖遲半蹲下身來,笑着摸了摸小孩的頂發。

那小孩兒倒也毫不怕生,見狀又挺着小身板朝前走了一小步,正欲再度開口,卻被白骁一把揪住衣領撈回了屋內。

“小孩子別多管閑事……阿蠻,你領他進去,把言懿這小子給我看住了,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他随便出來!”

“白骁哥哥真是兇巴巴,阿懿不就是想出來玩玩嗎……”

名叫言懿的小孩很是不滿地撇了撇嘴,雖然嘴上嘟哝着,卻仍是無奈被那個喚做阿蠻且長相憨厚魁梧的孔武青年帶回了草屋內。

将匪賀二人帶出草屋十數步開外後,白骁也不閃爍其詞,開門見山便明道:

“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們找來這裏是想做什麽……糧草的事從頭至尾皆是是我一人所謀,其他鄉民們皆毫不知情,反正現下糧草早就被塞進了肚裏,便是開腸破肚也搜刮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我是個孤兒無親無故,沒有多少牽挂羁絆,你們想怎麽處置我都心甘情願。”

說罷,白骁還漫不經心地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視死如歸的模樣。

其實白家倆兄弟此番竊取的糧草數目并不算多,且因前方途徑的襄州等州縣皆是魚米之鄉,倉內蓄糧豐盈,對行軍倒也不至造成太大影響。只是畢竟軍政糧草非同兒戲,此事若為別有用心之人趁機挑唆利用,卻是株連九族滿門發配都不足為過。

“你哥哥白骙現下還在軍營裏……”

“你們把他怎麽了!?”

提到白骙的名字,原本從容泰然的白骁瞬間失去了先前的淡漠冷然頓時勃然大怒,厲聲打斷了斐栖遲還未落下的話音。

“要是真的把他怎麽了就不會是我們兩個人來了……”斐栖遲扶了扶額角,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不應該這麽做,要知道這件事情對你、你兄長、甚至是整個鄧州的百姓都可謂是飲鸩止渴,解了一時的燃眉之急,之後呢?我想你在軍營裏待了這麽久,也知道國有國法,軍有軍規,為何不奏疏上報,讓朝廷王法來解決?”

“哼……上報?王法?哈哈哈……”像是聽到了什麽荒誕不經的笑話般,白骁冷哼一聲,雙手抱臂冷笑了起來,“……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過嗎?可是又哪裏會有上位者管我們這群庶民匹夫的死活?這姓易的狗縣令有恩于當朝皇帝,都說君無戲言,你們這群當官的也知道,那皇帝老兒去年才送了他一塊金字牌匾,又哪裏肯去動他?”

身為“上位者”中一員的斐賀二人一時語塞,朝堂上的虛與委蛇、利害求全身為當局者的他們比誰都更加清楚,場面便一時沉寂尴尬了下來,但此時幾聲尖利刺耳、帶着幾分撕心裂肺意味的孩童的劇烈咳嗽與哭喊卻打破了這份的死寂。

“你幹什麽!?”

見賀重霄欲朝草屋內走去,白骁立即擋在破舊斑駁的柴門前,擺出生人勿進的警惕架勢。

“我略通曉些醫術,知道如何處理感染發熱。”

見賀重霄只是惜字如金地丢下這麽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便想繼續徑直走入屋內,白骁也毫不客氣,腳踩龍蛇,眉頭微斂,以手為刃,一計橫劈向上便朝賀重霄脖頸淩空切去,賀重霄顯然也早有預料,腳下稍一挪移便側身躲過對方這一計毫不留情地手刀。

趁着對方撲空前傾的罅隙,賀重霄借力打力,順着對方的來勢側腿一掃,欲擾亂虛空對方下盤,而白骁從小颠沛流離淫浸實戰,又豈會被這種招數所擾,當即便跳開數步,拉開了與賀重霄原本膠着的距離。

“等等!”

見白骁身形微曲,腳下運力,又欲與賀重霄纏鬥起來,斐栖遲頓時生出股無明業火,騰步向前,堪堪擋下白骁直擊一拳。

不顧腕臂的紅腫酸麻,斐栖遲眉眼如鋒,眼中透出了幾分平日裏少有的湛湛威穆:“夠了!你們再打下去女孩的病就能好了嗎?白骁,你聽着,雖說你此番偷截糧草數目并不算多,也非緊急備糧,可是此事若是想往大裏說也并非掀不起波瀾文章……要是我們有絲毫想要陷你和鄧州百姓于不利之地的意圖,我們二人便斷然不會孤身出現于此,你和鄧州這數萬子民此時更不會安然無恙!”

白骁雖然性自多疑陰鸷,卻也并不是個不分是非之人,他略一思忖便當即收了手上的劍訣招式,賀重霄也不多加言謝,随即便推門走進了甚至難以完全蔽風遮雨的破舊草屋。

作者有話要說:

《軍谶》曰:“ 軍井未達,将不言渴;軍幕未辦,将不言倦;軍竈未炊,将不言饑.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将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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