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人逢

距差人向朝廷快馬加鞭送秘信已然過了五日多,卻一直沒有收到絲毫訊息,斐栖遲雖未言說,心下卻不由有些急躁:一來兵貴神速且糧草寶貴,明日不論朝廷有無旨意否都必須南下,斷不可在鄧州多加逗留;二來賀重霄此舉着實是走了步險棋,哪怕未入朝堂他都可以想象得到禦史臺的彈劾反對會如何宛若疾風驟雨。

相較斐栖遲內心的忐忑輾轉,賀重霄這個當事人對此卻顯得自若到幾近漠然,這幾日他全然忙着幫白骁帶領衆人挖渠鑿井,當朝廷命官攜聖旨敕令來到大軍營前時,賀重霄方才從林間田埂上回來,衣角上還沾着未幹的泥濘水漬。

“輔國将軍斐栖遲、雲麾将軍賀重霄接旨——”

待斐栖遲與賀重霄齊齊跪拜後,傳令的驿使展開手中的錦雲敕旨,朗聲道:

“糧草自古兵馬大計,此番監守自盜乃你二人疏忽大意所致,為明軍紀法度,懲前毖後,故罰半年俸祿以示明戒。”

雖是意料之中,斐栖遲聞言卻仍不由心下一沉,正欲行禮接旨,便見那驿使垂眸睨了二人一眼,繼而話鋒一轉:

“……然情形有異難度,故軍中事物暫可變通自斷,其後賞罰自有評斷,望你二人恪盡職守、禦敵千裏,揚大煜之威,不負朕之信任。”

“謝陛下!”

“敢問陛下可有關于鄧州都督的旨意?”

在接過驿使遞來的敕旨時,斐栖遲略微猶豫了一下,仍是出聲問道。

“陛下已查明易知行欺壓鄉裏的恥惡行徑,已經下诏褫奪了易家的封號牌匾,新上任的鄧州都督許明友是出了名的勤政愛民,二位将軍大可放心。”

“這也太叫人不可思議了吧……”謝恩送走驿使後,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雲龍紋錦書,斐栖遲目瞪口呆地喃喃自語道。

“你上書的奏章裏到底都寫了些什麽呀?居然能讓陛下下定決心砍了易家這棵大樹……”

“沒什麽,陛下聖燭明照罷了。”

心知賀重霄是在故作輕描淡寫,斐栖遲卻也不好多問,畢竟賀重霄年少時便是聖上的伴當,其間諸多羁絆交情是自己難以比拟的,因而便也不再過問。

也不知是湊巧還是真是神明有眼,有意降災懲罰為非作歹橫行鄉裏的的易知行,斐賀二人率軍離開鄧州的前三天,足足一年沒有下雨的鄧州竟奇跡般的降下了甘霖!而且這雨一下便是足足三日,大軍因此這才多停留了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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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降甘露開鑿的井渠也恰好派上了用場,鄉民鄰裏對斐賀二人甚是感激,大軍離開的前夕不少百姓送來了不少糧食衣被,斐賀二人多次婉言謝絕嚴明軍紀法度後衆人才收回了送來的物什。

賀重霄臨行前更是被因水渠而多加受益的農戶女兒略帶羞澀地大膽抛送了花束,為此還被斐栖遲調侃“古有潘安擲果盈車,今有賀郎抛花滿載”了好幾日。

三日後破曉時分,待整頓好人馬辎重後大軍再度從鄧州開撥,只不過其間卻多了數千鄧州子民,其中之人大半都是白骁同鄉中精通武藝者,和一少部分因天災人禍而流離失所的身強體健的農人鄉民。

起先斐栖遲對征用鄉民匪寇并不贊同,畢竟他們此番率領的将士一半都是訓練有素且身家清白的京都皇城內的正規軍,恐鄉民與其發生沖突抵牾。但在賀重霄的建議下他斐栖遲還是在村寨前搭了個簡易的擂臺以試試他們的身手,卻驚覺與白骁同行的少年人中有不少身手矯健者。

雖然他們中很多人的套法路數與名門正道有所不同甚至背道而馳,在實戰中卻出奇有用,因而在問過白骁的意思後便召集了其中有意參軍報國之人根據其特點分成步伍、越騎、射生隊列。

至于管理這千人之事便順帶交由在村中頗有人脈威望的白骁,雖說他的官職因為盜竊糧草一事被悉數罷黜,但其此番管理千人卻已相當于軍中校尉。

因此番率兵不過數萬且多為精銳之部,因而軍隊行進井然有度,不過半餘月後便已抵達益州劍南道,而趁着每日行軍的休憩罅隙,白骁也已把其下千餘新兵的旗語旗令、軍中的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與十二轉等級軍銜等軍中法度教授了個七七八八。

先前斐賀二人也曾憂心過白骁對待同鄉鄰裏是否會鄉親鄰裏有所偏袒,但因實在找不到更适合管束這千餘人的人選因而便讓其暫任,卻未料白骁對待同鄉竟也是賞罰分明、絕不姑息,當起初的幾個不服鬧事者被打了五十軍棍趕出軍營後倒也沒有鄉民再度尋釁鬧事了。

與先前急躁冒進且自尊強盛的老将不同,南诏國新派來駐守邊防的高良弼雖是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将,卻是個慮周藻密的謹慎之人。

面對煜朝大軍壓境高良弼并不急着出兵迎戰,而是多次派出小隊出城騷擾掠搶,雖未造成過多損傷,對民心及士氣卻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斐栖遲多番派兵設伏卻是一無所獲,只能無奈加固城門防護,讓人很是沮喪。

加之嶺南瘴肆虐,對大軍來說是個不小的阻礙困擾,好在有了上次領兵的經驗,斐賀二人早已備下白芥子、黃連、紅景天等藥物,倒也不至過于難捱。

但如此一直閉城不出卻也不是辦法,加之黑甲軍将領許颢不知為何遲遲不回大軍送去的借兵秘令,就這麽提心吊膽杳無音信了将近半月,加之軍中人心浮動,便由斐栖遲繼續坐鎮軍中,而由賀重霄前去拜訪現下正在益州待命的許颢将軍。

雖說賀重霄早已預料此番借兵求見必然不會順暢,卻仍未料還未進門便吃了個閉門羹,直到賀重霄搬出了先前向蕭憬淮求得的密令诏書,先前一直稱病抱恙的許颢才姍姍現身。

“……賀将軍,我自知你此番來意,可黑甲軍已非家父生前那般名揚四海,而已呈頹然将傾之态,若非有聖上親兵這一頭銜所在,怕是早已不複存在。”

一番簡單的互通名氏職務後,許颢沒有多加拐彎抹角,而是意外的直截了當。

許颢此人也并非如賀重霄先前設想的那般盛氣淩人、不明事理,此人看樣貌應方過而立,身量雖是颀長筆挺,對于軍人來說卻顯得有幾分過于單薄,加之一襲青衫毛氅着身,倒顯露出幾分書生的文弱意氣,慘白倦怠的面色與一片鴉青的眼圈說是痼疾纏身倒也并不未過,與其父的豪邁軒昂倒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許将軍,我知道你自有難處,可區區五千精銳對黑甲來說不是多大的數目吧?”見許颢出言推脫,賀重霄不由皺了皺眉頭。

“五千人馬我是可以調撥給你,可是軍械甲具卻需由您和斐将軍悉數準備。”

“這是為何?”

聽聞此言,賀重霄略微一怔,這兵器甲胄的事情他先前倒是還真沒有怎麽多加考量,畢竟他以為黑甲近些年情形雖可謂江河日下,不複當年教蕃人不敢彎弓射箭的懾敵四方,但這些尋常甲具兵械理應擁有,未曾想會遇到此番狀況。

“唉,大勢已去今非昔比呀……”許颢嘆了口氣,擡頭扶了扶額角,眼中滿是頹唐無奈,“當今聖上在潛府時黑甲确實名震四方、威凜無雙,可如今十萬大軍卻只剩下了區區三萬,且大多是些武藝不精的渾噩之輩……我先前并非有意閉門謝客,而是叫這些人上了戰場也恐怕幫不了賀将軍的忙呀。”

雖說黑甲不複往日盛況,但所謂“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卻絕非如許颢所說的這般囊中羞澀,賀重霄心神一動,随即便聽出了對方話下的懦弱退意。

“許将軍,”直視着對方有意閃躲的眼睛,賀重霄神色凝重道,“想來您也知令尊馳騁疆場所向披靡的英勇事跡,令尊曾言‘殺敵破虜吾輩将士之夙命也’,您何不秉承令尊的盛躅夙願殺敵衛國?”

“賀将軍确然是存了顆精忠報國的碧血丹心,可我自幼身子羸弱不善武藝,沒有得到父親的絲毫勇武凜然之姿……”

說到此處許颢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回憶些什麽,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然帶上了幾分隐忍着的啞然悲怆:

“……何況家父在世時雖有赫赫戰功傍身,但只因年老體衰時曾兵敗過數次便被萬民所指責、為先帝所離心,所幸聖上憐惜讓我領承了父親的職務。我不求達官顯赫聞名天下,只求無功無過平安度日……還望賀将軍諒解。”

既然許颢已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又沖其俯身長揖一拜,賀重霄自然不好再多加勸說,若是單依聖旨威逼恐怕不見得會于此有利,場面一時陷入了僵持。正當賀重霄暗自思忖該如何破局時,卻有一聲熟悉的清婉女聲自簾後裏屋內清棹争渡般地泠泠傳來:

“賀将軍此言有理,夫君當以大局為重。”

作者有話要說:

回憶殺裏的大部分人都會逐漸上線,兩條時間線是相互補充相互對照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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