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嘆前塵

“……牛司業為何不請自來?”

并不在意賀重霄眼中流轉的警惕防備, 牛石慧擡手撣了撣鬥篷上沾染着的些許露水,從懷中掏出一份寫有密麻文字的文書抛給賀重霄。

“深夜來訪自是下官唐突,但我這卻有些東西想給賀将軍看看。”

以兩根手指夾住這帶着勁風飛馳而來的薄薄紙片, 賀重霄驚覺對方平日雖看似文弱斯文, 可現下這般氣力內功卻是不容小觑, 雖然不敢說他是什麽武功蓋世的絕世高手, 但卻絕對是一不折不扣的練家子。

“你是司馬家的人?先前丢入我屋內的那些文書也是你命人投的?”

将牛石慧抛射過來的這份文書從頭到尾浏覽了一遍,越看賀重霄的眉頭便更加皺起幾分,只見那上頭密麻寫着地俱是太.祖初登大寶時對前朝賀家的打壓血洗, 斬滿門、誅九族, 哪怕是與之相隔甚遠而有一絲關系者都要受徒刑或是流刑,其中慘烈動魄唯有“趕盡殺絕”四字足以形容。

但對此賀重霄卻并未感到過多的驚異, 早在數年前便曾有人以镖夾信, 将有關前朝賀氏的相關信息內容投射入自家屋內,他也曾試着暗中摸牌此人,卻未曾料到竟會是這個看似風雅閑淡的文弱書生牛石慧。

“不錯。”牛石慧略一點頭, 神情出顯露出幾分倨傲, “賀将軍也是聰明人,明人不說暗話,我便開門見山, 不與你打什麽啞謎。我本名司馬崇,是前朝司馬梁炀帝第十一子。”

見對方這般坦蕩,賀重霄不由眉頭緊鎖,将面前這個看似清心寡欲唯獨醉心書畫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心下暗自摩算了起來。

梁炀帝第十一子的名號賀重霄是聽說過的, 前朝末代皇帝梁炀帝雖暴戾昏庸好內遠禮, 但對這個寵妾淑妃生下的小兒子司馬崇卻是愛護有加, 将其視作明珠心肉。傳聞梁朝滅亡時司馬崇年僅七歲,如此算來……面前之人所說倒也并非絕無可能。

看出了賀重霄眼中的疑心,牛石慧,或者說司馬崇将腰間懸挂着佩劍摘下沖賀重霄稍稍一揚,燭光流轉下那黑漆古金劍鞘上鑲嵌的上好瑪瑙珠玉蕩映出湛湛光暈,俨然是傳聞中梁炀帝命天下能人巧匠花費半餘年打造出的遺世瑤光劍。

“瑤光劍?”賀重霄問道,雖是疑問但語氣中更多的卻是肯定。

“賀将軍眼力不錯。”

司馬崇說着便将手中劍鞘稍向前滑挪移了些許,雖不過只展露出稍稍小截,可其間掩藏的吹毛斷發的流轉殺機卻已鋒芒畢現。

“如此賀将軍算是能相信我說的話了吧?”司馬崇腕臂一抖,那柄寶劍的劍鋒便已再度入鞘。

“當年司馬家巡游天下時黃蓋羅傘、旌旗蔽空,四海平生、萬國來朝,是何等的風光無量?可這般盛狀卻被那出身莽野的鄉野匹夫所終,我心中又是何等泣血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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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臨城下逼我父皇讓位,假意推脫三次,‘效仿’上古先聖堯帝嫁娥皇女英于舜般将我兩個姐姐嫁予那莽夫,三拜九叩,将傳國玉玺連同大好江山一同拱手讓出,一夜間江山易主……當年那蕭家匹夫率軍攻入皇城時我雖才不過七歲,可這般噩夢我卻是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司馬崇說着不由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眼中流露出的熊熊怒火似乎随時足以燎原。

“我父皇本以為将皇位交出偏踞河東一方便可以茍延殘喘求得自己和子孫後代永世平安。可他錯了,而且錯的離譜!我的父皇,沒過三年便被那莽夫暗中賜死,對外卻宣稱他是染了時疫而暴斃,至于我的兄長們死的死、病的病、流放的流放,幾乎無一善終。”

“但是父皇對此也并非毫無後手,在臨死前找了一個與我形貌相仿之人頂替了我的身份,暗中派人将我送出了河東。我便更名改姓為牛石慧藏于鄉野之中學習字纂書畫,可我心中卻從未忘記過我是前朝司馬家的子弟,我身上流淌着的是司馬氏的血脈……”

司馬崇神情略一黯然,但旋即話鋒一轉便重新恢複了常态,足見其把控心理能力之強悍。

“賀将軍,你可有想過若是司馬家并未覆滅,賀家在前朝位極人臣,你現在又會是何等風光?想來你也看到了蕭家的涼薄無情,不若追随我司馬遺族,待到事成你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享不盡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你我二人孤掌難鳴,且前些時日司馬氏謀逆一案司馬氏不是已……”

見賀重霄皺眉沉默良久後只是說出這麽一句話來,司馬崇先是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哈哈哈……賀将軍,你還真是天真……不錯,前些時日你領兵南征時确有族人想借機鑽空坐收漁翁之利,可那時他們那寥寥千人非要去白白送死,我又能有什麽辦法?不過這般蠢貨死了也是活該,占着河東那般鐘靈毓秀的地方卻不懂得利用,但我和他們可不一樣。”

明明同為司馬氏族,可司馬崇說起前些日子的那群謀逆者時,臉上的神情卻無絲毫同情悲怆,而滿是與上位者無甚區別的輕蔑鄙夷。

“當年那蕭家匹夫雖欲對我司馬家趕盡殺絕,可終究還是有些許旁門外族逃離此劫僥幸生存了下來。你現在心裏定是在想我一介文弱書生手裏又能有多少人脈兵權?這些年來我借雅集詩會之機籠絡招募了大量得力心腹,加之先前一些曾受恩于司馬家,仍然心存複梁之願的舊部,零零總總共有六七萬人馬,若是手握兵權的賀将軍你也加入其間,更是如虎添翼,孤掌難鳴又從何有之?”

“可且不說金吾千牛衛之類戒備,你便是奪下了京都卻也不過是一座空城,又有何用?”賀重霄皺眉道。

“非也非也……”司馬崇搖了搖頭,眼中顯露出幾分勢在必得的笑意,“我所籠絡的這些人才心腹可并不全然集中在京都這一隅,更多的卻是四散八方,若是在京都、洛陽二都皆陷,就是那蕭家小子有天大的能耐也無力回天。再者……你真當蕭家這些年來的施政滴水不漏深得人心?”

見賀重霄神情愣滞,司馬崇冷哼一聲,随即嗤笑道:

“蕭家起初雖采用的是與民休息的親道政策,可這蕭家小子卻藏不住狐貍尾巴,逐漸顯露出了他的野心想要開疆擴土變法圖強,可如此自然會有人失利。就拿其前些日子有意推行的兩稅之制來說,雖說看似去除了租調時的苛捐雜稅,可百姓交納貢賦卻必須要用錢幣,實則對其之壓迫卻是有有增無減。一切所謂的‘量出制入’不過是其一廂情願理想當然罷了。”

“哦對。”司馬崇話鋒一轉,忽而道,“……忘了說了,鐘家那小子前些日子跑來找我,也說想要入我麾下,但我見其神情激亢瘋瘋癫癫,便沒有應允,卻不知他現下又跑到何處去了,既然他曾是你的部下,我便将此事告訴你這個上峰,也算讓你心安。”

說罷,見賀重霄聞言只是沉默并未言語,司馬崇也不加催促,只是上前附在他耳邊小聲道:

“……想來賀将軍你現下心中仍有所猶豫,這很正常,畢竟那蕭家小子雖起初救下你不過是為了捉你向那老匹夫邀功可也算是救了你一命,但成大事者還是要當機立斷,不能為這些小恩小惠所迷惑了心智呀。我可以給賀将軍你五天考慮的時間,五日後我便會率兵攻城,屆時你是選擇繼續為虎作伥還是另擇良木便看你的選擇了。”

司馬崇輕輕拍了拍依舊沉默不語的賀重霄的肩膀,留下這麽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後便重新戴上了鬥篷上的兜帽,推門朝外闊步而去揮了揮手。

“夜寒露重,賀将軍還是早些歇息養傷吧,希望下次見面你能做出正确的選擇,後會有期。”

五日後,金烏西斜,落日熔金,京都一百零八坊的大小巷陌間的小販吆喝聲與兒童的嬉笑打鬧聲逐漸隐沒于天邊升起的袅袅炊煙與歸巢倦鳥的嘔啞啼鳴間。待到暮色全然四合,夜風乍起吹皺滿地黃葉秋水時,一騎人馬正借着夜色的掩映自京城西北方有條不紊地向煜宮悄然潛行着。

即将經過城關時司馬崇揮手阻止了衆人的繼續前行,而是躲在暗角四下打量了一番,見那身着铠甲的司阍正一絲不茍地把關驗身,司馬崇不由擰起了眉頭。然而正當司馬崇心下焦灼之時,忽見一同樣身披煜軍甲胄之人上前同那兩名司阍言比劃言說了些什麽,那兩名司阍便點了點頭神色倉皇地朝南方跑去了。

“賀将軍,五日未見,看來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了。”

在經過城門時,看着把那兩名司阍假言騙而代替幫忙“守關”的賀重霄,司馬崇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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