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枕餘香(上)

夜色深濃, 月亮近圓,一輪挂在飛翹的瓦檐上,還有一輪在瓦檐下踮着腳, 仰着一張讨喜的小臉。

小娘子的小臉,瑩玉一團, 大眼睛圓睜着,其間倒映着一個俊影。

她原就是急中生智,悄悄地轉了話題,并不想得到他的回答, 哪知這人卻在笑着問候了舅父舅母之後, 将她攬在了身邊, 低頭在她耳邊輕輕嗯了一聲。

他的鼻息輕輕的, 拂過李合月的脖頸, 酥酥麻麻的質感。她咽了咽口水, 拜別舅父舅母。

上了馬車以後, 李合月還在緊張, 一徑往窗外看着,青牆灰瓦, 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也許是察覺到了馬車裏的微妙氣氛,小娘子開了口。

“今日我和大姐姐、青玉一道, 揉面做了蒸餅。正午的時候,楊樓街外祖家還來了人, 舅母沒見——”

她說着說着, 忽然想到了什麽, 轉過頭來看趙衡意, “舅母說, 昨兒夜裏, 左廂店宅務的馮公事忽然過來,說要免去安貴廂二十年的賃錢。”

趙衡意嗯了一聲,擡起頭認真聽她說。

“我舅母說,住人家的屋子,就要老老實實交賃錢,絕沒有說白住的道理——”

她說話的時候總帶着一股子認認真真的勁兒,又黑又亮的眼睛直視着,坦坦蕩蕩。

“從前,還沒到交租的時候,店宅務就要上門攆人了,如今我成了你的妻子,反倒要免去二十年的賃錢,說出來可真離譜。那往後三年五年的,我同你不在一起了,那豈不是又要再換一副面孔?”

馬車晃動着,夜色靜靜流淌,趙衡意無聲地望住了她,兩道劍眉之間,蹙着一道淺淵。

“你同我,只有三年五年的打算?”

他的聲線像山間落雨,有一種清冷的況味,方才還溫和着的眼神,忽然就冷了下去。

李合月說到最後時,以手托腮,垂着眼睫瞧桌案上一盞清冷的燈,并沒有聽出他話音裏的冷意,只輕嗯了一聲,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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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長可短。取決于你我眼前的水火,何時能夠趟過去。”

小娘子沒把這宗婚事當一回事,只将實心話同他說了,趙衡意的心涼了再涼,一時才撞了撞她的手臂。

“方才你問我的話,再問一遍。”

哪句話?李合月撓撓鬓角,有點納悶地歪頭看他,趙衡意清咳了一聲,提示道:“舅母家門前那一句。”

嗷,原來是她急中生智的那一句問話啊!

“一日沒見,”小娘子有點不好意思,小小聲說道,“你想我了嗎?”

她問罷,趴在了自己的臂彎裏,偷眼瞧他,想是他方才只輕嗯了一聲,沒有明确的回答她,所以此時要告訴她了?

她有點期待,眼前人卻把視線落在她的眼眉,唇角有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曾想過。”

他說完,眼尾上仰,分明有幾分意得之色掠過,李合月小小地惱怒了一下,追着他的眼神,哼了一聲。

“方才明明是說想我了的!”

她的抱怨被趙衡意收入耳中,只坦蕩蕩看着她輕笑,“方才說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往她的腦袋那裏靠近一些,看着她的眼睛說話,“你一定是想我了。”

被戳穿心事的小娘子大驚失色,在他的注視下眼神一瞬慌亂,緊接着才否認。

“我從早到晚都在和大姐姐、青玉一起玩鬧,可沒有功夫想你。”她眨眨眼睛,“你說錯啦!”

這個樣子的她,又和三年多前的那個小小娘子對上了號,趙衡意樂見她不設防的樣子,又怕真的将她惹惱了,适時岔開了話題。

“萬重波查到了杜大娘子的下落。當日她被窦顯恩脅迫之後,也許預知到了自己的下場不妙,便連夜潛逃,可惜在祥符縣被抓,萬重波叫人救了她,送到了千裏之外的閩地。”

李合月聽着,便也放下了對她的擔心。

不管杜大娘子人品如何,終歸待她實心,漩渦之下,杜大娘子也是無可奈何,此時知道她安然無恙,自然高興。

“可惜了她在東京城裏的産業、買賣……”

“她是生意場上的強人,十個男子也比不得她的才能,未必換個地方就不成。”趙衡意輕描淡寫地将她帶過,又提起李合月擔心的另一個人來,“杜大娘子無論置身何等環境,遭遇何等難處,相信她都有脫身的勇氣。但明娘子,則又是另一個極端了。倘或她自己不能想明白,誰也幫不了她。”

李合月聽着想着,回憶那一晚初見時,她為了她的夫君,到底還是屈從了官家,到底還是被逆來順受的性子給牽累了。

“她的夫君不就是會寫幾句酸詩,又會寫一手好字麽?如何能叫她這般顧忌惦念?”

安貴巷和武功巷離得并不遠,兩人說話間就到了,趙衡意先下車,在她鑽出車廂時,向上一伸手,想是要抱她下來的意思。

李合月心一慌,只用雙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然而他的手卻掐住了她的腰,一把把她接下地。

腳尖一落地,李合月的心就撲通撲通直跳,同他比肩而行的時候,腳步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竟先進了二門,徑自往卧房去了。

趙衡意看着她的身影飛快地閃走了,簡直像是落荒而逃的樣子,免不得失笑,橫豎他還有些要事要同學官相商,便往前院書房去了。

李合月蹬蹬蹬往院子裏去,一直進了卧房,往紫檀藤床上一趴,把腦袋蒙在裏面好一會兒,方才緩過勁兒來。

他,他怎麽能抱自己的腰呢?

女兒家的腰最是敏感的,他卻毫不顧忌地掐住了,再抱孩子似的把她從馬車上抱下來。

真是瘋了,他都抱自己的腰了,那她也不能吃虧,今晚總要做點什麽才好。

橫豎這會兒月亮才上屋檐,李合月拿着她刻計劃書的泥胚,往卧房後頭的窯坑裏生了火,瞧着泥胚發呆。

今早上,這塊寫了如何要把他摸遍了的泥胚,險些被他發現,可真是危險,還是要再換個地方保存好了。

李合月左思右想,忽然想到自己答應要為趙衡意燒一只瓷枕,頓時來了主意。

瓷枕長年累月地躺在床頭,等閑不會有人翻過來瞧,若是她把自己的計劃刻在瓷枕的背面,以後還能随時查看,豈不是更方便?

再者說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每天被他枕在脖頸下,一定不會被發現。

她托腮想了半天,最後打定了主意,先把瓷土碾碎再陶洗,光這一項工藝就讓她忙活了一個時辰還多,橫豎要等瓷土曬幹,才能制作瓷胚,她便也帶着一身泥,回了卧房。

好奇怪,待她從淨室裏沐浴更衣出來,室中只剩下一盞地燈,她提着裙往床邊去,剛到床邊,便見昏昏的顏色下,紫檀藤床靠外的這一邊,趙衡意着了白色的寝衣,正阖目睡着。

他的睡相很好,眼睫長而纖密,溫柔地蓋在眼下方寸,鼻息也很輕緩,令她覺得安心。

李合月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再從他的身上悄悄跨過去,最終把自己送進了靠裏的位置。

這時候立冬将至,夜晚其實已經很冷了,李合月把自己縮在了軟被裏,待呼吸平複下來之後,方才敢正大光明地打量他。

真是奇怪,今夜他回來的到很早,又似乎睡的很沉,鼻息聽不出一點錯亂的痕跡,只有輕而緩的呼吸聲。

再往下瞧,他仰躺着,右手自然地搭在身上,擺着微微握拳的動作。

那時候,自己咬了他兩次,一次是他不知道哪邊手上的小魚際,一次是他的指尖兒,記得當時嘴巴裏還有血腥味,想是咬破了,一定是會留下痕跡的。

她側躺着,拿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見他無甚反應,又靠近他一些,在他的耳邊小聲喊了好幾聲他的名字,最終無人回應。

李合月鐵了心要邁出第一步,這便悄悄地坐起身,接着靠近了他的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指尖兒之後,見他好像毫無知覺,膽子立刻又大了幾分,把自己的小手拱進了他的手掌下,十指相扣的同時,輕輕拉到了自己的眼前。

她大着膽子仔細端詳,趙衡意的手可真好看啊,可小魚際上白皙光潔,除了錯綜的掌紋之外,哪兒有被咬過的痕跡啊?

她再看他的手指尖兒,修長的指頭前段,光滑平緩,也根本不見分毫齒印。

李合月就有些失望,正要悄悄放回他的手,哪知下一刻,他的手卻動起來,一把将她拉了過去,李合月猝不及防之下,趴到在他的胸膛上。

面頰下的緊實感叫她無地自容,趴在他的胸口頭也不敢擡,趙衡意的輕笑聲在她的頭頂響起來,嗓音裏幾分好笑。

“元元,克制一下。”

克制?克制什麽?

李合月正羞得擡不起頭來,聞言更是大窘迫,一下子從他的胸膛上彈了起來,臉紅紅熱熱地坐在他的腿邊兒。

“我是睡迷糊了,才會這樣……”她不好抵賴,只小聲狡辯着,指了指趙衡意枕邊的她的那只軟枕,“遞一下我的枕頭,我要在這頭睡。”

趙衡意坐起身來,一把抓起了她的枕頭,抱在了懷裏,另一只手拍了拍床。

“過來。”他倚靠在床頭,眼尾的笑意藏不住了,“自己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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