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蹲守

沒人喜歡擁擠,除了“佛爺”。對他們而言,越擠越好。

人頭攢動中,大個兒和寸頭推搡喝罵,護着尤三從圍觀的人堆兒裏硬擠了出來。他們已經查明,裏面其實也沒什麽新鮮的,大家不過都在像看怪物一樣,費力解讀着寫在地上的一首詩。

那是一首什麽樣的詩呢?

其實,他們也沒細看,他們根本不感興趣。再說,他們也認不全地上那些字。別看他們都上過學,可不是說知識越多越反動嗎?這年頭上學,除了學工學農就是軍訓和挖防空洞,壓根就沒翻過幾天課本。

不過,許多圍觀的人卻對這首詩頗有争議。有人說那首詩念起來既不通順,又詞不達意,水平太低,沒什麽意思。可也有人非說其中肯定大有玄機,字面之外或許是另有含義。

也許正是因為人們各執一詞,所以自覺有點文化的人都被勾起了興趣,加入了這場沒有獎勵的解謎競賽。只可惜,無論是藏頭、藏尾、遞進或是遞退,在場的人們把能想到的詩中藏秘方式大都試過了,卻仍沒有找到正确的破解辦法。

但不管怎麽說,這兒鬧了這麽一出,還是把尤三給樂壞了。

這簡直是天給的發財機會。這種情形,就是動作再大也察覺不了,這幫人身上的錢還不由着你掏?

尤三更因此受到了啓發,忍不住開始琢磨:這麽好的招兒老子怎麽沒想到?寫首破詩就能招這麽多人看?早知道咱也好好念念書。嗯,回去老子也得背兩首,以後每天就這麽往廣場上一寫,那還不擎等着點“幹葉子”?

他越想越美,差點樂出了聲兒。緩過神來,才想起來進站口那兒,還有仨小崽兒在傻等着呢。

情況已經探明,這麽好的機會,正好讓仨小崽兒練練單獨“抓分”的手藝。于是尤三不再耽誤,趕緊把正遠處張望的仨小崽兒招呼過來,要他們下場幹活。

待仨小崽就位後,尤三和寸頭、大個兒各自散開,分別站在了人群外圍的不同地方,開始左顧右盼,觀察四周。

是的,他們這正是在為仨小崽兒“巡風”(黑話,指望風看哨)。萬一仨崽兒要“捅炸了”或是有好事的人敢“狗拿耗子”,他們第一時間就會沖過去當“簾子”(黑話,指遮擋),替仨崽兒“擋風”(黑話,指掩護竊賊從容逃出險境)。

看熱鬧的人堆兒裏,人們還是擠着、擁着、生塞硬靠着。仨小崽則在人縫中鑽來鑽去,如魚似水。

尤三正看着高興,可突然,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後方襲來,刺得他腦後就是一疼。

他一個激靈轉過身,帶着狐疑,開始用眼睛掃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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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似乎毫無異常,前後左右還是亂哄哄的,散亂人流也照樣喧嚣無序。可尤三的心裏卻隐隐透上來一股不安。

這感覺,沒着沒落,不是什麽好兆頭。這兒……不會有“雷子”吧?

尤三的擔心完全正确,他身後正有倆“雷子”盯着他呢。只不過,這倆“雷子”抓賊可完全是“二把刀”。

邢正義、趙振民早就跟着洪衍武離開了大楊樹,他們現在正蹲在距離尤三一夥二十來米的牆根下,悄悄觀察着。而為了這個觀察地點,仨人還發生過一次小小的争執。

剛才,按倆警察的意思,本來是覺得靠得再近些更能便于觀察,反正人多也暴露不了。可洪衍武卻偏說不能靠得太近,如果那樣視線就容易被人堵嚴實了,不得瞅。結果邢正義和趙振民細一琢磨,還真是得承認洪衍武的話更有道理。

而就在這個過程裏,洪衍武把倆警察的情緒變化都看在眼裏,直到他們聽從了他的意見,他才算踏實。他其實就怕這倆警察自持身份,固執己見。要是那樣,他就是再有本事也難以成事。但現在看,這倆警察還都挺開通。雖然他們看他眼神還帶着猜忌和審視,可誰讓他是個勞教份子呢?他對此也并不強求,只要幹事的時候,倆警察能務實、講理就好。而目前看,他們還算是能成事的人。

洪衍武心知倆警察水平有限,待他們都蹲好後,沒等詢問,先為他們指明仨團夥主犯所長的位置。

“看,正回頭的那個精壯漢子。再看他對面,靠牆的那個大個兒,還有剛蹲下的那個寸頭。他們仨就是你們要找的主犯。感覺出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了嗎?”

邢正義似乎覺得被輕視了,冷着臉撇了一眼洪衍武,沒說話。

趙振民倒是一笑,“別小瞧人。這我們知道,這夥賊是在看人。因為他們過來的目的不是看熱鬧,是偷錢。所以他們的眼睛只注意周圍的人,眼神都跟帶勾似的,死盯。”

洪衍武點頭,接着又問。“那你們分得出他們仨哪個是頭兒嗎?”

這下趙振民可拿不準了,邢正義開口。“是那個大個兒?……不,是穿灰色人民裝,挺精幹的那個吧?”

洪衍武又點點頭。“對,那就是尤三。是這夥兒‘佛爺’的頭。”

趙振民聽了直撓頭,“我怎麽分不出來誰是頭兒?”

“那你得注意尤三和其他人的區別。你看,他們是各有分工,相互補充。寸頭正忙着盯別人的兜,尤三和大個兒則負責‘巡風’。可他們倆的表現還不完全一樣,大個兒只管看護人堆兒裏的那仨小崽兒。而尤三呢?這小子的眼神專門在人堆裏掃來掃去,這就叫‘掃雷’,也就是在找你們便衣。尤三最賊,疑心也大,這是故意和同夥保持着一段距離,他好在後邊遙控。如果失主察覺了,他自己留在後面,先讓大個兒出來‘擋風’,要是萬一發現有雷……他肯定把同夥扔了,一準兒先溜。”

洪衍武說到最後,嘴一打滑,差點沒把“雷子”倆字給禿嚕出來。好在倆警察都在琢磨他的話,沒人留意。

邢正義直發愁。“這尤三忒精了,不好逮啊?”

趙振民也犯難。“是啊,他自己不偷,就是抓了他也沒證據啊?”

洪衍武一笑,給倆警察詳細解釋,“所以咱們得等啊。您二位一會就看見了,只要底下人下了貨,都得交尤三手裏。這既是規矩,也是為了安全轉移賊贓。比如寸頭偷到手的時候又轉給了尤三,這樣即使失主發覺了寸頭偷竊也無法證明。這手兒在行兒裏叫‘二仙傳道’,也叫“過托”,而接着贓物就叫“得道”。沒見過這手的警察最容易吃這個虧,有時候明明看見‘佛爺’下手了,可等抓着了人卻找不到贓。”

這些鬼魅伎倆,倆警察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禁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洪衍武又補充了一句。“捉賊捉贓,咱們得在尤三‘得了道’以後拿他,到時候只要有‘貨’在他身上,誰沒事他也脫不了幹系。”

這話一說完,倆警察的神色明顯舒緩,同時點了點頭。

趙振民一拍洪衍武的肩膀,“兄弟,有兩把刷子。今兒全得聽你指揮了。”

洪衍武呵呵一笑,這有點發飄了。“警察大哥,不是自吹,這都是真刀真槍幹出來的經驗,跟理論那是兩碼事……”

可沒想到他話剛說一半,邢正義卻皺眉了,硬邦邦地打斷。“打住。觸犯過法律,還成你資本了?還有,我們不是你大哥,我們是滅罪的人民警察。”

這話可真頂人,恨不得能撞人一個跟頭。洪衍武被噎得直眨嘛眼兒,一時倒不知說什麽好了。

旁邊的趙振民倒嘿嘿笑了,沖洪衍武一擠咕眼。“對,請你牢記,我們是滅你的人民警察。”

這種惡作劇似的語氣,無疑是在幫忙解圍,這讓洪衍武的尴尬少了些,他不由對趙振民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

這會兒,洪衍武已經知道了倆警察的姓氏,而對兩人各自迥異的性情也多少有了些了解。

這個姓趙的沒架子,還愛開玩笑,是個挺好相處的人。可這個姓邢的卻是個冷性子,臉上帶霜,話裏帶冰,就跟塊凍上的石頭似的。

根據他的經驗,人生在世因為各自不同的性格,每個人難免會有幾種性格特別投緣的人,相處起來格外的融洽。但與之相反,每個人也都會遇到與自己性格幾乎處處相沖相克,難以共存的人。他早就感覺出來,冥冥之中似已注定,他和邢正義之間,恐怕就是這種互犯互克的關系。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在東莊三條時,他和邢正義在那種互不相識的情況下相遇,只憑一照面,居然誰看誰都來氣,還都想給對方點顏色瞧瞧。而且哪怕是現在合作,他們也總因為各種問題接二連三發生争執。沒說的,這就是天生的對頭,注定的冤家。

不過,雖然碰了個大釘子,他其實倒挺能理解。姓邢的本來為人就傲氣,如今卻被迫要聽一個解教人員的指派抓賊,心裏肯定不平衡。剛才也怪他太得瑟了,所以挨頓呲兒,正常。

除此之外,他心底其實還有個擔憂,那就是事後倆警察會以什麽樣的态度對待他。過河拆橋的事兒他可見多了,人家代表政府,完事不尿他,一點轍也沒有。所以退一步想,他要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就是套不上交情,最起碼也不能讓倆警察煩他。

而把這些一一都想明白,他自然也就沒脾氣了。

與之相反的是,邢正義見洪衍武挨了呲兒連半聲也沒吭,他似乎倒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

正這時候,遠處的尤三招呼寸頭和大個兒過去,給他們挨個發煙。邢正義似乎被勾起了煙瘾,也就跟着從上衣兜裏掏出香煙。

這年頭的煙盒沒有硬翻紙盒,更沒有塑料外封,邢正義掏出的只是一個薄紙簡裝煙盒。青色的包裝紙正中,印着一片綠蔭掩映着白塔的圖案。

洪衍武馬上記起,這煙,熟。京城卷煙廠的老牌子——北海。

“北海”可是這個時代的“潮煙”。因為老百姓大多抽這煙,覆蓋的人群非常廣,流行程度基本相當于後來的中南海和紅梅。并且這時候還流傳着一個與之相關,并廣為人知的順口溜:高級幹部抽牡丹,中級幹部抽香山,工人階級兩毛三,農民兄弟大炮卷得歡。大概意思就是根據社會階層和收入,把煙分四五毛,三毛多,兩毛多幾個消費檔次。而其中的“工人階級兩毛三”就是指“北海”,兩毛三一包,經濟實惠。

出乎洪衍武意料的是,邢正義拿出煙後,竟首先扔給了他一根。不用說,這無疑有緩和關系的意思,或者說是在變相道歉。而他突然接到了久已忘卻的煙卷,倒不免有些發楞。

趙振民似乎誤會了,以為他是擔心什麽,馬上鼓勵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無礙。

為這個,洪衍武又安心了不少。雖然還不能證明倆警察已經把他當成了夥伴,可至少也是真覺得他對他們有用。他沒再客氣,很幹脆把煙叼上了。

等到趙振民接煙後拿出了火柴,仨“煙囪”把腦袋挨腦袋,一起用手護着空場的大風,挨個都把小煙點上了。

真特麽香。

雖然“北海”可沒有過濾嘴,時不時要吐掉粘在唇上的煙葉,可洪衍武還是大口大口地吞着煙。他上輩子從“養病”開始,就被動戒了煙。全沒想到再次品嘗到煙草,居然是已消失多年的北海煙。滿足中又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神奇感。而就在這樣的吞吐之間,他與邢正義的龃龉也煙消雲散。

這就是這個年代特殊的地方,男人差不多都用香煙聯絡感情。不知為什麽,香煙就是有這種神奇的功效,能調劑人之間的感情,能像膠水一樣把煙民粘合起來。而且還不僅限于道歉,辦任何事都是這樣,遞一根煙就能拉近距離,調動起積極性。比如上館子,要是去後廚給大師傅敬根好煙,上菜的速度立刻變快,而且質量精益求精。

抽煙不耽誤正事,憋着抓賊的仨人,每個人的視線還照舊集中在人群裏。

只見這時,人堆兒裏的仨小崽兒已經完全适應擁擠的環境了,膽子也越來越大,前後左右踅摸,盡情地推來搡去,随意伸手。

邢正義是屬于見賊摟不住火的,俗話說是一根筋。緊張中,他的眼睛死跟仨小崽兒,一眼都不敢眨。可是人來人往,常有經過的人混亂視線。他的表情也就難免皺眉擠眼,顯得很是焦急。

趙振民則更把脖子探得老長,看樣子要是再看不清楚,恨不得就要站起來了。

洪衍武很快就發現了倆警察在較勁,他們眼神越來越直接,盯人的辦法明顯有問題。

他趕緊提醒,“你們別這麽緊盯,只能偷眼瞧,千萬別看臉。要不尤三一眼就能看穿。”

邢正義皺着眉,有點沉不住氣了。“不看臉怎麽找人啊?這要是他們一會兒‘下’東西了,那不把機會錯過去啦?”

趙振民也犯嘀咕。“沒那麽嚴重吧?他是神仙呀?我臉上也沒有刻字。”

洪衍武強調。“尤三是什麽人?能從你們圍捕裏逃走不是偶然……”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斷。一聽洪衍武提起圍捕的事,邢正義老大不高興,聽到半截就強行打斷。

“道理,是不是講得太多?覺得就你行?”

趙振民也不服。“有點兒滅咱們的威風。”

洪衍武知道又傷着倆警察面子了,可這次他不能妥協,只好耐心繼續解釋。“一行兒說一行兒的話。不是壓你們,就如同警察認賊有招,佛爺同樣也‘掃雷’有術。什麽叫作賊心虛?有個風吹草動,肯定望風而逃。”

話說得确實有理,邢正義沉默了,他陷入了深思。

趙振民還有點煩躁,“這不行,那不行。那你說怎麽看?”

洪衍武還要繼續細說,可這時,他卻發現尤三忽然離圍觀的人群又遠了幾步,并開始轉着圈兒地用眼睛掃視廣場。

這多疑的鬼東西,又開始“掃雷”了……

不好!

眼見尤三的探照燈似的一雙賊眼,忽地向他們這邊晃了過來,洪衍武急切中就是一扭頭,同時沖着倆警察低吼。“低頭!”

邢正義和趙振民聽出了急迫,都吓得一縮脖,直接把頭一埋,半天也沒敢擡頭。

所幸及時,尤三并沒有發現異常。等到兩分鐘後,尤三轉回身去,換了另外的方向張望,洪衍武才招呼倆警察。“行了,能看了。”

剛才差點就和尤三打個照面,倆警察擡起頭不禁面面相觑。因為太突然,他們腦門全冒了汗。

邢正義由衷感嘆。“還真沒說錯,佛爺的眼睛真厲害,跟箭一樣。”

趙振民也咂嘴。“嗯,懸。剛才我和那小子的眼神差點兒撞上。”

倆警察現在确實是知道厲害了,可洪衍武卻是暗嘆一口氣。他是真沒想到這倆雛兒這麽嫩,連盯人都不會。沒辦法,為了減少失敗的可能,他也只有把自己的經驗教給倆警察了。

嘿,給警察當師傅?這事都邪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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