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話別

邢正義站在辦公桌旁的窗戶邊,右手略微掀起了窗簾,心情複雜地望着站在院裏的洪衍武。

他其實一直為一件事而感到困惑——為什麽其貌不揚的洪衍武抓賊本事比警察還大?而這個問題,直到剛才在所長辦公室裏,秦所長給他上了一堂結合實際的觀察分析課。他才明白,原來其中也存在着合理的邏輯,只要方法正确就能找到蛛絲馬跡。

比如單從外表來看:

第一,首先一眼能看出來的是洪衍武的年齡,而十七八歲正是一個人身體和智力配合的巅峰階段。

第二,洪衍武無論衣着和發型,都帶有典型的勞教人員痕跡。而勞教農場是個大染缸,從另一個角度說,就等同于罪犯培訓班。人在裏面,不僅會耳濡目染其他的犯罪手段和方法,通過同他人的交流,還能全方位掌握罪犯心理。并且農場裏許多有前科的教養,都有親身與警察打交道的經歷,因此還能學會一定反偵察能力。

第三,洪衍武的身體狀況,明顯表示出他一直在從事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擁有良好的體力。清河農場可不是輕省的地方,每日強制性的高體力勞動下來,洪衍武的身體素質自然要遠超其他同齡人。

這麽一分析才知道,原來洪衍武的智力、體力、經驗早在勞教農場得到了充分培養和訓練。

不過秦所長還補充了一點:那就是以上這些只是外在的客觀條件。真正能決定一個人能力高低的關鍵,還是個人素質,尤其是學習能力。

邢正義也覺得這句話最有道理。要沒這條,從勞教農場出來的那還不個個是犯罪高手?公校也就別辦了,幹脆把學員都送去勞教得了。

要說秦所長還真不愧是所長,僅從外貌着手,就分析出這麽多有用的信息。可秦所長即便是經驗豐富,在洪衍武身上同樣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秦所長主要是對洪衍武說話邏輯清楚、言之有物感到很奇怪。因為具有這種表達能力的,多數是有一定文化的人。而這種人在這個早已忽視了文化學習的年代,別說玩兒鬧混混兒,就連基層幹部中也不多見。

另還有一點,那就是洪衍武表現出的沉穩同樣反常。一般的人在院子裏等了這麽久,早就急得不行了,可洪衍武卻還在安安穩穩的站着,沒一點焦躁。給人的感覺怎麽形容呢?反正要秦所長來說,就是覺得洪衍武的心理年齡過于成熟。

對秦所長所說的這兩條,邢正義深以為然。他對此不光是好奇,還很有些憂慮。這全因為秦所長無意中又念叨了一句。“這個洪衍武可千萬別再作案,否則可太不好抓了。”

一聽這話邢正義就是一驚。別說,還真是。像洪衍武這樣的人,改造好重新做人當然好,否則就會變成作案手段巧妙的職業罪犯。要這小子以後真幹上什麽違法亂紀的勾當,那首都的公安才真是有的忙了,弄不好都得去撓牆。

邢正義心裏已隐隐把洪衍武當成了值得信賴的真朋友,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派出所裏的遭遇會讓洪衍武遭遇打擊。更唯恐洪衍武被迎面潑了這麽一腦袋涼水,心裏會揣上“病”,情緒一壞,再回到邪路上。

為此,邢正義特別想跟洪衍武好好聊聊,既想鼓勵鼓勵洪衍武,還想再給這小子提個醒。不過這件任務,他現在卻只能假手趙振民去進行了。因為他心裏有愧,已經無顏相見了。要說其中原因嘛,倒不是因為表揚信的事兒吹了,而是另一件更讓他害臊的事,那就是薛大爺那五塊錢沒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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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正義确實是沒想到這一點。他剛才去查驗贓物,把那六個賊身上的東西通通聚在一起,可偏偏沒有那記着電話號碼的五元錢。

錢的去向他自然要審。盜竊團夥裏屬仨小崽兒骨頭最軟,陷了後什麽都招,該招不該招的全招。他們連偷窺過幾次女廁所,砸過幾次學校玻璃這類污七八糟的事都招了個底兒掉。可那五塊錢的具體去向,偏偏卻沒人說的出。仨小子都只記得錢是交給了尤三,但再一問尤三,回答卻是錢已經花了。并且尤三還真有點鐵嘴鋼牙的勁兒,任他再怎麽問也就這一句。像這種無賴式的抵賴誰也沒辦法,想讓尤三啓窯兒(黑話,交髒)是沒戲了。

邢正義臉皮本來就薄,一想到他和趙振民立功的立功,受獎的受獎。可洪衍武不僅差點被扣下,就連丢的東西也沒找回來。他哪兒還能不慚愧呢?也就只有拜托趙振民代為送行了。

不過邢正義怎麽說也不肯讓洪衍武就這麽淨光淨的離開,就拉趙振民一起湊錢。可惜倆人對錢都是粗枝大葉的人,又快到了月底,翻箱倒櫃也沒湊出多少。最後他們還是跟同事們伸了手,才湊上了二十塊錢和十五斤糧票。

借錢的時候,邢正義從其他民警那種讪笑和不解的目光中,分明感到大家都在笑他們的迂。這些同事自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麽這樣賣力氣為一個勞教份子張羅。邢正義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有些人在笑話他們多管閑事自找麻煩之外,甚至可能在琢磨他和洪衍武是不是有什麽親戚關系,否則他為什麽寧得罪副所長也要替洪衍武出頭呢?

看到趙振民從所長辦公室裏出來,邢正義就知道,洪衍武要被送走了。為了看清楚些,他又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哈氣。

洪衍武和趙振民在交談,這麽一轉身正好背對窗戶。邢正義只能看到趙振民拍着洪衍武肩膀在說着什麽,而洪衍武的背影在頻頻點頭。

可沒想到一轉眼,趙振民竟然把手指向了這邊。而洪衍武馬上也跟着趙振民的手轉身過來。這小子晃着腦袋朝他藏身的窗戶端詳了會,随後就揮起了手。

邢正義明白了,這肯定是趙振民向洪衍武透露了他的所在。一陣心虛,他放下窗簾坐下了。等了片刻,他才重新窺視窗外,可此時院子裏已空無一人。

趙振民把洪衍武領到東莊派出所的大門前,從兜裏掏出了煙。

倆人嘬着煙對望着,知道分手在即。

還是趙振民先開了口。不過任他臉皮再厚,這時候也不免發紅。“你的錢讓尤三給花了,表揚信也沒戲了,還差點把你人扣下。兄弟,這次可真是我們對不住你了。”

洪衍武勉強擠出一個笑。“沒事。這不怪你們。”

趙振民的尴尬緩解了一些,又替邢正義解釋。“另外,正義臉皮忒薄,你剛才也看見了,他這是不好意思見你。”

洪衍武想起剛才玻璃窗後放下的窗簾,這次是真心笑了。他沒想到冷面警察就跟個大姑娘似的,為這麽點事還不見人了。真逗。

要說邢正義這個人,長相堂堂正正,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一點,也死板了一些,冷漠得讓人不好接近。他本還以為這小子眼睛長在腦袋頂上,是個光說不練的人。其實,邢正義不僅長個豹子膽,而且冰冷的外表下面揣着一團火,是個面冷心熱、至情至性的人。他更心知肚明,今天之所以能夠走出這裏,完全是因為邢正義舍身忘己的幫助。

趙振民随後又說。“你可別灰心。家庭出身什麽的,領導愛怎麽說怎麽說,我們可沒這種想法。從現在起,咱們就是哥們。”

洪衍武這已經是第二次聽趙振民說把他當哥們了,心情澎湃下,他表情也認真起來。因為在這年頭,哥們兒可真不是随便論的。這說明從這兩個初識的警察身上,他已經意外地收獲了一份友情。

趙振民卻擠眉弄眼沖他一笑。“別這麽嚴肅,跟看怪物似的。我告訴你,正義真正佩服的人不多,你就是一個。還不光他,我也是。你那兩下子可把我們都震了。抓賊那叫好看,一扔一個,跟拎包似的。”

洪衍武被趙振民誇張的話又逗樂了,也小小感慨了下。“我以前打架總被處理,還是跟着你們打架痛快,打了白打。只可惜手軟了,沒把尤三打服,這小子,還敢吊腰子(土語,指耍滑頭或用小計謀搗亂)呢。”

“放心,我替你接着收拾他。”

趙振民一拍胸脯,從後腰掏出個腕圈帶鋸齒的電鍍手铐來,那玩意亮晶晶的,中間連着三個亮亮的環。一拿出來就晃着了洪衍武的眼睛。

趙振民還怕洪衍武不明白,解釋手铐的特別之處。“這可是我剛從老警那要來的。別看現在尤三還敢呲毛,等這玩意一铐上就知道厲害了。你看,這铐子上帶齒兒的,一铐上,你越掙紮,越往肉裏陷。”

洪衍武卻不言聲只是樂,這玩意他還能不認識嗎?這就是俗稱的‘狗牙铐子’。

“審完了今兒先铐尤三一宿,明兒就送丫進‘炮局’。”

洪衍武一聽趙振民這話,齊活。尤三這下是“折”到家了,誰要進了“炮局”,那絕不是短期能出來的。

這裏所說的“炮局”,指的是城東區的炮局胡同。那個高牆電網的所在,在清乾隆時期本是制造大炮的地方,從清末開始才成為監獄。到了民國以後,那兒成了燕京陸軍監獄。而在日僞時期,那裏也仍是鬼子關押“要犯”的監獄。解放後,“炮局”又變成了勞改局的第三看守所,再以後還将變成京城公共交通分局,而最終,将會成為公交總隊的辦公地點。

其實正因為有這個“炮局”,京城江湖上才随之有了“老炮兒”的說法。這完全就是以“炮局”這個具體地點為引申,泛指常進局子、常進拘留所的主兒。

玩兒鬧一般都說是“老炮兒”,那是因為打架肯定常進局子、拘留所。可“老炮兒”不見得只是玩兒鬧,那又是因為進局子、拘留所的不一定都因為打架。佛爺、杆兒犯、花兒匠、騙子,什麽人都有。

在歷史上,“炮局”自打成為監獄後名氣就直線攀升,被關進此地的人可是多不勝數。比如說就有抗日名将吉鴻昌和後來的大漢奸川島芳子。從解放前到解放後,在一定範圍流傳最廣的就是“老實點兒,要不送你去炮局”的說法。這也更使這個地界兒成了判刑和勞教的代名詞。所以無論哪個流氓混混兒,只要一聽進“炮局”都得哆嗦。除了天性的恐懼,更是心裏明白,要是進了那兒,事兒可就非常之不妙了。

而在這個時期,由于還尚未完全恢複司法制度,派出所辦理案件,程序異常簡單,同時還兼具着檢察院批捕和法院定罪的職能。一般的迅速審問結案之後就在派出所就地消化了。這種消化,在這個年代多得不可勝數,對上級來說那叫做“矛盾不上交”。所以趙振民說的話,也就等于直接給尤三判了。

“唉,對了,你家住哪兒啊?”趙振民又想起了什麽,冷不丁問了一句。

洪衍武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說出家庭住址。

沒想到趙振民聽了就興奮得一拍手。“太好了,你們街道派出所正好有我和正義一個同學。那哥們叫張寶成,我們‘鐵瓷’,你在街道要是有事可以直接找他。回頭我們打個電話,跟他說說你的情況。對了,正義還特別讓我提醒你,強勞和家庭出身都不算什麽,關鍵是你以後的路怎麽走。你可得記着老薛隊長的話,千萬別再走歪路。”

洪衍武在心裏品味着這份難明的友情滋味,倆警察為了他可什麽都想到了。

感動之餘,也為了氣氛能輕松點兒,他故意半開玩笑似的對趙振民說。“你放心吧,其實我并不壞,我只是曾經壞過。”

“對,你從此就被我們劃在好人堆裏了。”

趙振民被逗笑了,接着,他又從兜裏拿出錢和糧票。“你拿着,我們哥倆兒就湊了這麽點兒。雖然不多,可也能應應急了……”

洪衍武可沒想到他們還預備了這個。“別,我不能……”

趙振民卻把錢和糧票硬塞進洪衍武手裏,死死按住。“把我們當哥們就別見外,你現在是遇難的時候。再說了,有老薛隊長的話在,你可別再因為沒路費沒飯錢,打別的主意再被送進去。”

洪衍武還想推辭,可趙振民又威脅似的瞪起了眼。“拿着。怎麽着?你還敢不聽政府的?”

洪衍武深深看了趙振民一眼。接過錢後,又使勁握了一下趙振民的手。“謝謝。謝謝你,還有……正義。”

趙振民這才露出了笑模樣,想了想,他又掏出兜裏的半包“北海”,也拍在洪衍武的手裏。“走吧,別多想了,回家。”

激動之下,洪衍武又忍不住擁抱了趙振民一下。之後,才走向胡同口。

什麽也不用說,一切全在心裏。

這是什麽感覺?是一點點溫暖的感覺。是的,就是溫暖。那是一種比周遭相對要高的溫度,否則人就不會感受得到。這時的溫度,已經注定将成為他永遠難忘的一種味覺。

“嗨!”

聽見趙振民的喊聲,洪衍武又轉過身子。

“這次沒機會,回頭我請你喝酒。有什麽難處別忘了言語一聲……”

洪衍武揮揮手,咧嘴一笑,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趙振民一眼,轉身而去。當他再背對趙振民的時候,嘴角卻悄悄露出一絲笑意,不為人知地低聲念叨了一句。“這家夥,真有意思。還以為被他發現了呢……”

趙振民一直望着洪衍武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可沒想到他才剛轉身進大門,派出所裏院卻忽然“炸廟”了。

審訊室的門“哐當”一聲被人撞開。“蹭、蹭、蹭”,從屋裏蹿出了仨民警。這仨人就跟撞了邪似的,個個捏着鼻子,臉紅脖子粗地滿院嚷嚷着要找趙振民。

怎麽回事?

敢情黑臉被吓得拉褲兜子的事兒,趙振民早給忘了,他壓根沒跟同志們說,人就被他給塞裏屋蹲着去了。剛才大劉去提審時叫黑臉站起來,結果系着褲腳的鞋帶脫落,屎尿齊流,一下把屋裏的民警全給熏出來了。大劉最倒黴,他離黑臉最近,所以屎尿濺在他的鞋上了。

“趙振民,哪兒去了你?快給我出來!”

“振民,你跟哪兒呢?不出來我們跟你沒完!”

“你小子可太缺了!犯人拉了褲子你楞不告訴我們,太臭了……”

趙振民身在外院,遠遠聽見仨警察鬼哭狼嚎喊着,聲兒都變了味了。他可不傻,現在哪能出來啊?他趕緊縮頭縮腦地躲在大門後面,捂着嘴壞笑,整個一個賊眉鼠眼。

可他正美呢,沒想到報應馬上就來了。一瞬間,他就忽然覺着肚子怎麽來了勁兒,蹿着往下頂。他這才想起,打一起床到現在,還沒來得及上廁所呢。

溜溜一天沒喝水,沒吃飯,沒上廁所,跟誰說誰也不會信,竟然還有這樣的工作?可這段時間趙振民和邢正義天天都是這麽忙活的。沒人逼着,完全是他們自己樂意,這就是警察。

肚子裏造反,逼得趙振民摸着全身上下的兜找手紙。他一摸右衣兜,着急忙慌抓出一把紙幣來。

哎?這不是他剛才塞給洪衍武的錢和糧票嗎?這小子什麽時候把錢又塞回他兜裏去了?

他眨嘛着眼還沒想明白,肚子裏鬧騰得可更颠三倒四了。

哎呦。肚子還真給勁兒,你看看,哎呦……

這時就聽院子裏,秦所長的大嗓門也喊上了。“大劉,你先別叫喚了,趙振民那小子回頭我收拾他。你先把人帶廁所去收拾幹淨……”

秦所長說的廁所,是東莊派出所的內部廁所,就在裏院,為此還專門開了個小偏門。民警們和犯人們平時放茅都不用上外面的公共廁所,既安全又幹淨。唯一的不足就是小點,廁所就一個坑。

要擱平時,趙振民遇到現在這種情形寧死也不會出來,可這時候他就是想不跳出來也不行了。廁所要讓大劉占上了,他馬上也得拉褲兜子。他不敢再躲,忙不疊沖進裏院,“哎,哎!等等!”

秦所長一聽見趙振民的聲兒,就像點着了撚的炸藥,霹靂火似的吼上了。“趙振民,你個小兔崽子!躲哪兒去了你?趕緊把人給我弄廁所去好好沖沖,弄不幹淨我處分你!”

後來有人說,秦所長當時這一嗓子那不叫嚷,那叫“咆哮”,因為辦公室裏茶杯當時被震得都蹦起來了,就連裏院的玻璃窗也是嗡嗡地直響。

不用說,趙振民的小心肝當然更是被吓得砰砰亂跳。可還有比這更讓他痛苦的,那就是秦所長喊出了“廁所”倆字。他現在可是急茬,不提廁所還好點,一聽見這個詞兒,他就覺着肚子裏鬧得動靜更大了。

哎呦,小肚子這個疼,而且越來越忍不了。不行了,再不快點兒,真該出事了。

趙振民迫不及待沖向廁所,可急切中,他剛跑了兩步就緊急剎住了閘。沒轍,情形危急得已經到了臨界點。這種情況下,他也只能呲牙裂嘴的按住了後門,一邊繼續小步挪着,一邊聲嘶力竭地朝院裏面喊。

“秦所長,我……我得先去廁所,麻煩您找個人給我送下手紙來……”

趙振民是翻着白眼喊完的這句話,随後就捂着肚子貓着腰,滿臉扭曲痛苦,專心用小碎步直奔廁所而去。

片刻後,裏院傳出一陣民警們的哄然大笑。

自此,東莊派出所內部就流傳開了一個順口溜:

所長一吼,玻璃直抖,吓壞振民,屎嘣屁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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