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抄檢

“運動”進行得愈加如火如荼,整個社會都一起瘋狂起來了。學校停了課,工廠也停了工,公檢法被砸爛了……

這一切都讓洪祿承從心裏感到害怕。據他所知,外面已經有不少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因為說錯一句話辦錯一件事就導致了家破人亡。

可與之相反,洪衍武倒是沒一點懼意,每天依然不顧前不顧後地出去胡鬧,不玩到天黑絕不回家。而且因為有了更多的熱鬧可看,又沒牽扯到他的身上,這小子只覺得好玩和幸災樂禍。

洪祿承實在是怕這個懵懂無知的兒子,出去再把天給捅破了。他和妻子商量後,就又把洪衍武鎖在家裏。可“老家賊”的別號不是白叫的,靠着翻牆頭和編瞎話,跨越封鎖線已游刃有餘。

打不管用,罵不管用,就連鎖也鎖不住兒子了。洪祿承是越來越擔心洪家随時會遭到噩運,他為此吃不下,睡不着。在提心吊膽中,他幾乎忘了怎樣發笑,臉上的表情永遠凝固成了憂愁狀。

事實證明了洪祿承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當這場“運動”的風暴席卷一切時,再沒有任何事可以與家有逆子的危險性相比。由洪衍武這根導火索引發的災禍,很快像炸藥包一樣爆炸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傍晚,天陰得厲害。洪家的堂屋裏,除了不知跑到哪兒去的洪衍武以外,全家人都站在領袖像前大聲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是他們每日的功課,唱過之後就可以吃晚飯了。

然而就在此時,院裏卻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随後,十幾個帶着紅袖箍手拿武裝帶和鎬棒的人,不由分說闖進了洪家。進門之後,他們随手就砸,肆意抄檢,随着洪家人的心驚膽顫和家什擺設的破裂聲,剛做好的一桌晚飯和碎盤子爛碗一起被扔進了院子。

等到院裏的鄰居們來過問時,這夥人竟從院外把垂頭喪氣的洪衍武推了進來。聽完事情的由來,大家才驚訝得知,敢情洪家今天遭遇的這場禍事,竟是從洪衍武嘴裏蹦出來的。

這個時期,社會上的抄家活動基本已經告一段落,開始盛行的是各個團體之間的争權奪利,和如何加大自身團體權威性的競争。于是,已經成立的各個團體為了比較成績,就紛紛舉辦各類的抄家物資展覽。而一日不拾閑的洪衍武,今天跑去南櫻桃園閑逛,竟鬼使神差跟着人群,擠進了白紙坊街道辦的展覽會場。

其實,他要是好好跟着看也不會出什麽事,可這位洪三爺偏只愛鑽進鑽出活蹦亂跳的行動方式。所以,因險些碰倒一個将軍罐,他就挨了會場人員的一通數落。

要說這也不算什麽,他要老實點認個錯也就罷了,偏這小子還氣性大得要命,一個不服氣,口出狂言,說他家的瓷罐子都是成對成套的,要比這個破玩意大一倍呢,砸破了賠你就是。結果,就這麽一句,就被會場裏的頭頭盯上了。

剩下的事很簡單,這個年代的人都革命的不行,就連洪衍武自己也滿腦子紅色思想。當頭頭把洪衍武提拉到後面,操着武裝帶,講了一番破“四舊”從自己做起的革命道理,再加上一番鼓勵與家庭劃清界線的話之後,沒廢什麽勁,就從他的口中掏出了洪家的底。

其實洪衍武也說了,洪家早就被不同的團體抄過三回了。可是這個頭頭,解放前是個打小鼓的,見識過真正大戶人家的家底。他一聽是衍美樓的東家,還是琢磨着洪家或許會藏着些什麽寶貝。覺着萬一要抄出些什麽藏匿的寶貝,興許就能壓下別的團體一頭。于是乎,出于這種有棗沒棗打一杆子的想法,頭頭立刻糾集人馬,發動了一次的突擊行動。

別說,頭頭這個想頭還真沒錯。随着洪家被抄檢得一片狼藉,果然又找到了一件“封資修”的“四舊”。

那是一件什麽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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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王蘊琳母親留下的陪嫁,一根舊時梳旗頭用的翠綠扁方。

扁方是插在頭發和緞子板之間的簪子,一指寬,長七八寸,兩頭是圓的,扁而光滑。以材質論,扁方有木頭的、骨頭、銀的,還有金的。而搜出的這件扁方可着實與衆不同,晶瑩剔透,溫潤可愛,通體都是無暇的翡翠,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這東西一直被裹着黃绫子綁在洪家北房的房梁之上,除了洪祿承,就連王蘊琳也以為這件心愛之物早被丈夫給處理了。要知道,洪家家中舊存的古玩字畫,在長年的生計貼補中已所剩無多,之前的三次抄檢更将一切掃蕩得幹淨又徹底。而洪祿承卻獨将此物保存了下來,足見其心思之深遠。這是他擔着風險為王蘊琳而保存的,可見妻子在他心底的位置是無人能替代的。

說來也巧,來抄家的頭頭還是福儒裏居民革委會剛上任的主任——毛遠芳的表弟。于是,在随後趕來的毛主任的支持下,就為了搜出的這件翡翠扁方,由民委會和街道辦的造反團體共同開了一次抄家鬥争會,将洪祿承鬥得很慘,也打得很慘。

鬥争會場就設在洪家門前,觀衆只有東院裏的老鄰居們。鬥争會上,那扁方被放在一張凳子上示衆,這夥人則強迫洪祿承當着大家,将地上已被殘踏得污穢的晚飯吃下去。洪祿承只吃一口就很勉強,于是就有人擰着他的兩只胳膊,抓住他的頭發,使之仰起臉,像給小孩子喂藥一樣,強把髒飯往嘴裏灌。洪祿承大聲求饒,頭頭就扇他的嘴巴,沒兩下,洪祿承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

鄰居們都低着頭,洪家和大家已經是共處十幾年的老鄰居了,因為洪家的退讓謙和,從未結過怨,所以就連習慣了什麽事都與洪祿承對着來的老丁,也沒落井下石。尤其老邊媳婦還是民委會的副主任,此時更是不住地替洪家求情。

不過有一點要知道,這個毛遠芳,其實是頂了本來要派給老邊媳婦的差事。而她之所以能當上這個“官”,除了是因為她出身貧寒,當過童養媳。更主要是還因為她嘴皮子利索,講起大道理是一套一套的。而上任後的毛遠芳,最明顯的特點是譜兒大了,不僅眼裏沒人,還常因為一些小摩擦和小積怨,利用手裏的權利對得罪她的人進行打擊報複,搞得人緣極差。于是,她在居民們的嘴裏,就撈了個“臭茅房”的外號。

話說回來,既然毛遠芳是這麽上臺的,又是這麽個人性,那麽她時刻防備老邊媳婦利用群衆基礎篡位奪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故而此時,這個“臭茅房”不僅絲毫沒給面子,反還利用階級立場上綱上線,借機狠批起老邊媳婦來。

眼見連邊副主任都挨了呲兒,哪還有人再敢有異議?于是這些外來人自然更加肆無忌憚地施加毒手。這夥人大概已經成了打人專業戶,他們專往洪祿承的腰上踹,踹得他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滾,一個勁兒吸涼氣。

這情景可是賣了爸爸的洪衍武所始料不及的。他當時躲在邊家的西廂房裏,吓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親挨打的場面,卻又挂念他的父親,于是就求邊家的兒子大慶一趟趟跑出跑進,把外面的情況告訴給他。老邊媳婦注意到了忙忙碌碌的大慶,一通訓斥兒子說不懂事,跟着又在門後頭拽出了後悔得痛不欲生的洪衍武。對他說,“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着他父親,這才是兒子該盡的職責,躲在門後頭不敢出去,比陷他父親于水火更可惡,更不能讓人饒恕。”

在一陣的口號聲中,洪祿承的妻子也被推到中央,奉命将那塊包裹扁方的黃绫縫到洪祿承身後。绫子上描了一個大大的“神”字,意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誰突然覺得不妥,又跑過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個“蛇”字,這樣一來,那塊绫子就變得鬼畫符般地熱鬧了。

王蘊琳強忍着眼淚,哆嗦着,在洪祿承後背穿針引線,大約是心裏覺得凄苦,又怕紮了丈夫皮肉,頭無可奈何地搖晃着,半天竟縫不了幾針。銅頭皮帶帶着唿哨連連掄下,王蘊琳的胳膊上頓時傷痕累累。

洪祿承已不能支持,癱倒在地,任憑踢打,再無反應,連哼也不哼了。王蘊琳一下撲在丈夫身上,用身體抵擋着如雨的皮鞭,仰起臉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洪衍武見到母親也殘遭毒打,終于從邊家的門後頭,哭着跑出來了。他不顧一切地擠到前面,用瘦小的身體抱住頭頭求饒。頭頭卻被這舉動激怒了,他嘴裏罵着“滾蛋”,幾下就把洪衍武扔在地上。可洪衍武卻拿又出了魚死網破的勁頭繼續阻止,結果頭頭沒留神,反被洪衍武咬了手。盛怒之下,頭頭将武裝帶劈頭蓋臉地全力抽下。

王蘊琳掙紮着,一把抱住洪衍武,毫無猶豫用她自己的身體去保護兒子。而這時,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洪祿承不知為何突然有了力氣,竟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頗為艱難地伸手擋在了妻兒的面前。他的面容不再帶有恐懼,竟一臉的平靜。

這一幕無疑染上了決然的悲壯色彩,同時刺激到了洪衍争、洪衍文兄弟,使他們也情不自禁闖了過來,用身體去掩護挨打的父母親人。就連才四歲,吓得早不敢看的洪衍茹,此時也挂着滿臉的眼淚,叫着媽跑進人群,想扶遍體鱗傷的母親從地上起來。

可打人者毫不理會,他們沒有絲毫憐憫,索性圍起來,将一家人一起抽打。

東院鄰居們真的看不過眼了,他們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紛紛叫嚷起來勸阻。而老天也似乎動了恻隐之心,一個電閃,天空中傳來“轟——隆隆”的沉悶雷聲,大雨瞬間滂沱。

這可真是一場及時而至的暴雨!

被澆頭灌頂的專業打手們再也無心打人,鬥争會草草收兵。頭頭只把扁方小心翼翼地收好,便與毛遠芳帶着人馬匆忙離去,只留下被砸得廢墟一樣的洪家,和倒在雨水裏的一家人。

那天,洪祿承夫妻都是讓鄰居們背回家的。還餓着肚子的一家人沒一個不帶傷的,總算在大夥的幫忙操持下,洪家才勉強恢複成了能住人的狀态。

這次抄家可以說是洪家遭受過的最大災難,不僅洪祿承被打得小便帶血,險些喪失了行動能力。而且連他的妻子和兒女們也都被牽連了進來,每個人身上的傷痛都是青中帶紫,久不消退。所以洪祿承在床上養傷的三天來,思來念去,滿腦子都是對洪衍武憎惡。

追本溯源,這無妄之災完全是因為家中出了個孽障。倘若沒有這個外出惹禍的根苗,家裏怎會遭此橫禍?倘若這孩子不是整日胡鬧,以洪家那種“雨打梨花深閉門”的低調,以他那種“福莫長于無禍”的理智,任誰本本分分安心在家,災禍也是不可能進門兒的。

而他平日裏那些忍耐、那些央求、那些委曲求全的說不清道不明,只憑了這混小子外出胡說八道的幾句妄語就全然枉費了,這實在是沒有道理。若再不能管住這個逆子,莫不如打死了他,總算能保住其他家人的性命。

也難怪洪祿承如此耿耿于懷,可就在他剛剛下地能走,咬牙切齒拄着拐杖,準備和“老家賊”徹底清算總帳的時候。這才知道,原來洪衍武也因為這次抄家發起了燒,而且一直未退。

這次受到的刺激,可真把洪衍武真吓得不輕,他接連做了幾天噩夢,沒白天沒黑夜地喊胡話。醫院倒是已經去過了,可因為是“黑五類”家屬,人家只開了點退燒藥就不管了,而且吃了也不管用。王蘊琳因怕洪祿承着急,兒子發燒這件事一直沒敢告訴他,她只是盡力在用物理辦法給兒子退燒。不過無論是敷濕毛巾,還是抹醫用酒精,皆是效果不佳。

等看到半昏迷中的兒子一副形容枯槁,燒得嘴上全是大燎泡,胡亂哭爹叫娘的樣子,滿肚子氣的洪祿承又一下心軟了。他還是初次看到兒子這副可憐模樣,第一次産生了一種父子連心的感覺。

是啊,這混小子再不是東西,可也是他的兒子。他在膝上抱過這小子,親過這小子,拿肩膀馱過這小子,還拿胡須紮過這小子。因此,他也不能不為這個兒子去擦屁股,遮風擋雨,誰讓他是當老子的呢?況且,看到妻子沒了轍,心疼得只會掉眼淚的樣子,他又哪能再忍心把心裏的怨艾拿出來說?唉,當務之急還是救兒子的命啊。

洪祿承拿定主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出了門。直到傍晚,他才又回到家裏,并随後叫大兒子跟着他把洪衍武送到醫院輸了液。事後王蘊琳見他面色發白,仔細詢問才知,原來洪祿承在醫院一直守候,靠給一個武鬥中被打成重傷的人輸血,才換得了洪衍武的就醫的機會。

母子連心,夫妻更是連心。一股難以言明的酸澀湧上,王蘊琳忍不住又落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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