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2005年,初秋。
日光黯淡,風卷塵埃。
站在南京祿口機場外,面對着陌生的城市,江柔突然想起幾年前,一個愛好占星的朋友給她“占過一卦”。
具體何解她已經記不清,但記得一句話。
江柔你的星落在江南。朋友這麽說。
江柔問,星是什麽。
她說緣分。
緣分這東西玄妙得很,由不得人不信。
等了一會兒,江柔的視線裏出現一輛車。她雙眼裸視2.0,連車牌號都看得一清二楚:是一輛軍綠色的白牌車。
車門很快被人打開,一條踏着白色運動鞋的腿先邁出來。
不過短短一秒,光影變換,車門後頭閃出一個瘦高的少年。
前些日子,“超級女聲”全國總決賽剛剛結束。《南方都市報》評論它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一朵奇葩。
可能是因為自從李宇春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社會上開始大量湧現出一批性格特征不甚分明的少男少女。
江柔之所以突然想起“超級女聲”,是因為覺得從車裏下來的那個細皮嫩肉、粉雕玉琢似的少年實在不像是一個漢子。
她站在原地,打量着那個長手長腳、不知該叫哥哥還是姐姐的人朝自己小跑而來。
“嘿,你就是江小柔?”
少年人特有的明朗清澈的嗓音,上下微動的小小喉結——原來是個男孩子。
原來,不只是江南的女孩子如詩如畫,男孩子也這樣秀氣好看。
秀氣。
這是江柔對南京的第一個印象。
“我是。不過,我叫江柔,不是江小柔。”
江柔微微仰頭,一面回答他,一面在心裏猜測他的身份。
那個女人送她來之前,同她講過,那家人有一個兒子,年長她三歲,讓她管他叫哥哥。
江柔想起這些,目光淡漠許多。
笑話。那個女人讓她叫,她就要叫麽。
那個女人還讓她管自己叫媽媽呢。江柔無不嘲諷地想,她配麽。
“阿恺今天脫不開身,讓我來接你。”少年又開口,“我姓談,談昭遠。我是阿恺的發小,我們兩家是世交。很高興見到你!”
原來他不是李明恺。
少年言語規矩有禮,舉手投足間,十足的大家風範。
他伸手接過江柔的行李箱,偏過頭沖她笑。
可那笑容,是不入眼底的,倒也有大家公子與生俱來的倨傲。
“只有這一個箱子?”
提了江柔的拉杆箱,談昭遠有些詫異:“我記得阿恺跟我說過,你這次,是搬去他們家長住……”
“我的東西不多。”
除了幾套換洗衣物和必需品,沒什麽值得帶走的。
談昭遠不動聲色地觀察江柔。
不論是從身量還是五官上看,她都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北方姑娘:不超過一米六的個頭,皮膚白皙透亮,五官小巧清秀,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
而且她說話柔聲柔氣,像她的名字那樣。
盡管如此,江柔并不顯得小家子氣,這姑娘眼裏沒有半點膽怯畏懼,平平靜靜打量他,也任他審視自己。
談昭遠沒有多問,只是笑:“确實不需要帶什麽,有短了缺了只管告訴阿恺。他看着不靠譜,但你的事情他肯定會放在心上。”
談昭遠話裏句句不離李明恺,江柔暗想,兩人關系倒是真好。
談昭遠将每件事情都做得周到,拉開車門也不忘記伸手攔着以防江柔磕着腦袋。江柔極少被人如此對待,也不會說客套話,只沉默地坐進車裏。
司機是李家的,談昭遠給江柔介紹,讓她叫他宋叔。
宋叔面相和藹,笑的時候眉梢上揚:“這姑娘生得俊俏,跟小萱多像。”
江柔不知道他口中的小萱是誰,偏頭望向談昭遠,後者神色微僵,不留痕跡地将話題帶過去:“宋叔,先走中央路,帶小柔看看南京城。”
他叫她小柔,南方少年,語氣軟得很。
車子進入城區,周遭的景與物變得繁雜,談昭遠同江柔介紹沿路的景致,哪裏是秦淮河、夫子廟,哪裏是中山陵、玄武湖公園。
江柔對南京完全陌生,他卻了如指掌,說得細致入微。
許久,見她毫不動容的模樣,才慢慢停下,帶着些歉意:“不感興趣麽……這以後就是你的家,我想讓你多了解一些。”
這以後就是你的家。
呵,江柔淡淡看向窗外。
這句話聽上去像個笑話。
宋叔從後視鏡看了江柔一眼:“真是個內向的孩子。”
談昭遠接茬道:“可不,這麽安靜,看起來乖巧又懂事。”
宋叔輕笑,說話間就帶了南京話獨有的腔調:“莫怕,待到跟小恺呆兩天,都要防着別上房揭瓦。”
談昭遠陪着笑起來,這次是真笑,眉眼俱彎,牙齒整齊潔白。
也用吳侬軟語回應:“哪不講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看見江柔似懂非懂地回頭看自己。目光撞上他的笑顏,突然不好意思似的又把頭轉了回去。
談昭遠尋常打交道的姑娘,沒這樣害羞的,心裏覺得可愛,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腦袋:“這丫頭,別緊張啊。”
江柔的腦袋就挨着他的手掌,他掌心溫熱,她的心跳突然就漏了半拍。
下意識想要躲開,但第一秒沒反應過來,就失了先機,只好不尴不尬地受着。
好在很快,他收回了手。
沒多久,車子駛進一個綠蔭環繞的大院。江柔看見拐彎處的路牌上寫着“龍蟠中路”。
拐過兩個有人站崗的路口,車子慢慢停下。
“到了。”
宋叔将車子開去停車庫,談昭遠取了行李箱,領着江柔去李家。
一棟樣式簡單的白色三層洋樓,和大院裏其他住戶一樣。
談昭遠按響門鈴後,很快就有人來開門。是一個年過半百的阿姨,姓沈。談昭遠在路上就跟江柔介紹過沈姨,她是宋叔的妻子,已經在李家做了十多年保姆。
沈姨穿藏青色改良旗袍,棉麻質地,烏黑的發在腦後绾成舊時式樣的髻,斜斜插着一根手工雕的木簪子。
看見來人,沈姨微笑着同兩人打招呼,笑容和打扮一樣樸素而雅致。
繼而面向談昭遠,面色略帶尴尬,欲言又止。
“怎麽?”
談昭遠察覺出不對勁,伸頭往裏張望。
就在這個時候,從屋裏傳來一聲悶響,伴随着聽不分明字句的喝聲,隐約能感受到聲音主人的滔天怒氣。
“難道……”談昭遠臉色變了變,求證般看向沈姨。
後者神色凝重地點點頭。
他們的言下之意江柔不懂,只見談昭遠縮一縮脖子,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給沈姨,清了清嗓子溫聲道:“沈姨,小柔我送到了。那什麽,我就不進去了,蘇阿姨還在等我回家吃飯。”
說完,溫文地立定,爾雅地轉身,逃之夭夭了。
……
江柔不明就裏,和沈姨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對方。
“哎,也不知道給人家留個好印象。”沈姨嘆口氣,自語道。
又對江柔說:“你就是小柔吧。一會兒……一會兒別被吓着啊,往後你就會習慣的。”
習慣兩個字還沒說完,客廳東側一間緊閉的房門突然大開,虎嘯獅吼般震懾力十足的怒喝聲在整棟房子裏炸響開來。
“小沈!把馬鞭拿來,老子今天抽不死這個不省心的熊伢子!”
江柔還沒反應過來,胳膊上一股力量傳來,轉眼間沈姨已經拉着她到了房門口。
“先生。江家的女兒已經到了。”
說着,沈姨手下微微用力,将江柔向前輕輕一送,顯然試圖用她的到來吸引那位“先生”的注意力,以期平息他的怒火。
江柔站在房門前,愣愣看着房裏的一切。
厚重窗簾的遮擋下,屋裏光線昏暗。
地上鋪着花紋複古的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昂首跪着一個穿黑色短袖T恤的少年。少年年紀與談昭遠相仿,卻肩寬體闊,露在外頭的大半截胳膊精壯修長,肌肉勻稱緊實。
江柔細細看去,卻見他□□的皮膚上有斑駁的傷痕。
她心中微愕,驀地感受到一股懾人的力量,令她不自主地回望過去——正迎上他的目光。
少年嘴角破裂,滲着些血絲,卻微微翹起一個桀骜的弧度。利索的板寸下,他的面龐輪廓棱角分明,帶着迫人的英氣,細黑的眸子幽深沉靜。
他是李明恺。江柔先收回與他對視的目光,在心裏說。
李明恺面前站着的中年男人同他有幾分神似,身材魁梧,青筋暴起的手裏捏着一根高爾夫球棍,五官的辨識度極強。
江柔曾見過他,知道他叫李衛平。
三個月前,在江柔父親的葬禮上,他還跟江柔說過話。
江柔一直都知道,像父親這樣的生意人有很多朋友,只是沒想到在他死後,自己會在葬禮上見到那麽多陌生的面孔。
其中竟然還有一個叫做李衛平的伯伯,許諾要代替父親來撫養她。
李衛平讓江柔管他叫李爸爸,說會給她最好的照顧。
江柔卻覺得這聽起來就像個笑話,因為她的生母明明還在人世,本來怎麽也不會輪到一個外人來收養自己。
可是笑話交疊着笑話而來,那個女人因為在國外的生意忙得脫不開身,竟然爽快地答應把江柔送去南京的李家寄養。
江柔打了一通國際長途,當她捏着電話聽見那個女人說每個月都會寄很多生活費給她的時候,笑得連她自己都可憐自己。
卻一時蒙了心智,還腆着臉懇求那個女人。
她說:要是我不怪你跟爸爸離婚,不怪你早年就丢下我出國去,我願意去國外,我會乖乖的,不給你惹麻煩,你能不能答應不把我送給別人呢。
能不能呢?
可那個女人支支吾吾,跟江柔解釋。
她說,小柔你不知道,媽媽在這裏根本顧不上你。而且你這個年紀心緒本來就不穩,跟過來的話,很容易因為周遭環境變化太大而學壞。
她說,那個李伯伯啊,是你爸爸年輕那會兒當兵時候過命的好友,現在也是南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家大業大,保準不會虧待你的。
哦,這樣啊。聽起來真不錯。
江柔看着自己的手轉着電話線,沒怎麽用力就扯了下來。
然後,她只身來了南京。
很顯然,江柔身單力薄,在偌大的南京城裏,唯一能夠倚仗的,就是李家人,她沒有與他們交惡的理由。
在心裏打過了小算盤,江柔自覺打了個顫,微微後退半步,把怯懦的目光投到中年男人身上。就像是——被眼前這一切吓唬住了。
“把兇器放下吧,你別吓着人小姑娘!”
出聲的是李明恺,聲音低沉、中氣十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
但言語格外欠抽,絲毫沒有挨打者應有的覺悟。
江柔暗忖,自己好心想幫他一把,他都不曉得少說兩句借着臺階下。
硬骨頭,怪不得要被打成這樣。
果然,李家伯伯一聽這話,目眦欲裂,被刺激得舉起手中高爾夫球杆,又要開打:“你這熊伢子!”
“啊!”
江柔做戲做全套,救人救到底,假作被吓着,驚呼一聲,抱頭蹲下瑟瑟發抖。
女人生來就是演員,這句話不假。
李衛平連忙丢開球杆,大步走到她身邊,再也不是方才的滿滿怒氣。
他低聲哄道:“囡囡,別害怕,我跟你哥哥鬧着玩的。”
沈姨趁機趕緊去扶李明恺,心疼得直嘆:“怎麽打得這麽狠,到底是個孩子啊……”
江柔慢慢擡頭,看向身邊的男人,也有寬闊的肩膀、堅毅的臉龐、青色的胡茬。
看着看着,心裏突然一陣揪疼。
會哄自己的人,再也不可能是爸爸了。
她本來只是演戲,因為明白只有示弱才會得到關注。
怎麽也沒料到把自己演了進去:眼睛狠狠得紅了一紅,緊緊盯着男人。
後者望着她,眼裏現出深深的動容。
“別怕哈,咱爸從來不跟女人動手。”
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麻利站起來的李明恺插嘴道,一面伸手來呼嚕江柔的腦袋。
這裏的人,喜歡摸自己腦袋。
是江柔對南京的第二個印象。
不喜歡,但,也談不上讨厭。
“有你什麽事?還不快把妹妹行李送到房間去!還在這晃蕩!”
李衛平虎着臉一腳踹開李明恺,轉過來卻沖江柔微笑。
“你哥沒個正經,不要搭理他。”
頓了頓,又轉頭一聲斷喝:“回來!跟妹妹說,你叫什麽?”
江柔眨了幾下眼,偏頭去看李明恺。
後者靠在門外樓梯欄杆上,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裏歪頭看她,眼裏是意味不明的乖張笑意。
“李明恺。小學應用題裏頭老出現的那個李明,豎心旁的那個恺。不過名字你也用不着,往後你得管我叫哥。”
又笑得更得意一些,伸了伸脖子:“先叫一聲聽聽。”
江柔從善如流,叫他明恺哥。
“不是明恺哥,是哥哥。”他堅持。
江柔別過頭去,沒有搭腔。
李衛平作勢要呼他巴掌:“行了行了,少貧,得了便宜還賣乖!”
李明恺不以為意,轉身上樓去了。
那天之後,江柔在李家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