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午後的陽光炙熱又溫暖,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靜靜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女孩兒。

她身上幹淨的新衣此刻沾滿泥土與灰塵,下巴被男孩兒的指甲劃出一道細長的傷疤,正往外冒着血絲。

她垂着頭,不說話,雙手揪着兩邊的衣擺,時不時吸一吸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眼眶裏包着一汪淚水。

陸彥接過侍從遞過來的藥膏,輕聲喚她:“過來。”

溫然聽見他的話,磨磨蹭蹭走上前,張口想解釋幾句,話還沒出口,冰涼的藥膏被塗在下巴的傷口上,她疼得一激靈,眼裏包着的淚順勢落了出來。

“疼。”小姑娘一邊哽咽,一邊捂着傷口不肯再讓他碰。

陸彥抿唇,他沉默幾息,然後拿出耐心去哄她:“我輕點,傷口不上藥會留疤,留疤會不好看,你想不好看嗎?”

小姑娘瞪着淚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搖了搖頭:“我不要留疤。”

“那就上藥。”陸彥揚了揚手中的藥膏,又補充一句:“我會很輕,不會很疼。”

少年人難得的耐心,哄了又哄,才勸服小姑娘上藥。

好在傷口不深,比起溫然那一身的狼狽,這還真不算什麽。

小姑娘眼裏的淚包了一汪又一汪,時不時掉上兩滴金豆子,偏又不肯放聲痛哭,不想顯得自己更為狼狽。

陸彥幫她上完藥,看着她滿身髒污,從懷中取出幹淨的手帕,沾着清水一邊幫她清理手上的灰塵,一邊輕聲問她:“既然怕疼,為什麽還要打架?”

溫然抽噎着,聞言當即氣憤道:“他該打!他怎麽可以那麽說你,就應該狠狠揍他,揍得他不敢再胡言亂語!”

小姑娘說着還揮了揮拳頭,一副要好好教訓那個小胖墩的模樣。

這村子雖小,但該有的流言蜚語一句也沒少。

溫然母親早亡,父親将她丢給江家夫婦照顧,她無父無母,總會有不識趣的人背後議論她是野孩子,這其中就包括今日被狠狠揍了一頓的吳家小兒子。

她和吳小郎一向不對付,平日裏撞見總要刺上幾句,溫然從來沒有落過下風,往往氣得吳小郎面紅耳赤。

這半個多月來,她日日往陸彥這裏跑,那吳小郎得知此事,今日特意堵到陸宅門口來尋溫然的麻煩。

兩人本只是口舌之争,吳小郎照例落了下風,被溫然幾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他不甘心在外人面前丢了臉面,看到一直坐在輪椅上的陸彥,便故意譏諷道:“我爹說得果然沒錯,你就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連交的朋友也是個站不起來的瘸子,一輩子只能坐在輪椅上,就是個廢物……”

吳小郎滿口的譏諷之語還沒說完,溫然一個拳頭就揮了過去,她惡狠狠地道:“你才是廢物!”

陸彥還沒反應過來,兩人已經光速扭打在一起。

小姑娘看着乖巧柔弱,打起架來卻花招百出,瘋得一點也不收斂。

那吳小郎看着身高體胖,竟也落了下風。

陸彥在片刻的驚愕後,立刻讓侍從拉開兩人。

溫然被侍從拉着站起來時,手上還握着一把頭發,那吳小郎疼得龇牙咧嘴,剛剛的嚣張勁全消失了,當下又哭又鬧。

陸彥被他吵得頭疼,冷冰冰地看向他:“閉嘴,否則我不介意把你的嘴封起來。”

陸彥年紀不大,兇起來卻很吓人。

吳小郎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吱哇亂叫,他披頭散發地狼狽離開,跑遠了才敢嗚哇哭出聲,哭爹喊娘地往家跑去。

這番鬧劇過後,溫然也意識到自己剛剛打架的模樣有多不文靜,她怕小哥哥不喜歡她這個樣子,又不後悔剛剛打架。

陸彥聽着她當下氣憤不止的話,他心中覺得再來一次,這小姑娘肯定還會沖上去揍人。

陸彥将她兩只手擦得幹幹淨淨,又拍了拍她身上的塵土,接着她的話道:“他沒說錯,我的确站不起來。”

他的語氣無波無瀾,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溫然滿腔的氣憤驟然消散,她看着眼前神色平靜的小哥哥,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真的……站不起來了嗎?

可是之前那和尚明明說只要堅持治療,還是有機會的呀。

小姑娘站在原地,許久沒出聲,陸彥覺得奇怪,擡頭看她,就見她無聲落着淚,比剛剛顯得還要委屈萬分。

“你……哭什麽?身上還有傷?”

陸彥實在不知這小姑娘怎麽又哭起來了,他從未安慰過人,剛剛制止吳小郎的哭鬧也是一句威脅。

現在面對溫然的哭泣,他卻做不到板起臉來訓人。

“還有哪裏疼?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別哭了,哭久也會不好看。”陸彥盡量放柔語氣,哄着委委屈屈的小姑娘。

溫然哭了一會兒,她一邊抹淚一邊搖頭,一雙眼睛紅通通地望向陸彥,她揪住他的衣擺,語氣從未有過的堅定道:“陸彥哥哥,你的腿一定會被治好的。你不要喪氣,我每天都會過來陪你說話聊天,你一定一定不能放棄。”

小姑娘語氣篤定,她似乎比他還要确信他能站起來,又像是怕他放棄,看着他的目光帶着星星點點的希冀,希望從他口中也聽到同樣肯定的回答。

陸彥沉默着沒有回應她。

他這三年歷經過無數次希望升起再失望的折磨,這樣的許諾在他眼裏沒有任何意義。

他也從不許諾他不願做的事。

午後陽光和煦,屋內的氣氛卻漸漸凝結起來。

溫然固執地捏着陸彥那片衣角不放,淺褐色的瞳眸一瞬不移地望着他,在陸彥長久的沉默下,她眼裏的光漸漸暗淡下來,晶亮的淚珠子滑落眼眶。

小姑娘再次無聲地哭了起來,她抿着唇不發一聲,金豆子像是不要錢一樣往下掉。

陸彥看着她哭,他向來不喜聒噪,這樣無聲的哭泣也會讓他厭煩。

若是以前,他會覺得旁人在拿眼淚威脅他。

但是對象換成了這個剛剛為他沖出去打了一架的小姑娘,他沉默半晌,還是敗下陣來。

“別哭了,傷眼睛。”少年聲音有些無奈,他捏着衣袖擦幹淨小姑娘臉上的淚,帶着些別扭道:“我答應你就是,我不放棄,我會好好治腿,你不許再哭。”

……

回憶戛然而止。

夢中溫暖的日光被刺眼的晨光取代,溫然緩緩睜開眼睛,她看着天青色的床幔怔愣了一會兒,有些無意識地道:“小哥哥……”

“姑娘說什麽?”蘇合聽見動靜,掀開床幔問道。

殘餘的夢境徹底消散,溫然反問道:“什麽?我剛剛說話了?”

“姑娘這是還沒睡醒呢,看來說的是夢話,”蘇合笑道,“現下時辰也不早了,姑娘要不要起來,待會兒還要去給夫人請安。”

“起吧。”溫然點了點頭,不再追究夢中的事,她也鮮少能記得自己做過的夢。

不過今日這夢着實有些奇怪,她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忘了些什麽重要的事情。

以至于給秦氏請安時,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阿然?”秦氏喚了她一聲。

溫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完全沒聽清秦氏的話。

秦氏頗覺詫異:“怎麽了,是昨夜睡得不好嗎?我這裏有些安神香,若是睡得不安穩,你帶些回去試試。”

“勞母親憂心,這幾日夜間落雨,确實睡得有些不安穩。”溫然順勢應下秦氏的話。

秦氏沒有疑心,讓丫鬟取了些安神香過來,接着剛剛的話題繼續說:“你也是見過那位紀家郎君的,當時紀老夫人壽宴,你與我同赴宴,也不知對他是否還有印象?他父親是國子監祭酒,他讀書刻苦,好學不倦,今科科考也得了不錯的名次。想來你也聽說過紀大人和紀夫人鹣鲽情深,紀大人至今未曾納妾。這紀家郎君也十分肖似其父,這些年他一心讀書,未曾拈花惹草,如此清白家世,在京中也是難得的。”

溫然剛剛分神,現下聽秦氏的話,很快聽出她的意思——這是想讓她與紀家結親。

那位紀家郎君,她的确在紀老夫人的壽宴上見過,只是時隔太久,她也記不清他長什麽模樣了,應當是樣貌周正的。

秦氏說的這些也是實情,紀大人和紀夫人舉案齊眉,那位紀郎君在父母的熏陶下,想來也不會是貪戀女色之徒,加上他後院清靜,本身家中人口簡單不複雜……如此想下來,他确實是個合适的夫君人選。

秦氏今日既然開口,想來是紀家那邊有結親的意思。

她是家中長女,她的親事定下,溫明妍和溫明怡才好議親。

秦氏如此急着為她定親,想來也有這層原因。

不過溫然相信秦氏不會在她的親事上動手腳。

當初秦家夫人有意撮合她和秦少洲,秦氏其實并不配合,只是父親因為秦家的恩情答應許親,她也不好阻攔。

與秦家退婚後,秦氏與她談過話,她那時才知道,秦氏一早就察覺她在派人跟蹤秦少洲,也看得出那日秦少洲是被她算計才口出狂言。

秦氏默許了她的行動,甚至還為她遮掩許多。

所以無論陸彥有意與否,無論她與他是否相識,從溫明妍喜歡上陸彥那一刻起,她與陸彥就不該再有半分關系。

她很清楚,若無意外,她并不願意因為親事和秦氏生出矛盾。

溫然心中思慮幾番,她淺笑回道:“一切依母親的意思。”

這便是贊同了。

秦氏欣慰一笑:“紀家那邊的意思是,等到殿試後,紀公子有了功名在身,再來上門提親。若是你有意,母親可以提前安排你與紀公子相看一番。”

雖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男女婚前提前相看也是常有的事。

溫然略作羞澀應下秦氏的話。

只是她沒想到,還未等到秦氏安排她與紀公子相看,她竟提前見到了那位紀公子。

還有……上次令她落荒而逃的陸彥。

作者有話說: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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