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任胥微微喘着氣, 鬓發尤濕,朗潤地貼在額角,擁了一床被子抵着她靠在小幾邊休憩, 問道:“長宜來與你聊了什麽?”

他最近練功練得勤, 盛遲暮愈發覺得那緊密貼着自己的胸口變得硬實了,她總是逃不脫任胥的魔爪, 方才一番胡鬧,更加臉頰如霞, 餘韻未散, 低頭道:“聊了皇姐的事, 她近來學着女紅。”

“要嫁人?”任胥臉色一暗。

晉安帝一直沒有指示,任胥以為他怕是忘了,近日常有言語試探, 但這一試探便發覺,晉安帝壓根不是忘了,而是他還有意将任長樂許配給蕭戰!

盛遲暮便猜到他又生氣了,也不說什麽話。心裏想着, 蕭戰是平南王的四公子,雖說不是世子,也許将來無法繼承家業, 但以他的才幹和軍功,只要得到了皇帝公公的賞識,将來就算列土封爵也未必是難事。他這麽一個人,在此時來長安求娶長樂公主, 是為了什麽?他願意為了長樂公主留在長安麽?

任胥知道任長樂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輕嘆一聲,低頭吻盛遲暮的頭發,“暮暮,蕭戰靠不住。”

他的聲音啞然,“他娶任長樂,只是為了将她拐回平南王府做人質罷了。”

“殿下怎麽知道?”盛遲暮對這個神秘的夫君一早存了懷疑之心,一個人的生活習性會發生突然的轉變,本就令人懷疑了。姹嫣後來同她說,當初他們倆比試誰更了解對方,并不是她不肯再在盛遲暮背後畫了,而是很多事,她已經不确定。

姹嫣一直跟在皇後身邊,但對太子任胥的起居習慣也并不陌生,在馬皇後将她安排到東宮之前,她曾經将任胥的日居習慣羅列了一份給她,但大婚那日見着了任胥之後,她發覺馬皇後給的很多地方有誤!

譬如,太子從來不是左撇子,可是在很多精細的活兒上,他是習慣用左手的,他的字畫向來飽受嗤笑,但現在突飛猛進,諸如此類種種。

盛遲暮心裏存了疑惑,後來聽到人嚼舌根,說長安城中兒童都編了歌謠,唱他們大梁太子的,說以後不用讀書,照着牆撞破頭就好了。

可哪有那麽神奇,任胥的學問照樣不好。只是,确實在某些方面隐隐約約有些不一樣了,就連以前從沒與他謀面的盛遲暮都有察覺。

任胥撫着她的眉棱骨,秀雅纖長,語調淡然,“暮暮你信不信前世今生的說法?”

盛遲暮眉心一動,任胥後悔自己又沖動了,忙收了手,盛遲暮扭頭看他,目光盛着他讀不懂的複雜,“我以前讀過佛經,佛家講輪回,為善為惡,都有因果,輪回往生,永無止境。我信。”

任胥抿了抿薄唇,沖動問了一句,不知該怎麽接。

盛遲暮拉住他的手,心裏隐約有一個可怕的猜測,這種猜測太過于匪夷所思了,她暫且不敢問。其實聯想到過往種種,将這個猜測套進去,正好圓滿地解釋了他的怪誕之處。盛遲暮有時候碰他的食指,他會不自禁縮回去,然後又若無其事給她碰。

Advertisement

她輕輕抓住他的手,摩挲過那根修長的指,溫柔地問:“這只手受過傷是不是?”

她抓的是他的右手。

任胥“嗯”了一聲,眼神躲閃到了一旁。

盛遲暮左看右看也沒瞧見哪兒傷了,光潔白皙,除了掌心指腹上厚重的繭子,這是他近來練功磨出來的,她給他上了無數回藥膏了。盛遲暮像撲蝶似的輕輕合攏,裹住他的手掌,“沒事,沒有傷疤。”

當然沒有傷疤,傷在上一輩子。這根食指,早就被一刀斬斷了。

任胥伸手抱住她,而她耳邊輕聲道,“沒事,我以後不會……不給你碰。”

他一直都給她碰觸的,盛遲暮的心底猶如掀了一道道駭浪,從驚奇、錯愕、茫然,道最後的恍然徹悟,她好像霎時間明白了什麽。他那句話的意思是,他想掩蓋這些,把所有的異狀都抹除掉,不讓人發現?可是他沒有明說,盛遲暮暫且只能将這當做一個極有可能為真的揣測。

如果是真的呢?

盛遲暮幾乎不敢想,這樣的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可如果是真的,有着這樣的記憶,任胥心底,怕是比誰都沉重。他怎麽能還有這麽燦爛的笑容,用這樣耀眼清澈的眼睛,這樣孩子氣的粘人方式一點點闖到自己心裏來的?

盛遲暮緊緊地擁住了他,忽然之間鼻尖酸澀得一塌糊塗。

任胥一向覺得盛遲暮是個聰明人,有些事他越是不說,她的猜測懷疑越深,今日雖然是一時沖動漏了底,指引她往那方面想了想,可能換到這樣的結局也不錯,至少盛遲暮沒将他當成瘋子。

這麽好的賢妻,打着燈籠都找不着,他說什麽她都信啊。他勾了勾嘴唇。

……

在岑寂了兩個月後,時值年關,正是臘月時節,阖宮都被如銀如絮的白雪覆壓,宮人都換上了棉袍長服,馬皇後托人從瀚城置購了一披狐絨,做了冬衣給盛遲暮囤着用。

晉安帝在臘月初八這日卻突然召見了蕭戰和任長樂。

彼時任胥就在堂下坐着,任長樂還以為晉安帝終于想起來要為自己賜婚了,臉頰通紅的,多了分明豔張揚的暖意。

晉安帝放下朱紅的文書,聲音自有股低沉威嚴,“蕭戰,朕前幾日收到平南府來信,問西陲戰事吃緊,平南王乞朕代問你,胡不歸?”

蕭戰兩肩一動,劍眉一攢。

任長樂睜圓了眼,往前沖了一步,“父皇要将蕭戰趕回去?憑什麽?”

“長樂。”晉安帝沉聲一喝,将任長樂喝退,皺眉道,“蕭戰是棟梁之才,豈可長留長安?朕自有主張。”

聽晉安帝這意思,便是不主張自己的婚事了,長樂眼眶一紅,登時不滿起來,“我從小,父皇你就偏心,把給女兒的疼愛都給長宜,到了嫁人的年紀,你早早想将我發落出去,可你找的人女兒根本看不上!蕭戰,他是唯一一個……”

“住口!堂堂公主,你怎麽能學市井女人盡說些不要臉皮的話!”晉安帝恨鐵不成鋼,怎麽生了這麽個女兒,竟當着蕭戰和皇弟的面兒說這麽下作之言!他本是猶豫,不知該如何處置蕭戰,但平南王催兒子回去,一是為了戰事,二也必定是有催婚之意,平南王越是心切,晉安帝心中越是懷疑,将任胥先前說的話仔細一想,又覺有幾分道理,才終于下了決心另替任長樂物色良配。因先前當着她的面兒險些賞了鳳冠霞帔,晉安帝才召她來說清此事。

任長樂從小到大不是沒受過晉安帝的白眼和冷臉,可眼下還是被吼得驚退了半步,瞬間眼眶便紅了。

她固執地撇過目光。

蕭戰斂着唇,立得筆直,好半晌才沉毅地不卑不亢地道:“既有皇上聖旨,又有父命,蕭戰不得不回。”

任長樂瞬時清淚便下來了。

晉安帝瞅着心煩意亂,揮揮衣袖,“來人,帶公主下去!”

任長樂瞟到一旁側着身意興闌珊坐着的任胥,他彎了彎軒眉,沖自己潋滟起一雙含笑的桃花眼,任長樂瞧了氣不打一處來,定是他又在父皇跟前搬弄是非。

任長樂鼓着一口氣,心道任胥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真當自己是誰了。回了漢芳齋,任長樂用軟鞭在院子裏甩着那棵參天的古木,幽幽的綠光籠罩下來,任長樂練了好大一會兒,出了身汗,也發洩完了,去沐浴淨身了一遍,出來後披着狐裘坐在火爐旁發呆,半晌後,又将頭埋進了衣領子裏,狐毛一點點濡濕開來。

晚星捧了一疊糕點給她,“公主不是說,吃點甜糕便會開心麽,吃點兒吧公主。”

回來一個多時辰了,誤了晚膳時辰,下人不敢勸飯,只得貼身宮女晚星前來。

任長樂擦幹眼淚,瞟到冒着熱氣兒的酥點,含水的眸子露出一抹驚訝,“不是說只送一個月的,他怎麽還往我這兒塞?”

晚星猶疑了會兒,捧着栗子酥送到任長樂眼前,微微扶着頭頸低聲道:“因為公主說喜歡吃,下人同小程公子說了,他日日送來的,不過蕭公子近來……也給您送了好些東西,您後來說吃栗子酥吃膩了,不想再要了。這話奴婢們也同小程公子知會了,但他說不願吃就留着,他也只會做栗子酥了,哪日公主想起來了,會一直有的。”

“他自己做的?”

晚星點頭,“對啊。”

頭一回吃的時候,任長樂信口問了句這是哪家的桂花栗子酥,賣相口感都是上佳,還着人打聽了,可惜沒有回音。

任長樂看了眼冒着熱氣的栗子酥,咬了咬嘴唇,沒想到只有一個程令斐記得她。她伸手要拿堆在盤裏精致小巧的金黃栗子酥,外頭忽有內監冒了一身風雪而來,說是有送給長樂公主的一封信。

“是蕭戰麽?”任長樂花容含雨,驚喜地飛快站了起來。

任長樂正欲奔出廂房,一想到殿中他的冷漠無情,又猶豫矜持地停了下來,轉身吩咐晚星去取,晚星放下栗子酥,去院中取了信箋回來,任長樂一瞧,果然是蕭戰,他沒幾日便要走了,約她去外頭湖心亭賞雪。

“公主……”婚事晉安帝是不允了,公主再與外男接觸,恐怕外頭人閑言閑語更多,晚星擔憂任長樂又被人推上風口浪尖。“公主,既然蕭公子已答應不結這門親,您就……離他遠一點兒罷。”

這兩個月以來,任長樂不是沒出宮同他見面過,但晚星先前以為這婚事板上釘釘了,才沒多言。

任長樂早就歡喜得頰生紅雪,他字字懇切,猶如吹面的一陣楊柳風,冰凍三尺的一顆心瞬間又回了春,她哪裏還聽得到晚星說了什麽,“備馬,明日本宮要去賞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