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鐘夜的游/行已經開始。街上,追逐嬉戲的孩童穿梭于緩慢行走的隊伍中。天使聖潔的塑像被紅布遮蓋,給予生者和逝者短暫團聚歡愉。人們身披同色紅袍,手中的鈴铛發出清脆的聲音,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平和靜穆的笑容。

林安和克勞斯、以利亞、科爾,也來到一個被隔絕的靜谧所在。——芬恩的象征魔法将衆人的精神意識困在了一間狩獵室中。

木質的狹窄緊湊的小屋,四壁高懸着象征衆人的動物頭顱:兇殘的頭狼,高貴的牡鹿,狡猾的狐貍,還有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象征芬恩的可笑卻貼切的蠻橫無禮的野豬。

這些象征物很好分辨,但衆人的視線都被懸在木色牆壁上的一只通體雪白的動物吸引。是一只羊羔。與其他象征性的動物頭顱不同,這只羊羔是完整的軀體。白色的絨毛栩栩如生,無比柔軟乖順。

毫無懸念,看到的一刻,各人心中都猜測出它的象征者。

克勞斯一下子被刺中要害,屬于狼的利爪直沖芬恩而去,但在即将靠近對手脖頸的時候再不能前進寸許。這是芬恩的魔法之所,他已經确保,在這裏沒人能傷害他。

“放輕松,尼克勞斯。”芬恩說,“我是要奪走你最珍惜的東西,你來告訴我,她是嗎?”

一閃身,暴露出擋在身後的林安。

克勞斯嚅動了一下嘴唇,卻什麽都沒能說出。芬恩也許是他們的敵人,但很多時候,只有在敵人的口中,才能窺得真相。因為敵人會全心全意鑽研對手的隐秘,挖掘出掩藏至深的真實。

林安很清楚,她并非克勞斯的“最珍惜”,不過是以前從未如此赤/裸的叫破。或許她曾自覺或不自覺以為,她對克勞斯而言總是不同的。她在他晦暗,艱澀,暴虐,血腥的生命中降生,以光明,純善,救贖……等等一切幻想中的美好姿态。她會帶他穿越枯敗泥濘死亡遍布的路途,重新抵達生機盎然流光溢彩的彼端……

她有過這些盲目虛妄的自信,但他的世界太複雜,或是人的感情太貪婪,她不再僅僅滿足于些許“不同”。她失敗,并退縮了。

芬恩花費力氣将衆人圍困在狩獵室,當然不會是為了考驗克勞斯和林安的感情。他猜測,甚至已經肯定,克勞斯在極力隐藏一個秘密,他試圖挖掘出來,然後摧毀。

他的城市。

麗貝卡。

以利亞。

林安。

……

芬恩一個一個排除逼近。

林安也被排除。

“我以為會是你豢養的這只小動物,但是它馬上就屬于科爾了,你居然無動于衷。”芬恩一步步推理。

克勞斯的臉色又變得陰郁沉默。林安低着頭,沉默是源于無可辯駁,芬恩的話無可否認。

林安了解這個男人——力量上無可戰勝的巨人,情感上的嬰兒。難以接近,殘暴而肆無忌憚的控制欲,卻又有讓人心生憐惜包容的溫情脆弱。她曾奢望自己具有安撫慰藉他的脆弱的能力,但事實證明,她與他過往一千年時光中遇到的無數沉迷留戀于他的風情的笑容的女子,并無不同。她們,她,都未能契合的填充他的缺憾。

就像他的塔提亞,失去時也曾痛不欲生,但時間總會沖淡一切,他有無盡的生命,于是又遇到林安。在他往後的生命路途中,總還會遭遇下一季風景。

所以,這一刻,林安面上無甚表情,內心裏也并沒有難受的感覺,像是完全未聽到芬恩的話。生活充滿失望,如此多的循環往複後,心裏總會有被迫建立起的防線,逐漸逐漸的,不再被防線外的人和事影響。

正自沉吟,林安感到頭上一沉,是科爾不輕不重的敲了一記她的腦瓜頂。林安仰頭,對上科爾作怪的笑臉,也回了一笑,放輕了聲音詢問,“你剛才說,這是心靈咒語,象征魔法?”

“是的。”科爾回說,“這裏是一間狩獵室,巫師們把獵物帶到此處,練習心靈咒語。我們的身體在現實世界,而精神意識卻出現在這裏,由這些動物頭顱作為象征。”

“那只羊是代表我?”林安遙遙指向懸在正中的象征物。得到科爾肯定的答複,林安又問:“那如果選錯了象征物呢?”

芬恩給了回答:“我保證,Sweetheart,你們的象征物都分毫不差。”

“是嗎?”林安臉色淡淡的點頭,突然沖空無一人的門口的位置喊道:“你進來吧。”

所有人都愣住,芬恩尤甚。這是他制造的幻境,不可能有另外的人闖入而他毫無覺察。

門扉外寂靜無聲。克勞斯、科爾和以利亞皆面露疑惑的望着林安。芬恩則是嘲諷:“故弄玄虛沒有用!”

像是回應芬恩的輕蔑和嘲笑,門板“吱呀”一聲,被拉開了,探進來一張白皙精致的小臉兒,臉上是衆人熟悉的狡黠甜美的笑容,而後一下子輕快的蹦到室內的臺階上了。

芬恩失态的站起來。

以利亞也站起身,“是你?!”驚問。眼中帶了無法掩飾的笑。

紅也笑起來,衆人的驚訝取悅了她。“你好,以利亞,好久不見啦!”

以利亞的笑從眼睫綿延到了唇角,“是很久不見了。”

芬恩從驚詫中回神,猶難以置信:“這不可能!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紅轉過身,面對他說:“我也不想的。你拘困了林安的靈魂,很不幸,我是她靈魂的一部分。”

衆人也都猜到是這個原因,這會是芬恩咒語中的破綻。克勞斯去看林安,她仍是安安靜靜的站在科爾身邊,沒有被困于此的恐慌,也沒有即将打破咒語的喜悅。他的熟悉的,水質透明的女孩。

感覺到他的視線,林安卻不擡頭,也不回視,眼前卻自然清晰的出現他棕色的眼眸,瞳仁深處一抹不易察覺的湛藍,淡淡的嬰兒藍,專心注視的時候透露出天性中的憂郁脆弱,蠱惑人心。

手心一暖,林安低頭,看到科爾包裹住自己的大掌,臉上綻開釋然笑容。她不是堅強果決的人,但內心明白此一刻應作出的取舍,并盡力堅持。每個人都在清醒而疼痛的活着,并無不同。何況她對科爾并非全無一絲喜歡。這不是她無私浮誇的自我犧牲成全,這也是她的一次機會,科爾也明白,否則不會安然接受,他總是選擇對她最好的。

小屋內的交談還在繼續。因為一個頑皮色調的加入,魔法小屋沉重緊張的對峙氣憤漸漸歪樓了。

看着芬恩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紅安慰道:“相信我,我比你更不希望這是真的。”

以利亞失笑,紅自然而然的向他身邊靠近,一面還在堅持不懈的盯着芬恩的臉,手肘輕輕拐了一下以利亞,興致勃勃的問:“他臉好像更黑了。他臉是不是更黑了?”

以利亞當然不會回答這麽失禮的問題,将小姑娘活潑亂動的手壓住。芬恩聯結了埃絲特和邁克爾森的黑暗力量,現在觸怒他并不明智。

紅也不是真的在意這些,皺皺鼻子便放過了,視線環繞小屋一圈,然後面向林安。她在進來的一刻就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直截了當的問道:“‘她’呢?”芬恩的咒語困住的是她們的靈魂整體,“她”不會不在。

林安不回答,與之一般無二的面容只靜靜的對望着她。

紅的瞳孔中慢慢聚起震驚。

在這個小木屋,完全看不到魔法咒語的虛幻影子,徐徐燃燒的壁爐,跳動的燭臺,甚至還有從門板和木質牆壁的縫隙中透射出的明亮日光。真實的暖意融融。

林安喜歡這融融暖意,但落在地上的猛烈日光讓人覺得蒼白耀眼。

林安看着紅的震驚,感到不解:“難道你很希望‘她’在這裏?”

紅哼笑了一聲,“我只是不相信你能和‘她’融合。”

一言出,克勞斯和科爾都變了顏色。

“林安!”科爾已經握住她的肩膀,将人拉過面對自己。

克勞斯暗暗收回同樣急切伸出的手臂,緊握成拳,雙眼注視着科爾放在林安肩頭的雙手。

林安伸手按住科爾安撫,“我沒事的,并不是她說的那樣。”

聽到林安的話,紅幾乎兩眼放出光來,跨出步子向林安而去。克勞斯高大的身軀立刻擋在前面,紅伸手就推。以利亞已經看出克勞斯隐忍的怒氣,先一步攔下了紅,抓住她的後衣領,輕而易舉的将人拎走。

紅沒有防備,惱怒起來,擡起腳踢在以利亞的小腿上,筆挺的西裝褲上立刻印出一個灰撲撲的新鮮腳印。

以利亞無甚反應,表情嚴謹,像面對一個耍脾氣的頑劣孩童。紅更加氣,又一腳踢在他另一條腿上,說:“別逼我動魔法,你是我的手下敗将!”指兩人被埃絲特困在以利亞的噩夢中時,紅一木樁将他戳醒。

整個木屋突然一陣猛烈的晃動,像地震。但這只是芬恩的警告。

他的臉色難看到極致,紅的突然出現,接着衆人幾乎将他用精細咒語搭建出的小屋,當做午後咖啡館般閑話聊天起來。他受夠了的,不能再容忍的忽視。

驟然捏起的兩指,不停揉搓着,仿佛指間揉握着誰的血肉,用力到指尖泛白。語氣是陰森的怒極反笑:“你們還是這樣的自大到不知所謂,一定要我用這樣的方式提醒,是我把你們困在這裏!你們應該感到害怕!你應該害怕,尼克勞斯!因為無論你隐藏了什麽,我都會找到,我要親手摧毀你最在乎的一切,讓你知道無能為力的感覺!”

克勞斯、以利亞、科爾,在芬恩的咒語下痛彎了身子,低低的克制的呻/吟回響在小屋。林安扶住科爾,回頭對紅喊:“阻止他!”

紅已經預備阻止,聽到林安的話反而停手,“告訴我,‘她’在哪?”紅問道。

“這是與你無關的事。‘她’不會再回來搶奪你占據的這個軀體,你也不必再去完成與‘她’之前的交易。你可以選擇留下,或者離去,不需有顧慮。”

紅沉默了一瞬,像是詢問,又如同自語:“‘她’終于徹底厭倦了嗎?……”

林安答不出,想了想仍是說道:“‘她’留給了我,女巫的能力……”

紅聽見了,諷刺的笑,“那你可以自己阻止芬恩。”

林安沒有回應,想起“她”離開時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女巫的法力是詛咒,并非恩賜。”

林安是否準備好接下這詛咒?答案是否定的。但生活如同巨大的車輪,一刻不停的碾壓而過,我們并沒有被給予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做足準備。林安并不怪責紅的袖手旁觀,她糾纏于這個家族,不是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她逃避不了這個詛咒,也需要這個詛咒。“她”看的清透,所以留下這最後的贈予。

終于,林安緩慢的伸出右手,彎曲的手指隐隐顫抖,陌生的咒語如帶着冰涼氣息的清流劃過心田,手掌針對的方向,芬恩驟然被無形的力道抛飛出去。

擠壓在頭腦內的劇痛消失,克勞斯眼神複雜的看着林安。

但這一次林安沒有察覺到克勞斯的目光,咒語一停,她立刻感覺到手腕處傳來劇痛,不可抑制的悶哼一聲,聽到紅同樣痛呼出聲。

低頭一看,左側手腕的舊疤痕處,陡然崩開了一條血線,細細密密的紅色血珠争先恐後的擁擠出來,覆蓋住原本的猙獰瘡疤。

再看紅,同樣的左手,同樣的位置,原本光潔細膩的手腕處,崩開一條同樣的血痕。

傷口并不嚴重。林安疑惑而震驚,這是她動用咒語的結果?!但為什麽會影響紅?紅已經占據了她的身體,不會受分離而出的另一軀體的聯結傷害,這也是紅當初費盡心機搶奪林安的身體的原因,但現在……

顯然,紅比林安更加震驚不能接受。一直以來,如同她的出現沒有選擇一樣,她的身體也不為自己所有。從她的軀體上第一次烙印下林安轉嫁而來的傷痕開始,就已經注定她的存在只是某種殘疾的承受。

但她扭轉了這種困局,或者說她以為自己扭轉了。

她奪取這具身體,可她還是錯了,錯的離譜,因為處于掌控位置的從來不是軀體,而是靈魂。她是靈魂上的殘疾。

現在,這些不屬于她的傷痕,企圖再一次爬到她的身上!

紅憤怒的推開以利亞的關切,雙臂猶如攜帶萬頃之力驟然劈出,守在林安身側的克勞斯和科爾被一一擊飛。林安看着紅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如淬毒的刀刃。

她說:“你憑什麽!我殚盡竭慮,費盡心思!你做了什麽?!”一把捏住林安崩開的傷處,尖利的指尖紮進傷口中,紅左手腕的傷口也同樣撕裂擴大,她卻像毫無所覺,目光死死盯住林安,“這些傷,你自己咎由自取,不要妄想我再幫你承受!記住,不要再動用魔法!一次也不行!!”

在紅的警告聲中,四壁高挂的動物頭顱漸次被火焰席卷,狩獵室劇烈搖晃。林安的意識變得模糊暈眩,只有被緊緊握住的左手麻木的灼燒疼痛。她看見以利亞以不自知的保護姿勢站在紅身前,優雅的面容下糅合着焦急。克勞斯和科爾的呼喊傳入耳中,遙遠而零星,如同被海風吹散,或是隔着很遠的距離喊過來。有一種很輕的模糊惆悵。

林安知道是芬恩的魔法在崩潰,她并不驚慌害怕,只是這一刻在崩塌的安寧中,仿佛看到了他們每一個人注定荒涼悲壯的結局。她突然想到一位先哲的悲觀言論:這世上的幾乎一切,都只是空心的果核,空空如也。

他們都是孤獨的空心果核。

他們所經歷和正在經歷的生命,只是空心的果核。

……

作者有話要說:

注定的悲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