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若要剪一段最好的記憶,放在月光下晾曬入畫。林安想,她這四年的時光,都可随意剪取,裝訂成冊,每一幀都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她有了兩個孩子——一對相差僅七分鐘的雙生兄妹。

血液的傳承真是神奇,兩個孩子的輪廓五官,另一個人的影子如此有跡可循。

林安從不對他們刻意隐瞞父親的存在。陽光下,微雨中,她在孩子的催促聲中,細細描繪過多幅他的畫像。父親的樣貌在他們心中有清晰輪廓,卻又夾雜着很多想象中的虛幻。

所以,小潘妮和哥哥尼爾,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卻一眼認出。兩個小人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邁開小短腿,返身向前追去。

男人看着突然攔在身前的兩個小小孩童,皺了皺眉,一側身,繞開,邁起長腿繼續向前走。

咚咚咚……踉跄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兩個小豆丁又擋在面前。小身子幾乎剛到他腿彎,使勁向後仰着頭,艱難又嚴肅的盯着他看。

克勞斯被迫凝眉駐足,目光掃過兩張相似的小臉兒,頓住了。

哥哥和妹妹中,反而是哥哥的五官線條像林安更多一些,尤其是一雙眼睛,蝴蝶翅一樣的纖長睫毛下,又黑又亮的瞳仁,帶着疑問和不确定的柔軟。

“叔叔你叫什麽名字?”潘妮仰着小臉兒,聲音甜膩的問道。潘妮的五官輪廓更多的混合了克勞斯的西方特征,完美的藍棕色大眼睛深邃可愛,微微眯起來的時候又帶了閃爍的狡黠。

哥哥尼爾一聽潘妮故意捏起嗓子的聲音,就知道妹妹又要調皮了。不過,現在他也急切的想要知道,眼前這個跟媽媽畫像上幾乎一模一樣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是他和妹妹想象中的那個人。

克勞斯沒回答,極快的向四周望了一圈,突然劇烈跳動起來的胸腔如同擂鼓轟鳴,好像他找了四年的那個身影,只需一個轉彎就會出現在他的視線內。

但是沒有。

克勞斯感到衣角被拽了拽,轉頭又看到那兩個小寸釘。

潘妮見吸引回了男人的視線,松開手中的衣角,又問:“我們跟科爾爸爸走散了,你認識我科爾爸爸嗎?”

科爾……爸爸……

科爾遠遠走過來,收到了潘妮四年來最熱烈的回應。小丫頭靈活的小身子卷着風一樣向他跑過來,快到跟前時更是直接一個跳起,科爾連忙趕過去接住了她不尋常的熱情。

肉肉的小胳膊藤蔓一樣緊緊纏住科爾的脖子,吧唧一口親到臉上,嘴裏還在喊着:“科爾爸爸!”清脆甜蜜。

科爾爸爸?……科爾眯着眼睛,懷疑的盯着懷裏的小肉丁,潘妮回給他一個愈加燦爛的笑容。

尼爾也走過去,沒有說話,乖巧的要接過科爾手中的購物袋。

科爾收回手:“沒關系,尼爾。科爾……爸爸拿得動。”

潘妮還纏在科爾脖子上,焦急的問:“科爾爸爸買了我和哥哥喜歡的布朗尼、提拉米蘇和起司嗎?”

“都買了。”

“安安媽媽喜歡的可可慕斯呢?”

“當然。”

吧唧!又是一個熱情的口水。“科爾爸爸最好了!”

科爾似笑非笑的看着懷裏的小肉丁,潘妮趕緊把自己埋在他脖子裏,甕聲甕氣的說:“科爾爸爸不要這麽看潘妮,潘妮會害羞。”

科爾拍了她一記小屁股。

站在他們一側一直沉默注視的身影一直沒有開口,也沒有上前。科爾拉住尼爾的手,作勢要走,自始至終都仿佛沒有看到他的存在。

但他沒能邁動腳步,握在掌心的小手用力的牽扯住他的腳步,懷裏的小潘妮也緊張的圈着他的脖子。

科爾笑了一聲,克勞斯身影一轉,已經擋在眼前。

“科爾……”克勞斯喊他的名字。她果然複活了他。

林安想過與克勞斯的重逢嗎?毋庸置疑,想過太多。他是潛伏在她心上的一道傷,想起時疼一下,其餘的時間自動僞裝成仿佛愈合後的疤痕。無論何種形态,都從未消失。

三月的天,日光溫暖,徐風習習。往昔種在心上的一個人,就這樣猛然撞進眼裏。那一眼,長的似乎過不完,又短得似乎這悠悠的四年時光不過只隔了幾個彈指。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有一個人是與衆不同的。而與衆不同的人相隔多少歲月都還是不同,即使你漫長的人生中已見慣了多種多樣的不同。

對于克勞斯,林安是他那個與衆不同的人。

兩個小包子已經一起向林安跑過來,嘴裏整齊劃一的喊:“安安!”

克勞斯看到她一瞬間綻開的笑容,他繃緊了四年的心弦獲得松弛休憩的可能。他看着她在兩個小肉團奔到面前時矮下身子,兩側臉頰便一邊收貨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兩個孩子獻完吻,站在林安身邊不動,圓滾滾的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跟媽媽畫像上一模一樣的人。

林安站起身,一手一個寶貝,輕聲問:“餓了嗎?”

尼爾矜持的點點頭。

潘妮皺着小眉頭重重點頭,“餓!”

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一起吧。”細碎的陽光下,她這樣說道。

這大概是克勞斯吃過最五味雜陳的一頓飯。餐桌擺在庭院外,兩個孩子最喜歡的一顆高大的橡樹下。

春風,新綠,透過橡樹葉片照射下來的細碎光斑,矗立在她身後的白色房屋。這一切離他如此的近,卻又像是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雖是久別重逢,但絕沒有冷場尴尬。整個午餐時間,小潘妮一口一個科爾爸爸。“科爾爸爸吃肉!”,“科爾爸爸吃蝦!”,“科爾爸爸喝湯!”……後面必定會再跟着一句,“安安媽媽也吃。”

第一聲的時候林安看過去一眼,小潘妮就咬着湯勺,眨巴着濕漉漉的大眼睛,委屈又心虛的看着媽媽。林安夾起寶貝女兒舀過來的肉片放進嘴裏,沒說話。

然後,潘妮就完全放開了……

于是,克勞斯整個午餐時間,耳膜中只充斥着兩個詞:

科爾爸爸……

安安媽媽……

吃過午飯,林安領了兩個孩子睡午覺。還是在庭院的大橡樹下。只要天氣允許,這裏幾乎是母子三人最喜歡的基地。

科爾輕巧的搬了折疊床放在樹下。潘妮和尼爾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一個抱枕頭,一個抱毯子。

一邊一個在媽媽身邊躺好,林安卻合上了睡前故事書。

敏感安靜的尼爾哥哥拱出來,不安的問:“媽媽生氣了嗎?”

林安沒有立刻回答。

小潘妮已經軟軟的叫着“媽媽”滾進了林安的懷裏。

沒有人會比一個母親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林安知道,兩個寶貝在興奮調皮時喊她“安安”,撒嬌時叫“安安媽媽”,委屈難過時是軟糯的“媽媽”。

林安心裏早化了一灘水,輕輕吻小女兒的額發,卻并沒有把話題跳過去。“媽媽沒有生氣。”将哥哥尼爾重新攬進懷裏,說道,“媽媽是想知道,為什麽突然喊‘科爾爸爸’?你們知道今天來做客的叔叔是誰,對嗎?”

兩個小家夥窩在媽媽懷裏都沒有開口回答。林安也并不催促。

和兩個孩子一起屏住呼吸的,還有與科爾一起站在門廊前的克勞斯。

“他們是我的孩子。”他說。今天的一切用“驚喜”遠遠不足以表達——尋找了四年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有了一雙兒女。

這同時也意味着,他缺席了孩子近四年的時光。而另一個人卻陪伴了整整四年。只從時間長短,就已經超越了他和林安在一起的三年,更不要說這四年中還包括了,林安從女孩到母親的蛻變。

所以,克勞斯這句話出口,已經流露出不自信和深深懊悔。

果然,科爾只是笑。午後的日光撒下來,在他周身鍍了一層金邊,暖洋洋的滿足,卻又透出淡淡的哀傷。

終于等來了孩子的回答。潘妮小聲說:“我喜歡Uncel科爾。”

林安撫摸她軟軟的頭發,聲音輕柔的如同三月細風:“我也喜歡科爾叔叔,可今天潘妮不是叫科爾叔叔,是‘科爾爸爸’啊。”

尼爾攥着林安的手指,突然問:“今天的叔叔……是媽媽畫上的人嗎?”

三歲多的孩子,第一次見到爸爸,問的不是,他是我爸爸嗎?而是,他是媽媽畫上的人嗎……

遠遠站着的克勞斯聽出來了。

林安也聽出來了,心裏狠狠疼了一下。“是的,是媽媽畫像上的人。是尼爾和潘妮的……爸爸。”不怪孩子,連她都不習慣吐出這個陌生的字眼,“那,尼爾和潘妮是不喜歡……爸爸嗎?”

尼爾垂下了眼睛:“他來得太慢了……”

林安伸手将海藍色的毛毯提了提,蓋住兩個寶貝的肩膀,想了想,輕聲說:“我相信爸爸一定在到處找我們。是媽媽以前做錯了一些事,離開爸爸的。而且除了找我們,爸爸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但是爸爸一定跟媽媽一樣很愛很愛你們。”

“不是!”潘妮突然分外委屈的大聲說,“他是為了那個姐姐才會來的這麽晚的!他已經有霍普姐姐了,不會愛潘妮和哥哥的!”

林安心裏一驚,她從沒有對孩子提起過霍普的存在。“你們……”

潘妮說完才想到闖禍了,猛地将小腦袋埋進了毯子裏,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後腦勺。

尼爾已經習慣了收拾妹妹的爛攤子,仰頭看着林安說:“我和妹妹聽到你和Uncel科爾說話。對不起,媽媽,我們不是故意偷聽的。”

林安心裏酸澀無比。原來她的寶貝們一直知道自己的爸爸跟另一個孩子生活在一起,并且認為爸爸更愛姐姐,所以他們才不像別的小朋友一樣有爸爸。在他們心裏一直認為自己是不被喜歡,被爸爸抛棄了嗎?

可他們卻從來沒有問過自己……

林安感到臉上一陣溫熱,潘妮伸着手指擦掉媽媽臉上的眼淚,輕輕軟軟的哄她:“媽媽不哭。”

林安這才驚覺自己哭了,捏住潘妮的小手兒又擦了兩下,又輕輕刮了刮她的小臉頰,把寶貝逗出笑容,這才坐起身子,把兩個寶貝也抱起來排排坐好。認真說:“是媽媽的錯,以為你們還小,有些事現在告訴你們會不明白。你們能原諒媽媽嗎?”

兩個寶貝乖乖坐着,步調一致的點頭。

林安笑起來:“媽媽跟爸爸分開的時候……并不知道你們已經在媽媽的肚子裏了。所以,并不是爸爸不愛你們,而是爸爸不知道你們的存在。今天是爸爸第一次見到你們,他一定很傷心他的寶貝三歲半了他卻沒有陪在你們身邊。你們願意給爸爸一個機會嗎?”

這次兩個寶貝卻沒有那麽快點頭了。

林安俯身撫了撫寶貝們的頭發,說:“不用着急回答,爸爸以後都會在。寶貝們可以慢慢想。”

寂靜的參天大樹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寶貝相擁而眠。這是克勞斯見過的最美的畫面。

良久,潘妮迷蒙的聲音傳來:“媽媽,爸爸以後真的都會跟我們在一起嗎?”

“嗯,”她輕柔的回答,“只要潘妮想,爸爸會一直陪在潘妮和尼爾身邊。”

她說,他會陪在兩個孩子的身邊。卻沒有提她。

終于單獨面對。

這一刻他等了四年之久。她比他想象中過得還好。

卻是林安先道歉。

“抱歉,”她說,“我當初并不知道自己……”不管如何,是她剝奪了他和孩子的四年時光。

克勞斯向前走了一步,他很想抱抱她,可到底還是停下了腳步。“我們還有更多的時間。”他說。

林安笑:“是的,他們都很乖。你以後随時可以來看孩子,他們一定會慢慢接受你。”

她自動将自己排除在外了,又一次。他當然不放過。又靠近了一步,問:“那你呢,林安?你會什麽時候接受我?”

他必須承認,他是害怕的。四年的空白隔在他和她的生命中間。若是以前,他不會覺得四年如何漫長,可現在,只覺遠得讓人心驚。

林安側開了目光:“你要明白克勞斯,我用魔法詛咒了你孩子的母親,甚至是她的整個族群。在我們之間永遠存在這些矛盾。真正做了母親之後我才更加明白,對孩子的任何傷害,之于一個母親來說不亞于剜心之痛。對父親亦是。我之前做的那些事……”

“你沒有對霍普做任何事。”克勞斯打斷她。

林安搖頭:“我想了。”而且不能否認,她最後是希望能夠用假的霍普誘騙達莉亞,但成功的幾率小的幾乎沒有。如果沒有卡伊的意外出現,走到最後的最後,為了科爾的複活,她仍是可能會選擇将霍普交給達莉亞。

克勞斯沒有接着這個話題說下去,略帶了些委屈和抱怨說道:“我找了你四年……”

林安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示弱,甚至微微帶點耍賴求安慰的克勞斯。穩了穩心神,漠然說:“很抱歉。”

其實從沒有試圖掩藏自己的行蹤,林安沒有,科爾也沒有。

第一年,因為要救醒始終昏睡中的紅,林安一直跟卡伊一起留在虛空監獄中。這一年,過得并不易。卡伊從不是一定意義上的善人,林安懷孕後魔法有相當的損耗,無法施咒将科爾複活。而卡伊,紅不醒,他也不會對科爾施以援手。

後來為了紅的蘇醒,加上懷孕消耗的精力,幾乎對林安的身體留下難以恢複的傷害。所以之後的幾年,每年都會有幾個月科爾會陪她和孩子們返回虛空修養身體。

也許就是這樣,克勞斯一直跟他們錯過。

林安重新看向他,覺得應該讓他知道。她慢慢說:“克勞斯,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不想有什麽改變。”

這已經是拒絕了。林安仔細想想,她從來沒有明确給過克勞斯任何拒絕,是性格使然,也因為,對他,總是有太多不忍。

當然,他始終是克勞斯.邁克爾森,那個不可戰勝的強大存在,他從不接受拒絕。他會回答什麽?林安已經做好準備,克勞斯式的溫柔霸道:“你是我的。”“你知道我絕不會放你離開。”……

可耳邊只傳來一聲輕輕的,“好。”終于上前一步将呆愣住的林安擁在懷裏,他說:“你不用做任何改變,你已經夠好,一直這麽好……應該改變的是我。”

任你如何強大,這個世界上我們掌控不了的事何其多。四季更替是掌控不了的事,花開花落是掌控不了的事,晝夜輪回是掌控不了的事,宇宙生滅是掌控不了的事。人的情感也是掌控不了的事。——哪怕是自己的也不行。

克勞斯無法掌控他的情感,所以他任其流動。

他獨自在深淵泥潭中掙紮翻騰四年,他曾一次次的想,只要讓他找到她,只是看她一眼,确定她好好的。足矣。

現在,他看到了。但人心總是貪婪,見到,即想重新擁有。只是,這一次,他會慢慢來,他願意遷就她的速度,按照她的節奏,一步一步重新走過去。

所以,你不需要任何改變,只需要站在那裏,這次,換我努力。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們,能接受這個甜番嗎?

畢竟他們之間隔的東西太多,我這個後媽實在給克勞斯搭不出一步到位的臺階讓他下。突然前嫌盡棄也不太合理吧…(這絕不是我寫不出甜文找的借口~~)

到這裏真的好想就此完結,但是不交代一下科爾、以利亞(和紅)的番外實在于心不安,我盡量下周碼出來。

快給我動力吧親耐的們!!

☆、科爾的番外——七年

記憶是什麽?

照本宣科的說,記憶是人腦對經歷過的事物的識記、保持、再現或再認,它是進行思維、想象等高級心理活動的基礎。

如果記憶也能量化,并與年齡息息相關,那你可以認為,我有一千多年的記憶。

但如果你問我,我會說,我只有七年的記憶。從認識一個人開始。

假如一個人可以輕易的将其一千年的經歷、記憶抹煞,可見其千年的生活是何等的空虛而又可悲。

我便是如此。準确的說,我們家族的每一個人皆是如此。

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中有一句着名的臺詞,用來形容我們實在太恰當不過:“生命是一個白癡述說的故事,充滿聲音和憤怒,卻毫無意義。”

開始時并不認為她如何特別。是很漂亮。但如果你也像我一樣活了千年,你就會知道,美是最易得的東西,多如繁星,同樣也像星辰一般美但空洞,不過是一些供人觀賞的無聊天體。

一個精巧別致的小玩意兒。僅此而已。

她曾經常說,有些感情是一早就種在心上的。

我自然對這樣精致華美但空洞無聊的話語嗤之以鼻,可是我又如何否認,她的名字從出現伊始,便在我的生命中再未消逝,甚至連稍顯暗淡都不肯。

我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是不是自死亡中滋生。無可否認,當她作為人類的纖弱的軀體,以不可動搖的姿勢替我擋下致命一擊時,心裏是陡然生長的陌生驚動。

有時我想,那個冬日的夜晚,裹着死亡氣息的木樁其實是刺中了我的,留下的是比白栎樹木樁更加深重的無法治愈的傷痕。

如果有可能,我會寧願選擇死去,也不要這如影随形的傷痕嗎?

不!當然不。那樣,我連這七年的記憶都不複擁有。整個生命,只剩下“毫無意義”。

我對我的兄弟姐妹的感情是極為複雜的。在我肆無忌憚的永恒的生命中,曾做下太多無聊和浪費的事情,企圖吸引我的家人的注意。或許我有一些時候——好吧,也許是很多時候——羨慕克勞斯和以利亞、麗貝卡之間的感情。

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我嫉妒克勞斯。并越來越嫉妒。

我曾經問她,“克勞斯身上哪一點值得你留下?”

她那時的笑我現在還記得,似乎我問得是一個多餘而可笑的問題。她反問,“他身上哪一點讓你覺得不值得我留下?”

我毫不猶豫:“全部。”

她說:“我的答案也是如此。”

她說,克勞斯的全部都值得她留下。

我只是将手中的牛奶一飲而盡,在心裏嘲笑腹诽:你又認識克勞斯的全部?

但我騙不了自己,那一刻我是羨慕克勞斯的。——

懷着黑暗等待的羨慕。我多麽了解克勞斯,我的哥哥。他向來擁有将所有事情都搞砸的優良特質,任何跟他,跟我們家族扯上關系的人都不會有好的結果。

我什麽都不需做,只是靜靜觀賞、等待,像玩賞一尾游弋在巨鯊口中的無知無覺的美麗小魚。

我必須說,我的哥哥從不會讓人失望。

可是,當我捧起她破敗的身體,淡漠、嘲諷的話語掩蓋不了我心裏聚集的憤怒。還有被掩藏成無動于衷的無奈。這一刻,我還并不自知,這種“無奈”将是沾之即入肉附骨的毒,終年生長為執着的不可克制的情緒。

我對她說,“我知道你會死去。”

沒有說出口的卻是:“但我絕不會讓它真的發生。”我将永遠努力讓你遠離死亡……

遠離死亡,即是遠離克勞斯。

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離開,短暫的四個月。短暫的屬于我一個人的相守。然後——

然後,是徹底的分離。

有些事情是無比躲避的,比如屬于我的似乎注定的死亡。

果然,我這顆停止跳動的心髒,終是不可避免的焚燒在白栎樹木樁之下。雖然換了一個時間,地點。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真正意義上的死亡。猝不及防。午後兩點的秋日,空氣中有飽滿殷實的果香,以及她靠在我身上能夠聞到的發絲清香。心裏并沒有恐懼的感覺。

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知道,我最懼怕死亡。我也是這樣認為,現在也并未改變。我懼怕死亡。只是執着生長在身體中的不可克制的情緒一日存在,當死亡真正來臨時,對它的恐懼,都會被這一種不可控的情緒替代。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存在這樣一個人——影響你的情緒,誘惑你的欲望,操控你的判斷,決定你的方向,推動并印證你的結局。

邁克爾森家族的成員似乎都有這樣魔咒般的人存在,甚至不止一個。克勞斯和以利亞的塔提亞,乃至後來的凱瑟琳。就連芬恩都有隔空相守九百年的塞姬。置于我們的小妹妹麗貝卡,只要是稍加辭色,哪怕是假意施舍的愛,任何男人都可能成為她的魔咒。Stefan,馬特,馬塞爾……

但一千年來,我沒有,并一直堅信絕不會有。我鐘愛自己百無禁忌,沒有秩序,随心所欲的桀骜生活。

她以截然不同的質地,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

當她出現,我并未預期到“魔咒”的力量如此強盛。我以為我是在置身事外,觀望一場游戲,可是當游戲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并且逐漸蔓延到我身上時。我沒能有逃脫的能力。——我懷疑自己甚至沒有生出逃離的意識。

在我的這七年記憶中,兩次歷死。林安将這兩次死亡皆歸咎于己身,并為我的複活傾之所有。

對我來說,再次複生後,重新擁有始祖的強大不朽的身體和力量并非主要,重要的是,這一次,我和她長達四年的相伴相守。

對于救我複活的過程,林安從不提及一句,我從卡伊口中探得所有。而後,我也再不提及一句。

當卡伊施咒将我複活,已是他們離開新奧爾良三個月後。彼時,林安懷孕四月有餘,卻消瘦的幾乎脫形。

我第一眼看過去,便是她熟悉的笑容,挂在眼窩深陷的眼角上。是我見過最醜,卻最能直刺人心髒的笑容。只此一眼,我知道,那些生長于體內,沒有任何聲響卻不可控的情緒,都足夠了。

卡伊将林安帶離新奧爾良就是為了救紅,包括處心積慮将林安轉化為吸血鬼巫師,但他并不能确定紅是否随着林安的轉化而共同轉化,并痊愈蘇醒。所以将林安帶至虛空監獄。

林安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和精力救醒她的這另一半生命,紅。這是卡伊的交換條件,他幫林安施複活咒救我,她救醒紅。

她幾乎比卡伊還要焦急,用盡了一切方法,最後終于發現,她的血可以。于是,生生用她的血養了三個月,紅才轉醒。

從開始的一日一次,到後來的三日一次。紅飲了林安整三個月的血。

也許因為她并不是真正的吸血鬼,也許因為她懷着身孕,也許因為她的血本就不易補回。三個月,無論是吸血鬼的飲食,還是人類的飲食,都沒用,林安迅速衰弱消瘦下去。并在此後的近四年中,日日忍受嗜血的焦灼欲望。

可是她說,這是她最好的一段時光。

我清楚這段最好,并非因我而生,但是她這最好的一段時光中,有我的參與。

林安一直以為克勞斯四年都沒能尋到我們,是因為陰差陽錯的錯過。她總是太容易相信一個人。

克勞斯花費了四年都沒有找到林安,如果不是潘妮和尼爾的偶然相遇,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

——因為,我讓卡伊施了隐藏咒!

很多時候我會忘記克勞斯的存在,雖然潘妮和尼爾出生後,随着慢慢長大,五官輪廓越來越像他。但是他們的生命中更多的是我的身影。我見證他們的出生,定格下他們的第一抹笑容,聽到他們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陪他們邁開人生的第一步,度過第一個生日。

我教導他們學習和認識自己血液中的本性,運用和掌控自己的能力。我相信,一定意義上來說,我就是他們的第一個父親。

我愛這兩個孩子,我沒辦法不愛他們。他們身上流有她的血液,是她生命的延續和傳承。

可是我又一直很清醒,我知道這一切如同脆弱的夢境,能夠打破美夢的人随時可能出現。——不,他已經出現了,比潘妮和尼爾遇到他更早的時候。

我隔着一條街道,注視他從急切慌亂,到慢慢冷卻冰封的身影。也許在那一刻,我對克勞斯的嫉妒達到頂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經有一個獨屬于他的準備好的圓滿。這是每一個邁克爾森求而不得的東西。

然後,我轉身離開。那一年秋,我們比平時早了兩個月返回虛空。

我又在她的生命中偷了一年光陰。

現在。

現在,終于走到了我七年的末尾。

他最終是來了,我一直知道有這一天。我準備着,卻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我站在她身邊,看着她的笑,也許是午後的陽光太過劇烈,我居然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眩暈。我感到就連自己的身體都變得不可控了,我走過去,抱住她,感覺到她的發絲觸到我臉頰的輕軟。清風吹過,我醒過來,我還是站在那裏,自始至終,一動也沒動。

你看到我的笑容、我的不羁行為掩蓋下的我的七年剖白。可是你看懂了我的七年嗎?

我沒有什麽遺憾。你也無需為我心酸。因為,我以後的每一天,我注定不朽的永生永世都會是這最好的七年。

作者有話要說:

克勞斯甜了,科爾肯定就是這樣悲劇啦。

我是愛科爾的,所以寫下來還算順。而以利亞……Red姑娘在我心裏是屬于惡魔凱的,所以,讓我想想要怎麽寫吧。

☆、以利亞的番外——守望

很多人都說,西裝革履是我的标簽。

很多人都知道,家人,是對我最重要的東西。

是的。我不會否認。

無損而不朽的強大軀體,宇宙洪荒中彈指而過的千年時間,總要抓住些什麽,你才不會迷失。如同靈魂的錨。克勞斯選擇了孤傲的權勢力量,科爾選擇肆意放逐,麗貝卡選擇虛幻的愛情。我選了我的家人。我救贖他們,也救贖自己。

我想我們家族的經歷完全可以述寫成一本傳奇,這本傳奇之書只可能說明一點,那就是存在于我們家族中的極簡樂趣:血腥與殺戮與死亡之中,到處可體味家人的珍貴。這片刻的,卻又時時處處的珍貴将我們捆綁在一起。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就像現在。

再次見到紅是在雙胞胎四周歲的生日趴體上。能看出來她已經把我忘了,至少是從沒有刻意想起過。雖然她看到我的一刻露出驚喜的表情,并且立刻跳過來熱情的打招呼。我很明白,因為她只是一個孩子。

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男子,看到她突然親熱的逃離沒有任何反應,似笑非笑的目光短暫的看了一眼。我卻清楚讀懂了他眼中的深意,如同對待一只絕不會飛出他掌心的幼獸,他給予短距離的自由,因為可操控的鎖鏈一直系在他手中。

在我眼中,這個少年只是像紅一般的年輕孩童。是,他邪魅的眼瞳中總是掩藏着各種出其不意的深沉惡劣,但我陪在克勞斯身邊一千多年,若論陰謀詭計,沒有人能出克勞斯之右。

但這些比較并沒有什麽用處,在那個虛幻又無比真實的血色夢境中,我第一次見到他,即已經認識到這個少年對她所具有的獨特意義——他是她某種精神上的支撐。我也見到若他倒塌對她産生的影響——她也會同樣塌陷。

這種肉眼無法識別的支撐仿佛是難以理解的,但作為邁克爾森家族的家長,我對此無比熟悉,因為這種無形的精神支撐存在于每一個邁克爾森身上,一千多年的時光中,我們都是彼此的支撐,并在今後的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始終如此。

這次的生日宴會更像是家族的一次重聚,所有人都來了。麗貝卡,馬塞爾。紅,卡伊。甚至是弗雷娅和邁克爾。

科爾甚至準備了電子屏,在播放兩個小壽星的成長照。

潘妮大概第一次見家裏來這麽多人,絲毫不膽怯,相反非常興奮。屏幕上每翻過一張照片,小家夥都會美美的問一句:潘妮可愛吧?

第一個詢問的是我。“Uncel以利亞,潘妮可愛嗎?”

我看着屏幕上兩張相似的小臉兒,掃了克勞斯一眼,笑着回答:“非常可愛。”

一瞬間,我想,我可以像塞林格一般,做一名《麥田裏的守望者》。可愛的孩子們在麥田裏自由奔跑,我守在那裏,當他們自由的腳步跑向懸崖邊時,将他們攔住。準确的說,我一直在扮演這樣的角色,觀望着,守護着,防止我的家人跌落懸崖。

孩子氣的問答還在繼續:“Aunt紅,潘妮可愛嗎?”

紅不買賬,擡了擡眼皮,故意說:“尼爾比較可愛。”

潘妮鼓了鼓嘴,然後雙手托住小臉蛋,笑得甜蜜蜜,“潘妮和哥哥長得一樣!”

麗貝卡已經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她的腦瓜頂:“對,所以潘妮也可愛。”

小鬼靈精有預謀的問題持續下去。

馬塞爾……

卡伊……

弗雷娅……

“邁克爾爺爺,潘妮可愛嗎?”

大概從沒将這樣的稱呼跟自身聯想過,我看到一向泰然鎮定的父親,面部表情呈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