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妖女什麽時候哭

孔方姐像一輛破胎的自行車,氣喘籲籲地走回到家中,女兒還沒回來,她在院外養了一會雞鴨。

突然,她擡頭望見屋頂的三角梅長着太茂盛了,垂落的枝葉在空中搖曳,掩住了女兒書房的窗戶,她擔心這樣會遮擋陽光,于是,回屋裏拿了剪刀,再次氣喘籲籲地爬上屋頂,想剪三角梅的餘枝。

那排三角梅種在屋頂邊,靠近一個用來蓄水的方塊小屋,她無法夠得着,于是,一手抓着方塊小屋邊的自來水管,身體往外傾斜,另一手用剪刀去剪,這個艱難的動作讓她感覺到暈頭轉向,當她好不容易把遮擋住女兒房間窗戶的三角梅全部剪除時,她看見那窗玻璃上隐現出了文字,那是用手指在水南天時罩着水霧的玻璃上寫的,有點模糊不清,她倒挂着、竭盡全力地去辨認,當她看清楚那幾個字時,臉上一瞬間露出了笑容,那是滿是欣慰的,發自肺腑的笑容,一個女孩子收到戀人的禮物時都不能笑得像她那樣開心,鑽營的她,一直板着臉,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笑容。

那是四個字:“生日快樂”,從十三歲起,女兒的房間她就進不去了,要不是因為她偶然來到險峰,她将錯過這意外的驚喜。

是女兒早上悄悄寫下的,這才提醒了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她總是把女兒的生日記挂在心中,卻從來沒有給自己過過一個生日,但是,這句祝福對她來說已經足夠。

她直起身軀,爬下樓來,然後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靜靜地等待女兒的歸來。

夕陽漸漸地挂在了樹梢,母鳥在和幼鳥說着私話,她很久沒有這樣享受了。即便她明白,歲月不複,女兒已經長大,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放學回家甜着笑臉喊她媽媽了。

孔方姐才等待了一會兒,一輛載着包裹籃的電動車就駛進了院內,一名快遞人員叫她簽收快遞,孔方姐說:“你找錯家了,我并沒有買過什麽東西。”

快遞人員抱着一個巨大的紙箱,看了看上面的快遞單字跡,說:“你是叫孔方姐嗎?這是一個叫筱鬧鐘的人寄給你的,應該是類似按摩枕一樣的東西,對方付過錢了,你只要簽收一下就行了。”

孔方姐沖到快遞包裹前,迅速地拆開外包裝,裏面是一個電視裏時常推銷的按摩椅,據說具有保健、治病、美容、排毒、紅外線殺菌等功效,價格好像還不便宜,她不信女兒會買這種東西。

箱子裏有一張卡片,孔方姐拿起來,上面寫着:“交子、阿鬧攜手共祝母親生日快樂,将平時省下的錢買下這張保健按摩椅,願母親健康長壽。”

這幾個字寫得鼻歪眼斜,在“交子、阿鬧”的後面原先還接了個“亢麗”,由于是別字,又劃掉了。

如果孔方姐能稍加留心,就會發現是有人惡作劇,但是,她在那一瞬間腦子炸開了,一股帶着憤怒的絕望湧上了她的心,她重重往後踉跄了幾步。女兒本不懂事也就罷了,交子也這麽不知道節制,她以後還要把她交給他,他這麽做怎麽讓她安心?

快遞人員仍然在不停地催孔方姐簽字,孔方姐朝他憤怒地吼叫:“不簽,再怎麽樣我都不會簽的。”

快遞人員說:“這是對方已經付錢的,你就算不簽也沒法退貨的,而且,你連外包裝都已經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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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方姐沖對方一陣威脅,快遞人員從沒見過發那麽大火的人,無奈之下,只好把東西收回離開了。

筱鬧鐘一整天心情不錯,從一個月前,她就開始記挂母親的生日了,覺得這天與往日有所不同。

為了慶祝這一天,她從上初中以來第一次上課時坐姿端正,甚至還極有尿性地做了課堂筆記。放學後,她買了一個小蛋糕填入自己的肚子裏,以這種自我心理安慰的特殊形式來為母親慶生。走路經過鮮花店,看到康乃馨時,不是不動心的,這是她開始逐漸萌生人生事理的一個年紀,為此,她在路邊的花叢中采了一朵小野花,捏在手中晃悠,直到走進家門前,才丢在院子裏。

剛踏入家門,就見母親拿着一把錘子,正叮叮咚咚地修補家裏的舊椅,那椅已經用了十幾年了。

她難得地喊了一聲“媽”,才沿着樓梯往樓上走去,剛走幾步,就聽見母親冰冷的嗓音從身後叫住她道:“你等一下再上去,我有幾句話想要和你說”。

筱鬧鐘走到母親的目前,見母親逼問的目光,問她道:“你給我買東西了?”

筱鬧鐘立刻想起放學時自己買來吃的那塊蛋糕,說:“媽,今天是你生日。”

孔方姐嘆了一口氣,說:“生日就能亂花錢了?鬧鬧,我很早就跟你說了,賺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知道媽媽小時候要吃一頓飽飯有多麽艱難嗎?你要開始懂得了,柴米油鹽是生活最大的學問,要學會節制,你想過嗎?媽為什麽那麽看重錢啊?”

筱鬧鐘驚訝地想,吝啬鬼醫生給吝啬鬼開病危通知單了,才一個蛋糕,就跟要了她的老命一樣,她有些厭煩地說:“我就買一個蛋糕,你至于嘛”。

孔方姐驚訝道:“你還買了蛋糕嗎?好,我不是說這個。你是不是買了一個保健按摩椅寄給我?”

筱鬧鐘覺得母親應該是誤會了什麽,說:“什麽保健按摩椅?我沒買過。”

孔方姐說:“你是不是怕我罵你,所以不敢承認?媽不怪你,媽只想讓你知道,對生存要有一點緊張感,不要因為眼前衣食無憂,就随意花錢。因為有時候,連一塊錢都可能變得無比的重要。”

筱鬧鐘聽到母親的嗓音哽咽,她覺得自己一時半會解釋不清,便不說話,想等母親心情平息。

孔方姐側身坐在一旁的一張椅子上,右手手肘支撐着椅子背,一邊抹着眼淚,一邊繼續說教:“唉,我可拿你怎麽辦啊,你那麽小父親就不在了,本來已經夠可憐的,如今凡事又都一一依賴我,要是有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将變得無依無靠,到時你連洗衣做飯都不會,我可怎麽辦啊,嗚嗚嗚……”

說着,她開始長時間地哭泣,後背不停地顫動。

筱鬧鐘覺得母親一定受了什麽刺激,她見她哭,心裏也難過,卻倔強着,不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

益母草一直忙到很晚才從吃心絕對回到銅香院,一進門,見到母女二人灑淚相對,感到很驚訝。

等他問清楚事情原由後,覺得自己有必要化解一下這對母女之間的矛盾,于是主動承擔道:“老板娘,禮物是我買給你的,就我自己,跟鬧鬧無關。”

筱鬧鐘也再一次解釋道:“媽,我真的沒給你買什麽禮物,也根本沒錢買。”

孔方姐這才相信誤會了。她對益母草感到很失望,認為他在經過自己對他一段時間的培訓後,仍沒有學會她的半點皮毛。

于是,她罰他端着一個裝滿水的白碗,站在原地不動,直到她來叫他,而且一滴水都不能灑掉。

此舉是為了教導他節約一切物資,包括一滴水,而益母草卻以為老板娘想告訴自己,水是人類的生命之源,尤其是小草,沒有水是活不了的。

孔方姐已經哭得很累了,于是疲倦地上樓去休息。筱鬧鐘一見母親上了樓,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益母草第一次見到老大哭,他一直以為她的生活是沒任何煩惱的,或者說,她是無法流眼淚的生物,身體裏面沒有淚腺以及相應的機能。

他的手仍然端着碗,雙手卻慌張得不停地抖動,以至于碗裏的水都灑到了地面上,和老大同悲。聽說女孩子的眼淚是天使在端水的時候灑落的,滴滴都帶着偏重的無邪,能打破男人堅石的平衡。而笑又和哭成正比,筱鬧鐘笑起來可以演當了班長的小蘋果,哭起來就像找不到爸爸的姐姐。

益母草說:“老大,老板娘是一時誤會才罵了你,可她說的也全是為你好,你哭哭就好,不要難過。”

別看筱鬧鐘平素乖逆嚣張,哭起來也跟所有脆薄的小孩子一樣,真的,我越看越覺得她像姐姐。

她的雙唇抿着淚水,向着往日她總是冷嘲熱諷的益公草吐起心事,完全不怕他因此看輕自己:“現在的我媽,跟記憶中我小時候的她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對我總是:‘鬧鬧真棒,又考了60分’、‘鬧鬧想玩,就邀同學到我們家來做客吧’、‘鬧鬧,看,晚上媽媽做了你最愛吃的紫菜蛋湯’,她不但對我好,而且在鄰裏之中的口碑也很好,她不愛跟人争執,總是把複雜的事情變得簡單;她喜歡在院中種滿花草,把簡單的家變得不簡單。生活仿佛因為她的親切而放緩了我成長的步調,為此,雖然我從小沒有爸爸,卻一直驕傲自己有一個溫柔善良的媽媽,童年的我是幸福幸運的。可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從幾年前的某一天開始,她似乎一夜之間性情大變,不光開始控制我的花銷,對我管教也嚴了,還對錢財變得極度貪婪,她每天最關心的事就是把吃心絕對榨出錢汁來,店裏的員工不再是親人,而淪為了她賺錢的工具。但是我覺得,家裏經濟條件不錯,我也還年輕,不懂她幹嗎要那麽急着把我培養成千年的鐵樹,她為此不知罵了我多少次,我也不希望她傷心,可惜我的性格懶散廢柴,實在滿足不了她的期待,今天她不知道又受了什麽刺激,對我又哭又罵。我真的不忍心看她這樣,要是可以,回到小時候,那時候雖然家裏不富裕,但她至少是熱愛生活的。”

益母草認認真真地聽着老大的傾訴,沒有插半句話,因為他覺得:沉默是給對方最好的安慰。等她的聲音漸漸微弱時,他發現:她站着睡着了。

半夜裏,每個人都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益母草起來上廁所,突然看到客廳裏的壁燈還亮着,他睜着惺忪的睡眼走近,結果發現孔方姐在燒水,她的面前放着一堆藥罐,益母草的意識不大清醒,說:“老板娘,你半夜偷偷起來吃什麽好聽的啊?”

孔方姐看着他突然出現,吓了一跳,靜靜盯着他,仔細觀察他的表情裏是否發現了她藏着的秘密,不過,她發現他一臉的迷糊,好像在夢游狀态,松一口氣,随即将桌上的藥罐裝進袋子裏,說:“沒什麽,我吃錯食物了,消化不好,吃一點胃藥。”

益母草說:“胃藥好吃嗎?也倒幾顆給交子嘗一嘗。”

孔方姐斥道:“藥丸子你也想随便吃,拿錢來買。”

益母草說:“是藥丸子嗎?那算了,我還以為你半夜起來偷偷摸摸,一定是什麽美味佳肴,如果是感冒片,那我健健康康的,就沒有必要吃了。”

孔方姐說:“嗯,不要亂吃,你趕緊回去睡覺了。”

益母草悶吭了一聲:“哦”,打着呵欠回房間睡覺了。

第二天,益母草醒來的時候,想起昨晚的一幕,突然覺得有蹊跷,但哪裏蹊跷,他又想不明确。

他沒有細想,下床推開房門走了出來,看到門上貼了一張字條,上面用飛橫跋扈的字跡寫着:“益公草,作為第一個見我哭的人,本不該留你,念在你主動地替我解圍,不殺,如果昨天的事情走漏了,敗壞了我妖逆的名聲,想你知道後果。”

益母草看了,啞然失笑,把紙條收了,奉為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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