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只此一次

華燈初上,戌時,舒知茵準時出現在景府外。這是一處僻靜的胡同深處,從府外看,樸素的似乎是尋常人家,沒有高懸在府門的匾額。

如錦挑着油燈,上前叩開了門。

“誰找景大人?”門開着一條縫,敏銳的目光在門裏巡視。

如錦道:“福國公主。”

門裏的人探了出頭,努力的看向朦胧夜色裏瞧不清容貌的福國公主。

舒知茵移到油燈的光亮中,問道:“景大人何在?”

門裏人迅速的打量着她,她罩在豔紅色的鬥篷裏,面帶薄紗,只露出一雙明媚的眼睛和光潔的額頭,趕緊打開了府門,朗聲道:“景大人的親信齊汀拜見國色天香萬福無疆壽比蒼穹事事如意的福國公主。”

舒知茵一怔,只見一位少年站在眼前,像是一棵玉蘭樹。

齊汀很和氣的道:“景大人不在府中。”

如錦詫異的道:“公主與他約在戌時景府相見,他是忘記了?”

齊汀保持着和氣:“大概是他忘了,也許是他沒有把公主的話放在心上,可能是他不想與公主相見。”

如錦吃驚不小,他可真是敢說!

舒知茵笑了笑,笑意薄涼,道:“如果你說的大概也許可能是真的,我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齊汀的雙手扶着自己的腦袋,駭道:“別,別,別,這個腦袋裏裝着太多好東西,砍下來太可惜。”

舒知茵牽動唇角,問:“我可以進府中等景大人?”

“可以,可以,可以,”齊汀笑容滿面的做出請的手勢,“是景府的榮幸,蓬荜生輝。”

舒知茵剛要邁進門檻,卻發現府中盡是夜色的漆黑,沒有一盞燃亮的燈火。

齊汀已經揚聲道:“快,快,燃燈,點着火把,把天照亮。”

窸窣的腳步聲奔走,微弱的光自不遠處亮起,漸漸,星星點點的光越來越多。随着一支火把點燃,一支又一支的火把點燃了,火光向府門口聚攏,不多時,有二十餘支火把熊熊燃着,照得亮如白晝。

舒知茵看清楚了齊汀,一位眉目清秀的英姿少年,背脊挺得很直。她目光一巡,舉火把的家丁神色嚴肅,都透着一股子鋼鐵的勁。

齊汀伸手一引,道:“公主殿下請。”

舒知茵進入府中,随着她腳步的前行,火把迅速的變換着位置,讓她始終走在明亮中。

府中并不大,當她踏進正殿裏時,只覺清寒之氣撲面而來。她四面環視,牆壁上空無一物,沒有挂匾額與字畫。殿中只擺着六張桌椅,桌椅的紋理清晰細膩,不像是名貴木材所制,桌上沒有擺件裝飾。

如錦打了個激靈,感慨道:“景大人太清貧了吧!”

齊汀道:“景大人不喜歡多餘的東西。”

舒知茵落座于椅,看着木桌的紋理,琢磨着是何種木材。

齊汀讪讪的道:“景大人從不在府中見客,他不喜酒與茶,府中只有井水可飲,怠慢了公主殿下可如何是好。”

“你派人去公主府取我喜歡的桑葚酒、梨花釀,”舒知茵道:“多取幾壇,放在景府備着。”

“是,是,是,”齊汀讪讪笑道:“能不能再取一些碎銀放在景府備着,以便不時之需?”

“取兩箱銀子備着。”舒知茵微笑道:“此後景府有任何所需,盡管去公主府取。”

齊汀又驚又喜的瞠目。

舒知茵偏頭對如錦道:“回府傳令下去,要對景府有需必應。”

如錦應是,道:“奴婢這就回府。”

“公主殿下太慷慨了,盛情難卻。”齊汀興奮的搓着手,趕緊走至殿外,命道:“快随如錦姑娘去公主府取十壇桑葚酒、梨花釀,和兩箱銀子,再取二十壺燈油。”

舒知茵站起身,道:“帶我在府中逛逛。”

“好,好,好,公主殿下随便逛。”齊汀在前引路,明亮的火把在旁跟随。

府中非常的空曠,不見一樹一石一花,只有伏地而生的草,簡直像是寂涼的荒蕪之地。‘景大人不喜歡多餘的東西’,當舒知茵踏入景茂庭的書房時,頓時領悟了此話的精準。

偌大的書房,散發着自然舒心的氣味。近千冊古籍擺放在一排排的書架上,分門別類而整整齊齊,均有被翻閱過多遍的痕跡。書架書案與正殿中的桌椅所用的木材一樣,書案上只有一盞尋常的燈,和一套尋常的筆墨紙硯。陳設極精簡樸素,他何止是不喜歡多餘的東西,他也不喜浮華。

舒知茵用指尖輕敲了書案,問:“這是什麽木材?”

齊汀回道:“香杉木。”

舒知茵只知紫檀木、紅木和黃花梨木,她步向書架,按照貼着的類目尋找,尋到一本厚厚的《花木經》。她仔細的翻閱,終于找到了香杉木,逐字看後,她笑了笑,将書放回了書架。

與書房一牆之隔的就是景茂庭的卧房,香杉木制的床榻,月白色的被褥,同樣沒有一個多餘的東西,簡潔素璞。舒知茵掀開月白色的門簾進入側室,不由得驚訝。室內擺着香杉木的箱櫃,整齊的放着他近日穿戴的十套月白色錦衣,十套月白色裏衣,十雙鞋襪,十件大帶,十頂白玉冠,皆是款式相同唯細節暗紋略有不同,太過不可思議。

他不喜歡多餘的東西,對喜歡的東西簡直喜歡到極致。

舒知茵聞着香杉木散出的清香,笑意攀上眉宇。

如錦回公主府歸來,邁進側室一瞧,捧上一杯梨花釀,嬉笑的驚道:“這位千載難逢的景大人呀,真是特立獨行的人。”

舒知茵輕飲着梨花釀,眼睛裏閃着愉快的光,道:“恰與我天生一對。”

如錦咬了咬唇,快步走到卧房外,大聲的問道:“齊汀,你家景大人沒有婚配,可有心上人呀?”

齊汀在檐下朗笑道:“你覺得呢,我家景大人頭角峥嵘位高權重還尚無婚配,即使有心上人,大概是陰差陽錯,也許是求之不得,可能是錯付衷情。”

聞言,舒知茵冰冷的聲音從側室響起:“如錦。”

“奴婢在。”如錦心呼不妙,沖着齊汀做了一個‘你慘了’的表情。

舒知茵道:“掌掴他二十一下。”

齊汀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你真欠打,油腔滑調,實話實說不就行了,仗着景大人的勢有恃無恐了?!”如錦壓低聲音訓了齊汀一句,轉身奔入側室,可愛的眨着眼睛,用祈求的口吻道:“奴婢能不能明日再掌掴他,今日身體虛弱,力氣不夠大,怕打得他不覺疼。”

舒知茵篤定的道:“不能。”

如錦急得小臉通紅,知道公主的脾氣,欲言又止,慢慢吞吞的往外走。

“公主殿下,”齊汀大呼道:“齊汀是該打,求在景大人面前掌掴,他總是嫌齊汀的嘴碎,多次煩到極點,正好讓他看着解解氣。”

這個說辭好,看在景大人情面,公主便會不再追究。如錦悄悄的暗喜,聽候公主殿下的回複。

舒知茵信步自側室走出,停在了月光中,輕語道:“景茂庭依舊未歸,今夜不歸宿了?”

“公主殿下所言極是!”齊汀認真的道:“每晚亥時之前景大人不歸府,則是辦案繁忙留宿在大理寺了。”

“帶我去大理寺。”舒知茵蹙起眉,已等了他一個時辰。

齊汀對公主殿下惟命是從,趕緊命道:“備馬車!”

見公主暫不追究齊汀,如錦欣喜,沖着齊汀眨了眨眼,乖巧的為公主殿下續了一杯梨花釀。

香杉木制的馬車廂方方正正,齊汀親自趕馬車。

馬車剛駛出景府,如錦就替公主叫苦道:“這樣的馬車怎麽坐呀。”

路上颠簸,車廂裏沒有厚實的棉墊,車廂壁上沒有軟軟的毛毯,公主殿下嬌貴的身子何曾被這樣涼而硬的馬車硌過。

舒知茵不以為意的道:“景茂庭能坐這樣的馬車,我自也能坐。”

如錦閉上了嘴,侍候公主殿下四年了,熟知她一貫的堅韌和随性而活,有一種超脫的恣意,她的決定全是順從她的內心,從不在乎也不介意世人的異見,常顯得冷淡絕塵。

馬車在夜色裏行駛了許久,駛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侍衛見來人是齊汀,很懂分寸的放行。

在大理寺的後院,有一排三間屋子是景茂庭所居。因有規定,新舊案卷均不得帶出大理寺,他常留宿于此處研究案卷。

屋門敞開着,油燈下,景茂庭正端坐在一堆案卷後,專注的翻閱案卷,寂然而冷峭。

舒知茵載着月色星光,施施然的踏進屋,在景茂庭擡起首時,她掀開鬥篷的帽,摘去面紗,姣好面容盛現在他的眼睛裏。

豔紅色鬥篷随風拂揚,似是一簇一簇的火苗,映耀着她的瑩白雪肌。她亭亭玉立,輕盈飄逸,豔麗,冷清,溫柔,那些迥異的美在她的氣息裏融合的恰如其分。

景茂庭只看了她兩眼,視線一移,深呼吸了口氣,起身行禮道:“公主殿下。”

舒知茵回身欲關上屋門,便聽景茂庭道:“門開着。”

觸到屋門的手指收起,舒知茵微揚起下巴,仰望他的氣定神閑,莞爾一笑,道:“我答應了你的那位親信,如果你忘了我戌時去景府找你,沒有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不想與我相見,我就把他的腦袋砍下來。”

景茂庭道:“臣并沒有答應與公主戌時在景府相見。”

舒知茵微笑問:“這算是你沒有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臣并沒有答應與公主戌時在景府相見。”景茂庭波瀾不驚的重複。

“需要你答應?”

“需要。”

舒知茵眸光清寒,道:“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為你今晚的行為向我道歉。”

四目對視,她很認真,認真到寸步不讓,不允許他拒絕。

“只此一次。”景茂庭冷道:“臣為今晚的行為向公主道歉。”

寒意乍起,鋪天蓋地,舒知茵渾身一震,像是被扔進冰窟窿裏,使她不由自主的生怯。她定睛瞧他,他原來就冷肅的神情更為冷銳,他很不情願,但他還是道歉了。

可是,只此一次什麽?

舒知茵極想知道答案,鼓起勇氣問道:“只此一次?”

景茂庭恢複了常态,逼人的寒氣頓減,道:“只此一次容你耍公主的威風。”

“謝謝你容我耍了一次威風,無論如何,你向我道了歉,我原諒你了。”舒知茵一笑泯去剛才的不愉快,緩緩的走向他,倚在案邊,笑盈盈的問道:“簪子和刺客是怎麽回事?”

“不便告知。”

“還在為秦啓明的案子一籌莫展?”舒知茵道:“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不需要。”

“有什麽是方便告知我,需要我幫助你的?”

景茂庭道:“天色已晚,請公主回府。”

“可以。”舒知茵一句不再多言,轉身而去。既然他有自己的主見,她尊重他的主見,拭目以待他理清整個案情并結案。

看到舒知茵戴着面紗快步從屋中走出,在如錦的攙扶下乘坐進馬車,齊汀朝屋中瞧了一眼,見景茂庭向他招手,他進屋道:“景兄。”

景茂庭迅速進側室取出兩張被褥,遞過去,道:“為她墊在馬車裏。”

齊汀抱着被褥到馬車邊,獻殷勤般的笑道:“這是景大人的被褥,為公主殿下墊在馬車裏。”

如錦不由分說的接過被褥,驚喜的道:“感激景大人的一片好心。”

齊汀很好笑的笑道:“他為人冷漠固執,不近人情,終日一張冷臉,不解風情,不懂憐香惜玉,你感激他的兩張被褥就好了。”

“又胡言亂語的毀謗景大人,”如錦瞪了他一眼,“還不自己掌嘴。”

齊汀趕緊道:“絕無毀謗,字字屬實,有景大人和天地為證。”

如錦緊張的看着公主,真替齊汀的口不擇言捏一把汗。

舒知茵掀開車簾,眺望着景茂庭坐回案前翻閱案卷,問道:“他今晚留宿在此,你把他的被褥抱走,他蓋什麽?”

齊汀思慮很周到的道:“他一個時辰內應不會入寝,送公主到公主府後,再将被褥帶回即可。”

撫着他的被褥,舒知茵的心泛起異樣的情愫,道:“也好。”

一張被褥鋪墊在座位上,另一張被褥裹在舒知茵的後背,馬車前駛,絲毫不再覺得硌身。貼過他肌膚的被褥正貼着她的肌膚,舒知茵的唇角情不自禁的綻放笑意。

盡管景茂庭的冷漠剛直鋒利的像刀,卻好過阿谀奉承虛情假意。舒知茵見識過太多虛僞攀附,這種剛正不阿的真誠尤為可貴。她有足夠的耐心和能力,像溫火一樣,慢慢的暖熱他,征服他。

馬車徑直駛入公主府,在舒知茵的指示下,停在了公主府的寝宮前。馬車剛停穩,舒知茵緊緊的抱着被褥下了馬車,說道:“如錦,把我蓋的兩張被褥交給他帶回去。”

齊汀愕然的“啊”了一聲。

舒知茵理直氣壯的道:“這兩張被褥不錯,我喜歡,便以兩張被褥交換,禮尚往來。”

如錦撒腿奔進寝宮,把紫檀拔步床上的被褥整齊的疊好,用絲帶系着,放進了馬車裏,笑嘻嘻的道:“快帶回去,別耽誤了你家景大人入寝。”

齊汀尴尬的扶額,帶着被褥回到大理寺,寂靜的燭光中,景茂庭還在翻閱卷宗。

“景兄。”

“說。”

齊汀失笑道:“公主用她的被褥換了你的被褥。”

景茂庭擡起首,瞧着齊汀拎着的豔紅色被褥,眼神微微一軟,道:“留下。”

“嗯。”齊汀欲言又止。

“說。”

“他再三請求你明日結案,确定福國公主是殺死秦啓明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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