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夢的開端

不管怎麽說,家裏算是多了位不速之客。

雖然這位不速之客一來不用吃飯,二來還能幫忙做點事,但僅僅才過去兩周肖嘉映就感受到跟人合租的痛苦。

比如他白天出去上班就夠辛苦的了,晚上回來還得陪一只熊聊天,因為熊生寂寞,一整天不說話它憋得慌。比如熊雖然能幫着幹點家務,但它特別不專心,老是幹着幹着就被什麽電視新聞之類吸引走注意力。

兩周後嘉映實在不堪忍受,買了臺智能音箱回家。

“平時要是想聊你就跟它聊吧。”他正兒八經地教它用,“可以用語音發指令,讓它放歌或者打開電視機都行。”

高科技!

“這玩意有什麽了不起的,能給你打電話?”熊用一種不在乎的口氣。

“能是能,但為什麽要給我打電話?”

“無聊不行啊。”

嘉映無奈:“說實話你到底幾歲,成年了嗎。”

“你猜。”

好惡趣味的一只熊。

不過偶爾也會忍不住猜想它要是個人,大概會長什麽樣。想來想去再把目光移到熊身上,莫名就有種違和感——總覺得它個子不矮長相也不賴,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傻呆呆的。

“你要真是個人該多好啊。”

肖嘉映把熊拎起來,兩只手捧住熊臉揉了揉。

“喂放開我!”

“救命!”

“變态啊你!”

熊掙紮無果。嘉映把笑臉埋它懷裏蹭來蹭去,招得它大喊大叫半天才放手。

早起出門前他跟熊說拜拜,熊回得不鹹不淡仿佛毫不在意。結果到公司沒多久,手機就在開晨會時震了好幾下。

【音箱發送:喂,有快遞。】

【音箱發送:無聊,在看電視,你呢。】

【音箱發送:裝死?】

“……”

話痨又沒禮貌的高中生。

開完會上司特別把肖嘉映留下來。

“這周末是你生日吧?”

肖嘉映錯愕兩秒才點頭:“是。”

“三十歲了?”

“嗯。”

“不錯,而立之年,人生翻開新篇章。”上司笑着拍拍他的肩,“人事發的購物卡,放你桌上了。”

員工福利每人都有,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被通知。回到工位他拍照發短信:【這是公司發的兩張生日購物卡,有效期一年,媽,你記得用。】

【老媽:公司還有這種福利。】

【嗯領導剛給我的。】

【老媽:給你你就拿?智商有問題!人家這是試你呢,看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解釋的話還沒打完,他媽又急匆匆追來一條。

【老媽:什麽事都要我教你,多大的人了一點腦子都不長,還不趕緊拿着這卡請領導和同事們吃點東西拉近拉近關系。】

肖嘉映沉默良久,斂眸回了個“好”字,不想争辯。

晚上回到家,他拿鑰匙打開門。

客廳地板上散落不少玻璃碎片,水也灑得到處都是。熊還在沙發那個老位置坐着,因為不能動所以是側對玄關,看起來非常無賴。

一瞬間他的心情差到谷底。

“你又搞什麽破壞?不是讓你別亂動東西嗎,聽不懂話是不是。”

熊振振有詞:“誰亂動了,不小心而已。”

“你還有理了?”

肖嘉映把外套丢開,一言不發地進了衛生間。站在鏡前他沉着臉,看着自己想發火又發不出的模樣,兩只拳頭攥得很緊。

等他再出來,地上的碎片少了一小部分。

他沉住氣,從冰箱裏拿喝的。熊可能看出他情緒不高,在他身後隔着一段距離,幹巴巴開口:“喝水啊。”

嘉映沒搭理它,轉過身的一剎那熊又嚷嚷:“小心!”

“喊什麽?”

“我怕你踩到啊。”熊一動不動然而嗓音有點急,“你那麽沉,摔倒了我又移不動你……”

嘉映想發火又想笑:“你才沉。”

“喂,你不吃飯啊,說你沉你就搞減肥?”

不知道為什麽嘉映心情好了些。他往沙發上一靠,慵懶地轉過頭:“給我變一桌好吃的出來。”

“?”

“要清淡點的。”

“……”

“沒用的小家夥。”

他寵溺地開着玩笑。

熊喉嚨裏咕叽了幾聲,挺悶挺低:“你哄小孩啊,我成年了。”

那還這麽幼稚。

“我先睡了,你看電視聲音調小一點。”

“等等,”熊叫住他,“之前答應幫忙的事,你還記得吧。”

這個肖嘉映倒沒忘。

熊悶聲:“我又想起了一些。”

“比如?”

“白天有一陣我的頭特別疼,身體也有點不對勁,好像要掉到什麽漩渦裏去。”

它的語氣聽起來不像騙人,但肖嘉映還是得用力克制住嘴角的上揚:“喔?什麽樣的漩渦,是不是長得跟垃圾桶差不多。”

“沒跟你開玩笑!但我确實說不出來,總之是個虛無缥缈的大洞。”

确實是夠虛無缥缈的。

“那等它變得有模有樣咱們再聊吧。”嘉映打了個呵欠,像之前那樣把它拎到床上,剛關掉燈蓋好被子就聽到熊難受的聲音。

“肖嘉映肖嘉映,我的頭又開始疼了。”

他閉着眼把它往上拽了拽,“別吵,睡着了就沒事了。”

“喂、喂……”

熊聲變得有些模糊,而且由近慢慢變遠,最後落入他耳中就只剩下兩個字——

“救我。”

下一刻身邊的世界天旋地轉,嘉映在睡夢中被一股莫名力量纏住,無知無覺卻又異常迅速地被吸進漆黑漩渦,房間、床、書桌等等全都不翼而飛,他像是夢游一樣經歷了真空般的幾秒鐘,然後才轟然一下——

從高處跌落。

在巨大的失重感當中,他驚恐地睜開眼,眼前卻并不是自己的卧室,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高樓大廈通通消失,夜晚也變成了白天,他跟他的熊一起躺在不知道誰家的小院裏,旁邊停着一輛三輪,擺設看起來比城市落後起碼十年,遠處還有群山藏在朦胧的雲後。

鳥鳴,微風,清新的霧。

……

這是在,做夢?

肖嘉映轉頭看向四周,出神片刻才把目光收回,看向懷裏的熊。

“啊啊啊!”

是熊在大叫。

“就是這裏,這就是我想起來的地方!”

“……?”

肖嘉映強迫自己冷靜,開始分析這究竟在搞什麽。

首先,他應該是在睡覺,還沒醒,所以這是夢。但這看起來不像是他自己的夢,倒像是熊的夢境。

不過管它是誰的呢。這段時間肖嘉映已經練就處變不驚的本領,畢竟沒什麽比生活中出現一只話唠熊更奇葩的,夢游就夢游吧。

“你确定?”

他起身,左胳膊夾着熊,右手拍了拍腿上的灰,“确定這就是你打過乒乓球的地方?這裏也沒球桌和操場啊。”

熊想動動不了,只能任他夾着。

“搞不好是我長大的地方!”

“……”

不像。

這麽純樸的地方長不出你這麽沒禮貌的小孩。

他環視四周,平房周圍沒什麽人,老舊的木門也緊閉着。正想說要不要出去轉一圈,忽然有人從外面進來,是個小學生模樣的姑娘。

“請問——”

她本來低着頭,聞聲吓了一跳,擡起紅得像兔子的眼。

“你是誰,怎麽會在我家?”

這很難解釋,而且這夢也太真了吧。

“對不起我剛好路過。”肖嘉映盡量不把她吓到,“請問,你們這裏有打乒乓球的地方嗎?”

抱着對陌生人的警惕,女孩遲疑一會才答:“有是有,不過在學校操場,今天周末不開門你們進不去。”

喔,看來沒準還真是這裏。

“問問她有沒有見過我。”熊着急地說,但嘉映低聲道:“可我也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啊怎麽問。”

“當時我用的是一副打了補丁的球拍,”努力回憶半晌,熊加了條特征,“灰色補丁!”

出乎意料的是,肖嘉映把這話一轉述,女孩卻說:“沒見過人用這種拍子,但我有一副差不多的……補的是水泥,就在屋裏,你們要看嗎。”

也許是夢境的緣故,她沒再繼續追問原因,對他們的警惕心也放松了。

被領進去看到拍子,肖嘉映頓時沉默。

還真有灰色補丁。

搞什麽,熊記錯了?它以前總不能是個小姑娘吧。嘉映坐在吱呀響的木椅上,一時之間沒想出能說點什麽緩解尴尬,轉頭卻發現身邊的小女孩下巴上全是淚。

一般的小朋友哭是有聲的,但她不是,她像個大人一樣,無聲無息。

“這是你的熊嗎哥哥。”

“嗯,”嘉映以為她喜歡布娃娃,就把繁繁放到她手裏,“告訴哥哥你怎麽哭了?”

熊低低地喂了聲表達不滿。

“我以前也有一只這樣的熊。”女孩的兩只手輕輕做了個摟的動作,但可能是怕破壞別人的東西,沒敢使勁,“別人送我的,跟這只很像。”

她背過身抹了下眼淚:“上個月被同學扔了。他們搶我東西,搶我錢,不讓我告訴老師。”

就這一個動作,肖嘉映發現她手腕上遍布青紫的傷痕,出于成年人的警覺問:“他們是不是還打你?”

女孩起初不肯說,在他的追問下才艱難又膽小地嗯了聲。

“你父母呢?”

“他們在外面打工,好幾年沒回來了。”

“學校也不管?”

“管過的。”女孩低低地啜泣,“前年我傷得有點重,住過一次院。那次學校讓他們給我道過歉。但是我出院以後……他們就變本加厲。”

肖嘉映臉色鐵青地站起來,要帶她去找學校理論。他甚至都不确定在這個夢裏自己能走多遠,夢境中又還有沒有其他人,不知道女孩是不是真實存在。

“我不去我不去……”

他把女孩手腕牢牢握着,嘴唇用力抿在一起又驀地松開:“你越怕他們越欺負你!”

以他謹小慎微的性格很少這麽大聲說話。女孩拖着他的手,把他往後拽:“別去,我不敢去,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怕什麽?有我在欺負你的那些畜生不會有好下場的。”

“嘉映!”熊突然喊,“肖嘉映!”

肖嘉映渾身怔了一下,如夢初醒般看過去。熊嗓音繃得有點緊:“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激動?就算你幫了她一次,等你走了她怎麽辦?她會被那些混混欺負死的!”

這些話仿佛帶着不知名的魔力,沉重地萦繞在他耳邊,一陣又一陣地激宕而過,砸得他耳鳴。

是啊,他為什麽這麽激動?

為了幫助弱者,還是為了證明被欺負過的人不會永遠懦弱,為了修正什麽難以啓齒的過去?

就這麽混沌了三秒,他麻木地伸手,掌心碰到熊的身體,世界像是默片電影一樣,虛無漆黑的旋渦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

剎那間時空重塑,咻地一秒,再睜開眼就是卧室。

他全身冷汗,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許久後才回過神來。

夢醒了。

“肖嘉映,你還好嗎?”熊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

緩緩動了動手腳,他把熊從身側拔出來,擱在自己汗涔涔的臉旁。

“肖嘉映你怎麽哭了。”

感覺有兩道水痕沾濕自己的毛,熊斂聲。

“眼睛不舒服而已。”

“進沙子了?”

語氣不太自然,像是嘲諷又像是關心。嘉映烏黑的眼珠裏空蕩蕩的,跟熊拉開一些距離,“繁繁。”

熊別扭地:“嗯?”

“我們再去一次你夢裏吧。”

“我夢裏?”

“對,”肖嘉映聲線恢複平穩,“你試試行不行。”

“怎麽去,為什麽要去?”

“能不問嗎,我現在還不想說。”

顯然熊的記憶會在醒來的瞬間消失,但要繼續那個夢,只能靠它了。

熊不太情願:“可我剛做夢做得頭疼。”

嘉映救人心切,雙手從溫熱的被窩裏伸出來,圈住熊頸,然後把臉埋進它的絨毛間,“算我求你行嗎。”

嗓音好聽到極點,聽衆卻是一只熊,一只很少會不好意思的壞熊。

“好、好吧!”它大叫着讓他松開,“別肉麻了!這也就是你,換了別人早就被我幾拳頭砸暈!”

只要再去一次。

只要再去一次,也許就能改變局面。

嘉映把臉撲到熊身上:“小孩真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