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說大話

見到前任,又或者說初戀,簡直讓人始料未及。

“鄧啓言?你怎麽會在這裏。”

“剛被借調來省廳。”

這十年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上一次還是對方作為基層公務員代表,跟随領導來臨江辦事時見過。

“這麽有空出來逛街?”

“嗯。”

肖嘉映表情有點不自然。他身體沒動,手往後面的櫥窗裏指了指,“買點吃的。”

鄧啓言漠然地推了下眼鏡。

剛想告辭,蛋糕店裏走出一個女人,打扮得很漂亮入時。

“老公,我買好了。這位是?”

女人站到鄧啓言身邊,手挽到他胳膊上,肖嘉映往後輕輕退了一步。

鄧啓言:“他是我同學。”

女人沖他笑了下,又扭頭對丈夫伸手:“喏,提着呀。”

鄧啓言對肖嘉映微微點了下頭,像面對真正的老同學:“這是我愛人。”

“你好。”

聽說肖嘉映就住這附近,女人執意等他買完蛋糕捎他一段,理由是他們剛搬來不久,初來乍到希望多多認識人。

“我坐地鐵就行。”

“拎着蛋糕怎麽坐地鐵呀,地鐵上那麽多人,擠來擠去會把蛋糕擠壞的。”

“我們倆願意,你管得着嗎?”

熊沒禮貌的聲音忽然一杠子插進來,把嘉映吓了一跳,差點動手去捂它的嘴。

“啊對了,你們是高中同學?”

女人笑盈盈的很自來熟,相反嘉映就顯得比較木讷了。

“嗯。”

“你跟啓言同班?”

“若雲,”鄧啓言面容冷淡地打斷,“來幫我開一下後備廂。”

女士俏皮地眨了眨眼。

路上鄧啓言格外沉默,不知道他老婆感覺到沒有。他老婆倒是很開朗,性格很好,一直在問肖嘉映各種問題。

“你也覺得這裏氣候很幹燥吧,我每天晚上睡覺都要把加濕器的水箱加滿。”

“嗯。”

“你看你看。”她嗔怪身邊的丈夫,“我老公還說是我嬌氣,人人都這個感覺嘛。”

雖然以前就知道鄧啓言好像跟女人也可以,但直面這場景還是很有沖擊性。肖嘉映腦子鈍鈍的,到小區門口道完謝下車。

沒走幾步被叫住。

“肖嘉映。”

鄧啓言走過來,周身一股凜冽的寒意:“留個聯系方式。”

“不用了吧。”

“她讓我留的。”他下巴向後偏了偏,目光對着自己手機,“快點,免得她起疑。”

嘉映愣了一下,斂低眼:“鄧啓言,你還是這麽卑鄙。”

“你剛說什麽?”

沒聽清就算了。

他搖了搖頭,抿緊唇。

留意到他手裏的紙袋有盒蠟燭,對方這才反應過來:“今天你生日?”

“嗯。”

鄧啓言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麽。

鄧啓言的性格一直就比較冷漠,話也少,以前戀愛十有八九是嘉映主動找他。

兩人你問我答,氣氛比較木然,嘉映也完全忽略了帆布包裏還有一只熊。

進電梯後熊咕哝:“剛才喊你半天,肖嘉映你耳背是吧。”

“對不起,我沒聽見。”

他擡手摁下按鈕,鏡中那張臉呆呆的。

“傻子。”熊翻了個無形的白眼。

上樓,回到家,肖嘉映把蛋糕拎到飯桌上,對着它出了一會神。

“你還打算把我在包裏悶多久?”

某只熊的不滿控訴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啊,對不起。”肖嘉映把它扯出來,擱在蛋糕旁邊,又替它撥弄撥弄淩亂的棕毛。

“……剛那個男的到底是誰啊。”

嘉映輕飄飄的:“說了你也不認識。”

“喂肖嘉映!”熊說,“你要真讨厭我就直說好了,我随時可以走啊,沒說要賴在你家。”

“?”

肖嘉映本來都已經走到卧室門口了,聞言回過頭,疑惑不解地看着熊。

“我什麽時候說過讨厭你了?”

熊矮胖的身體頓在那裏,悶着沒再說話。

那天晚上肖嘉映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

滿三十歲是大事,他也難得發了條朋友圈,盡管點贊的人寥寥無幾。

他的朋友确實不多,從小到大都這樣。一方面是因為性格比較內向,家境也不算太好,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媽管他管得嚴,從來不讓他跟同學過分往來,他媽說那是“鬼混”,學生就應該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

這幾乎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朋友少,不會跟人打交道,朋友就更少。

高中三年只有一個人對他另眼相待,那就是鄧啓言。

像肖嘉映這種人,別人丢給他一根吃剩的骨頭,他都會感激地雙手捧緊,何況是像鄧啓言當初那樣關照他。

有一次嘉映得了流感,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高燒不退。

鄧啓言就一直守在他身邊。

他燒得渾身酸痛,鄧啓言夜裏把他叫醒兩次,給他喂藥,讓他喝水,把他摟在懷裏。他說他身上全是汗,又咳嗽,怕傳染,鄧啓言說沒事,自己身體底子好,不怕他傳染。

當時在宿舍不敢開燈,也不敢吵醒其他人。他們靜靜地躺在一起,溫和的黑暗包着他們,鄧啓言用手背試他的額頭,替他擋住窗戶縫漏進來的風。

深夜漆黑寒冷,沒有暖氣的宿舍能凍掉鼻子,可是嘉映的心從來沒有那麽暖過。

愛情的本質究竟是什麽,肖嘉映其實不懂,但至少在那個晚上,他覺得是鄧啓言的手。

可惜鄧啓言的心不像他的手那麽溫柔。

沒多久宿舍另外兩個人看出了他們倆之間的苗頭,風言風語傳得全校都是。肖嘉映被當成瘟疫,有男生誇張到碰到他的作業就說要消毒,還有無聊的人在黑板上寫他倆的名字,再在中間陰陽怪氣地畫上一個愛心,等老師來了,看到了,全班就哄堂大笑。

事情鬧大以後,他們被班主任叫進辦公室,家長也來得很齊。

當着大人的面肖嘉映一個字也沒有說。他臉漲得通紅,掌心都被自己摳流血了,但還是一個字都沒說。

但鄧啓言說了。

鄧啓言說:“不太清楚,我跟嘉映就是普通同學。嘉映确實一直在替我記筆記,打飯。我說過不用,但他堅持那麽做。他說他願意。同學都這麽說了我也不好拒絕。知道了,裴老師,以後不會了。我能回去上課了嗎?”

現在想到這些他不覺得難過,就是沒什麽食欲。

熊問:“你不吃了?”

“先放這裏吧,等我洗完澡再出來吃。”

肖嘉映進了衛生間。

眼下的天氣,脫光以後還是挺冷的。家裏的熱水器一直就不太好用,修了兩三次,最近花灑又壞了。

要抓緊時間讓自己死掉啊,嘉映想。

再拖下去又該交房租了。

已經是不孝子,就該多留點錢給老媽,三個月的房租一萬多呢。

他胡思亂想着,越想越覺得可悲。

為什麽要在今天想這些事呢,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一個無關緊要的人,30歲的生日。

可是我死了,小熊怎麽辦?

也不會怎麽辦吧。它都說随時可以走,沒有要賴在我家的意思。

也許小熊也是看我可憐,所以才勉為其難利用我而已。

不過說到底,利用也是有點用才會利用吧。如果我真的毫無用處,誰還會來想着利用我呢?流浪貓也只會向手裏有貓糧的人示好。

想着想着身體溫度忽然變低,反應過來才發現是沒水了。花灑咕嚕咕嚕地響,就是不出水。嘉映擡頭鼓搗了一下,身上凍得瑟瑟發抖,只想趕緊修好,就幹脆踩到旁邊的馬桶蓋上,盡量去夠熱水器的插銷。

結果一個沒踩穩,人從馬桶上直挺挺地摔下去,頭磕在地板瓷磚上。

熊在外面只聽到“嘭咚”一聲,豎起耳朵等了兩三秒,沒聽出什麽情況,就喊:“肖嘉映?”

“肖嘉映你沒事吧。”

衛生間的門牢牢關着,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熊想把自己拎起來挪到門口去,但是屏息凝神費盡全力也做不到,它的位置連半寸都沒動。

地板上全是水,挺冷的,肖嘉映昏倒了。

這個家裏沒有別人存在,也沒有可以求助的途徑。他靜靜地躺在地板上,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傷口的血不斷向外冒,就跟當年割腕的時候一樣。

大城市,到處是霓虹燈,繁華的街景,高樓,屬于嘉映的也只有租來的家而已。

“嘭——!!”

有誰在撞衛生間的門,像人又不像人,像椅子。

嘉映想要睜開眼,但感覺房子在晃。他咽了咽口水,缺乏血色的嘴唇剛動了兩下,身上就憑空多出一條浴巾。

太好了……

沒有這條浴巾他大概會凍死。

不久撞擊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摔東西、砸杯子的聲音,再然後是電視機以最高音量在播放節目。

隔壁鄰居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終于忍無可忍過來讨說法。

“還讓不讓人休息啊?大晚上的搞什麽名堂!”

馬上,連廚房的碗碟都被全部砸到地上,噼裏啪啦碎得滿地都是。

任誰聽了都知道不對勁。

一陣嘈雜之後,有人反複敲門,門外腳步聲亂哄哄,後來大門咣當一聲開了。

肖嘉映艱難又微弱地擡動眼皮,見到幾個模糊的人影沖進來,七手八腳地把他從地上弄起來……

看來今晚還是死不成。

再醒來在醫院。

入目是白色天花板跟床單,空氣中充斥着消毒水味,玻璃窗上凝結着一層霧。

護士在給他打吊針。周圍不少病人跟病人家屬,深夜的輸液室不僅不安靜,反而還有點吵鬧和雜亂。

“還記得吧,你在浴室摔了一跤。”護士指了指腦子,懶洋洋地說,“沒什麽毛病啊,放心。你鄰居把你送過來的。要麽說遠親不如近鄰呢,啧啧,沒什麽大礙,觀察一晚再走。就是酮體有點高,最近沒好好吃飯吧,行了躺着吧,睡一覺準能好個七八成。”

嘉映癡呆地看着她,愣了兩三秒都沒反應過來。

“我鄰居——”

“人家有事先走了,還等着聽你一聲謝謝?回去再謝吧,往大了說這都屬于救命之恩,人家也不擔心你賴賬。”

“……”

社死。

肖嘉映閉上唇,心情複雜地躺着。

側過臉,他發了會懵,然後看見角落一個小女孩手裏拿着熊在玩。

啊!

定睛一看,是他的熊。

女孩離他有五六米遠了,大庭廣衆之下他又不好意思大聲喊,只能壓着嗓子:“繁繁,繁繁?”

熊理所當然是沒聽見,平時它耳朵就不怎麽靈。

肖嘉映沒轍,眼巴巴地叫了兩聲護士。護士瞟他:“要上廁所?”

“不不,不是,請問我被送來的時候身邊有沒有一只、一只小熊?”

“誰注意那個啊,忙都快忙死了。”

另一位護士端着藥盤經過,聽到他倆的對話,随口接了句:“是只棕色玩具熊吧,你說你也挺有意思,老大不小了居然随身帶着這麽個玩意兒。被那個小姑娘拿走了,我去替你要回來。”

被大人提醒,小女孩還挺不樂意,撅着嘴把熊雙手送過來。

“給你!”

塞完一溜煙跑開。

嘉映對着手裏的熊,尴尬地兩三分鐘沒說出話來,直到熊恹恹地吞了口氣,像是剛睜開眼皮。

“我說怎麽手感不一樣了,是你啊。”它的嗓音有氣無力,雖然還是懶散敷衍。

“你怎麽跑出來的?”

“就那麽來了。”

“鄰居沒發現嗎?”

“發現了又怎麽樣。”

嘉映無奈地嘆了下氣:“幹嘛脾氣這麽壞呢,我也就是好奇問問你。”

“別問了行不行,”熊低聲倦怠地應,“我想休息休息。”

“可是——”

嘉映看了眼牆上的時鐘。

“快12點了欸,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簡直變成受難日,沒幾個人祝福就算了,還跑到醫院來過夜。

“你想怎麽樣?”

“給我唱首生日歌聽聽。”嘉映拽拽它耳朵,“那樣我會覺得好受點。”

熊沉默一會兒,小聲哼了幾句。

“謝謝啦。”

“行了吧,”熊說,“該不會還要許願吧,太老套了。”

嘉映恨不得把它耳朵擰下來。

“難道不應該問問我的願望是什麽,然後幫我實現嗎?”

“那我也要辦得到啊。”

熊講完,狀似輕描淡寫地補充:“我又不是萬能的。”

“喔,”嘉映也意識到自己的越界,低聲解釋,“我開玩笑的。”

熊剛才語調有點哆嗦,嘉映把它抱進被子裏,很快它就好一點了,含糊了一句:“這地方真冷。”

“是啊。”嘉映笑笑,“還說呢,今晚差點凍死在浴室。”

“沒那麽容易讓你死。”熊打了個軟綿綿的哈欠,“睡了,現在開始誰再說話誰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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