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快死了

漫長的冬天開始了,熊在嘉映家也已經兩個多月。

因為肩負起替熊找家的責任感,肖嘉映沒有再動不動就想到死,但該做的準備還是按部就班在做。畢竟抑郁是種病,不是靠意志力就可以克服的。

只不過怎麽也要等到春暖花開吧。

隆冬自殺多冷啊,搞不到救護車還沒到,人就先凍僵了,擡上車都難。再說年前會有一筆獎金發下來,不管怎麽說都應該拿到手再死。

為了替熊找家,肖嘉映想了很多辦法。

他推測熊之所以會變成熊,是因為它在還是人的時候擁有這麽一只小玩偶,然後不知道怎麽搞的,因緣際會之下魂魄就附到了玩偶身上,從人變成了熊。

這種推測不無道理,但對送熊回家好像沒什麽幫助。

死馬當活馬醫,肖嘉映只好在一些舊物交易網站發帖,詢問是否有誰的家裏少了這麽一只舊舊的髒熊,附贈一兩張照片。

髒熊一開始對拍照很抵觸,後來拍得多了莫名就變成享受。

反正它很臭屁嘛。

它甚至愛上了出外景,時不時就要求嘉映帶它出去體驗生活,尤其是初雪那天,熊都高興瘋了。

那麽大的雪,無數鹽粒般的小顆粒紛紛揚揚地灑下來,落在身上又冰又涼又白,比電視劇還童話,沒見過世面的酷蓋理所當然會被收服。

大清早起來,地上又積了厚厚的一層。

“雪大成這樣周一都沒法上班了。”肖嘉映探頭看向窗外。

“上不了就不上啊。”熊滿不在乎地說,“肖嘉映我養你。”

嘉映聽完,咬着牙刷笑得不能自抑。

“求求你少看點電視劇。”

“喂。”熊咬牙切齒,“老子一個人在家無聊啊,不追劇還能幹嘛。”

就只是因為無聊啊。

“那你找個女朋友好了。”嘉映輕聲打趣,“世界上應該還有其他會講話的熊吧,你去找找看,讓人家跟你談戀愛。”

沒想到熊居然反問他:“談戀愛就為了不無聊?”

一下把肖嘉映給問住了。

他停住刷牙的手,認真地想了想。

的确有很多人戀愛、甚至結婚,都是為了打發時間,消減孤獨感,但兩個人在一起最初的原因究竟是什麽?應該不只是這些吧。

兩個人固然比一個人要熱鬧,但在一起是因為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而不是随便跟誰戀愛都行,只要下班回家以後能找到人吃飯、聊天、睡覺。

“想不到你呆頭呆腦的,問出的問題還挺犀利的嘛。”

“滾,你才呆頭呆腦。”

吃過早飯熊又要求下樓。

肖嘉映想起昨天的遭遇就牙打顫:“看一次就夠了吧,那麽冷。”

“冷就穿厚一點啊。你看我就不怕冷,因為我毛厚。”

“你是皮厚,臉皮的皮。”

“肖嘉映!”

他回身拿一根厚厚的圍巾把它裹住,阻止它大喊大叫的,然後又跟它鼻尖碰碰鼻尖,“你嗓子不痛嗎?小孩要乖一點。”

“……”

熊喉嚨裏低嗡一聲,不說話了。

樓下不少父母帶着孩子在玩雪,有的拿工具量産一排小鴨子,有的用鏟子鏟出一大堆雪,然後站到高處瘋狂往雪堆裏跳。以前肖嘉映不常在這種天氣出門,沒想過原來大家的興致會這麽高。

最近他越來越能體會到,生活中一些細枝末節的樂趣。好像一種遲鈍的植物,慢慢朝外界伸出了葉須,而生活也給他不少回應。

“肖嘉映你看那邊,他們在堆雪人!白癡!又是只會堆雪寶的白癡!”

“……”

以前它在小泥巴家,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那部動畫片。

肖嘉映把它從圍巾裏掏出來,低聲教育它不能那麽說別人,沒準兒人家除了雪寶還會堆別的。

他偏長的碎發簡單散在腦後,看着它,擺出一副嚴肅的姿态,眉眼卻溫和得很,不帶一絲一毫的殺傷力,說話語氣也很放松。

熊不屑地嘁:“你以為你是誰啊,憑什麽教訓老子。”

肖嘉映:“我是你哥。”

“哥?有沒有搞錯,也不看看誰比較厲害。”

肖嘉映輕擡眼尾:“沒人跟你比力氣大。”

“那比什麽?比身高,比飯量?”

“……”

為什麽要跟小孩聊這些。

還不如試試堆個熊。

說幹就幹,他挽起袖子。熊在他屁股後面喊:“我能扛着你做俯卧撐你信不信,我能單手把你抱起來,我能——”

“過來擺pose。”

他把熊放在一旁當參照物,不到十分鐘就初見雛形。雪熊跟真熊大小差不多,就是顏色一白一棕。

咔嚓——

手機自此擁有新屏保。

牆角的雪地裏,兩只呆熊并排坐在一起,填滿了原本蒼白寒冷的畫面。

回家他就開始打噴嚏流鼻涕。

下午出門前,找出感冒藥吃了兩顆,又把棉衣換成中長款的羽絨服。

大學同學組織了一場聚會,在臨江的十幾個人差不多全都會參加,他要是不去反而顯得像個異類。

“不能帶我一起去?”

他搖搖頭,拿上鑰匙出了門。

等他走後熊低聲來了句:“誰稀罕。”

結果不出五分鐘,大門又被人敲響。

“快遞!”

又是快遞。

不知道肖嘉映哪來那麽旺盛的購物欲。

等腳步聲走遠,熊透過電子門鈴看到畫面,把門外的包裹嗖一下變進來。

“我靠,好沉。”

什麽東西咣當一聲。

雖然平時它很嚣張,但要是真的把肖嘉映東西給碰壞了,還是早點修複比較好,免得那人回來又羅裏吧嗦的。

抱着這種心态熊打開包裹,看到裏面是一個通體黑色的、四四方方的木盒。

“?”

它左看看,右看看,還沒弄懂這是幹什麽用的,腦子裏忽然扯起劇痛。

像是神經被誰撕拽,但也就兩三秒的時間。

由于剛剛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木盒的盒蓋被摔出一條裂縫,眼看廢了。

“搞毛啊。”熊煩躁地緩了一會兒,決定在肖嘉映回來之前出門轉轉,變一個差不多的盒子回家。

可是話又說回來,它該怎麽出去呢?

不能走路是真的煩。

幸好外面天快黑了,要是趁夜色跑出去估計不會很引人注意吧,以它的體力支撐到樓下應該沒問題。

決定以後熊就沒再猶豫,它本來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格。

它像上次那樣把自己挪到陽臺上。一陣風将它吹下樓,正好天黑了,而且掉在蓬松的雪地裏也沒人發現。

但是接下來沒路走了。

在雪裏凍了十分鐘,竟然連自己的腿都拔不出來。

“等老子變成人……”熊邊罵邊拔,“老子、老子——”

再這樣下去凍死了都走不出小區。

幸虧有位老爺爺開着代步三輪車,馱着自己老伴出門。三輪是電動的,車屁股上還有個放菜用的鐵絲筐。

熊奮力一搏,終于把自己弄進了筐。

“姓繁的,你無敵了。”它氣喘籲籲地仰躺在筐裏,對着頭頂綴滿繁星的夜空,得意地勾起嘴角,“這不比那個姓鄧的強上十萬八千倍啊?”

搭便車的感覺就是爽。

最後三輪車停在一間綜合醫院大門外,原來這對老年夫婦是來看病的。熊在他們發現之間跳下車,沿門口的積雪滑到旁邊一排門市前。

挺晚了,行人不多。

它在路邊歇了會,喘勻氣扭過頭,忽然發現了要找的東西。

——從左往右數,第四間窄窄的小店裏,面朝馬路的玻璃櫥窗最下面那層,放的不就是肖嘉映買的那種盒子嗎?

它也不知道哪攢夠的力氣,咬緊牙關把自己豎起來,想要看清那家店的名字,可是目光剛移過去就感到一陣猛烈的眩暈。

好像有什麽人拿着一把斧子,透過眼眶鑿進它腦子,把裏面劈得天翻地覆。

當晚肖嘉映是在小區裏撿到它的。

同學聚會沒吃好,他的心情也陷入谷底。

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同時也是他的老鄉,戴盛傑也去了,不過他們倆已經好幾年不聯系。

默不做聲地走回小區,他一路慢慢地在想事情。也不光是想今晚的事,更多的是想以前,大學期間發生的那些。

那些被背叛和被冤枉的感覺,涼涼地爬向骨髓,令他無聲地深呼吸。

可是很快,面前一只流浪狗竄過,吸引了他的注意。

狗叼着東西,盡管黑漆漆的不能完全看清,但一閃而過的那秒肖嘉映覺得那是他的熊。

“繁繁?”

沒有回應。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

“繁繁!”

搶身追上去,一路追到小區東南角的一個流浪狗窩,他才把熊從狗嘴裏救下來。

流浪狗被他一吓就跑了,吐出來的繁繁尚且完整,但毛又髒又濕,而且毫無動靜。

肖嘉映雙手并用捧着小小的它,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到了,慌得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繁繁、繁繁?還好嗎?”

熊在他手上發出奄奄一息的回應。

“堅持一下,我現在就帶你回家。”

沒時間問怎麽了,他拔腿就往樓上跑。

從來沒跑這麽快過,感覺肺都要颠出來了,耳畔風聲呼呼。

到家打開門,燈一亮,地上赫然躺着盒子。

“這是……”

自己上個月買的骨灰盒,盒身跟盒蓋還是分開的,像被誰不小心摔在地上。

就這樣愣了兩三秒,再低頭,發現被自己裹在羽絨服外套裏的熊正渾身發抖,喉嚨裏還發出低啞痛苦的呻吟。

“肖嘉映、肖嘉映我知道錯了……我要死了……”

“我頭疼,肖嘉映我快死了……”

驀地,肖嘉映清醒過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進浴室。

“不準說了!你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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