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房客

晉安拉開了樓道的防盜門,這種老舊樓房的防盜門一向厚重,晉安細弱的手臂繃出一道線,防盜門這才發出嘎吱的聲響打開。晉安跨進去,手一松,防盜門碰的一聲合上了,與此同時,樓道的聲控燈也随之點亮。

晉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慢慢的往上走,她走得很慢,動作輕巧如貓。她來自一個素以悠閑著稱的城市,無論是性格還是脾氣都慢吞吞的,還沒有習慣大城市特有的風風火火。

聲控燈沒有別的聲音,很快就暗下來。晉安沒有習慣陡然的黑暗,下意識的眨眨眼。樓道上方傳來了一陣嘩啦啦的摔東西的聲音,随之而來的,還有女人尖銳的叫罵聲。聲控燈仿佛受了刺激,啪的一下亮起。晉安側頭從樓梯的間隙裏朝上看,樓道裏空蕩蕩的,所有的門都緊緊的關閉着,只有争吵聲從不知道哪個門裏傳出來。

晉安心頭稍稍安定了些,她怕遇到什麽不可控的場面,所幸現在看起來是別人關起門的事,和她無關。

樓道裏打掃得很幹淨,卻總是泛着一股老舊建築特有的氣味,晉安低着頭在心裏琢磨着,搜腸刮肚的想要找一個詞彙來形容,但這很難,晉安找不出來。這裏是晉安租住的房間,雖然也是在北京,但從地圖上看,卻遙遠得像另一個破落又偏僻的小鎮。

房子很便宜,一個月500塊,但要和房東一家一起住。晉安不太樂意,可不樂意也沒有辦法,她手裏沒有多的錢讓她住一個更好的房子。

察覺自己想偏了,晉安拉回思路,繼續搜索着形容詞,慢慢的朝上,然後在租住的房前停下腳步。她聽到裏面傳來的争吵聲,此前一明一暗的聲控燈被這穿透力十足的高分貝聲音控制着,一直沒有熄滅。

晉安眼神游移,她用手掌蹭了蹭褲子,她的手心有些冒汗,因為緊張。晉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推門進去,她和房東一家沒什麽交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彼此并不往來,只有交房租和例行打掃的時候虛僞兩句,其實也跟合租沒什麽兩樣。

晉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還需要再做一會兒準備。她開始在心裏預演着自己打開門,要如何目不斜視的走回自己的房間……當然,還要記得鎖好房門。

大門陡然被打開。晉安和房子的女主人面面相窺。

深吸的那口氣沒了用武之地,讓晉安一下子岔了氣,引來一陣咳嗽。她的掌心開始大量發汗,這讓她不得不捏緊了自己的褲子,她掃了眼女房東,就移開了目光,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因此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女房東。

女房東打扮得很時尚又性感。晉安聞到香水味,不刺鼻,甜膩得仿佛勾引。女房東看到門口的晉安,也似乎有些吃驚,但她很快就笑了起來:“回來啦。”

女房東的聲音帶着沙啞,大概是因為争吵的關系。

晉安腦子裏胡思亂想着,低低的嗯了一聲,她眼角的餘光瞥到女房東側開身子,于是趕忙邁了進去。

客廳的燈光柔和昏暗,地面上碎着一灘鍋碗瓢盆,房間裏有股濃濃的煙味。晉安看到男主人正坐在沙發上抽着煙。看到晉安的時候,男房東露出了一個尴尬的笑容。晉安別開臉,皺着眉頭,她想起自己的房間沒有開窗,生怕自己的房間也沾染了氣味,于是急忙朝自己房間走。

這時,身後的門傳來了沉重的甩門聲,跟着噠噠噠的高跟鞋聲從門的那頭傳過來。

晉安回過頭,女房東沒了身影,看樣子是出去了。

男房東沒有出聲。

晉安垂下頭,走出客廳。從客廳出去,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她的房間在客廳的這頭,房東的房間則在客廳的另一頭。

她的房間門口蹲着一個小娃娃。小娃娃穿着繁複的小公主裙,細弱的頭發有點少,有些黃,還有些卷。它們被費心編成了幾個小揪揪纏繞在一起,梳頭發的人似乎試圖模拟出小公主那複雜的宮廷樣式。

有點失敗,還有點醜。晉安在心裏評價着。

小娃娃擡起頭,和晉安大眼瞪小眼。晉安看到她的眼角有些紅,她猶豫了下,剛剛松開褲子的手,又一次捏緊。晉安悄悄給自己打氣,這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子,她沒有道理後退,也不必畏懼。

說話要溫柔些,暢通點,做出知心姐姐的樣子。晉安在腦海裏構思好問題和自己的态度,深呼吸,然後彎下腰,對上小姑娘圓滾滾,烏黑又透亮的眼睛。

“向陽,你怎麽在這裏?”

很好,晉安的笑容真誠了點,她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

“晉安姐姐,我在等你。”小姑娘向陽是房東的獨生女,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這樣大的孩子似乎總喜歡纏着大孩子,每次看到晉安都企圖對她說話,并附贈上一個大大的笑臉。

晉安覺得小姑娘叭叭叭的像個小喇叭,有點話多,因此會盡可能躲着小姑娘。但偶爾也會有避無可避的時候,比如現在。

晉安沒有話想說,于是沉默。倒是小姑娘直起身子想要過來,或許是蹲的久了腿麻,小姑娘身子一歪,就朝晉安撲過來。晉安伸出了手,穩住小姑娘的身體。小姑娘擡起頭,似乎想要給她一個大大的微笑。只是她嘴角剛剛咧開,晉安就如同觸碰到洪水猛獸那樣縮回了手。

向陽咧開的嘴頓時一扁。

這個年紀的孩子,情緒變化很快,晉安不确定對方接下來是要哭要笑,但她還是擔憂地回過頭,客廳那邊靜悄悄的,男房客沉默得就像個石頭,似乎并沒有随時沖出來揍人的跡象。

晉安松了口氣,轉過頭,對上小姑娘歪着頭的樣子。小姑娘沒有哭,圓溜溜的眼睛裏有好奇和笑意,細軟的劉海随着她的動作朝一個方向歪倒,露出同樣細軟的彎彎眉毛。

小揪揪有點醜,但小姑娘還是很好看的。

晉安在心裏又補充了一句。

“怎麽不回你的房間。”放松的心情讓晉安說話也有幾分輕松,她站起身摸出鑰匙打開門,向陽理所當然的跟在她身後。她沒有理會小姑娘,忙着開窗散空氣。房間裏的煙味并不濃,但晉安卻不滿意,她抱來風扇,插上電,巴不得将房間裏的空氣和外面來個置換。

忙完這些,晉安有點出汗,現在已經是四月了,天氣變得詭異,忽高忽低的讓人難以忍受,穿得多就覺得熱,穿得少又覺得冷。晉安回過頭,看着小姑娘乖巧的坐在床邊的凳子上,風扇的風把小姑娘的裙子吹得像一朵盛開的向陽花。

“會涼,過來坐。”

晉安避開風,在床邊空出一個小角落,招呼向陽。向陽咧着嘴笑得開心,走了過去,坐在晉安指的方向,緊緊的貼着晉安的胳膊。

晉安不自在的動了動,小姑娘一下子握緊了晉安的手臂,晉安頓時渾身僵硬,額頭也開始冒出汗。

“晉安姐姐,我害怕。”小姑娘用氣聲說。

晉安看了一眼門,她關着房門,這房子雖然老舊,但隔音效果其實還算不錯。晉安又側頭看着眼圈又紅了的小姑娘,也用氣聲回道:“這是你的家,不要怕。”

說完,晉安又有點後悔,她不太會安慰人,更不要說安慰小姑娘。這句話幹巴巴的,一點用都沒有。她應該要柔聲細語的問小姑娘為什麽,或者給小姑娘一個抱抱。

可是晉安明白自己什麽也做不到,就連現在這樣的姿勢,都讓晉安覺得緊張恐懼。

小姑娘的聲音重新拉回了晉安越飄越遠的思緒:“我知道爸爸媽媽為什麽吵架。”

“為什麽?”晉安問,問完她重新陷入了新一輪的後悔,覺得自己不該這麽好奇。

“因為我。”

向陽擡起頭,晉安看着向陽的眼睛,黑的,又圓又大,像兩粒巨峰葡萄,帶着水潤潤的色澤。晉安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說什麽,就只好沉默。

“我得病了。媽媽說我是拖油瓶,我聽到了。”向陽像個小大人一樣的嘆息。

向陽得病的事情,晉安是知道的。向陽是從七歲開始犯病的,IGA腎炎,遺傳性疾病,多是從小發作,男孩發作率更高。只是……大概向陽是個比較倒黴的小姑娘。這個病不能做劇烈活動,初期和常人沒有太大的區別,起碼晉安沒有感覺到太大的區別。

“大家都說我很可憐,其實吧,我也覺得我挺可憐的。”小向陽繼續嘆氣,但她很快就笑起來,“只有晉安姐姐不說我可憐,所以我很喜歡晉安姐姐。”

那是因為我覺得我也很可憐,有病的人都不說其他人可憐。晉安在心底回答。她沒有說話,緊繃的身體稍稍的松懈了一點。

“今天媽媽說爸爸也是拖油瓶。她很生氣,說我們父女要拖死她。”

小向陽皺着眉頭,磕磕巴巴的複述着從自己母親嘴裏說出的,紮人刀子的那些話。

晉安也皺着眉頭,幹巴巴的回:“不要聽她的,她說的話不好聽,不要聽。”

小向陽嗯嗯嗯的點頭,附和:“我也覺得不好聽,晉安姐姐說的對,咱們不聽媽媽的話。”

怎麽就變成咱們了呢?

晉安有些茫然,但她很快就不用思考這些紛雜的問題了,因為她的門敲響了。門外傳來了男房東的聲音,晉安的身體又開始緊繃。

“是爸爸。”小向陽眨巴着眼睛看着晉安。

晉安硬着頭皮,僵着身體拉開門,她今天抓了太多次褲子,皺皺巴巴的讓她很難受,晉安捏着帶着潮意的褲子苦着臉想。

向書成頭發散亂,形容頹廢,身上還有股子煙臭味。晉安後退了一步,但她的手沒有放開門,随時準備着甩上。

向書成沒有注意到晉安的小動作,他扒了扒自己的頭發,看一眼坐在床邊乖乖的看向自己的女兒,不由自主的露出一個笑容來。

“我要出去找向陽的媽媽,今天不知道幾點能回來。今晚向陽就拜托你了。”向書成拿出藥,對晉安說明,“這個白色的一顆,紅色的兩顆,這是她晚上的藥量。她要睡覺的話,就幫她換件衣服,她知道衣服在哪裏。還有她的小辮子,不解開明天會亂糟糟的。”

晉安哦了一聲,接過來。她回過頭看看向陽,向陽朝她露出個粉嫩可愛的笑容,襯托得小揪揪越發的難看。晉安扭過頭,看着向書成:“她的……辮子是你梳的?”

“啊……”向書成有點不好意思,“梳的不太好,我最近剛學,還挺複雜的,她說想當小公主,不太像……”向書成的臉垮下來。

是挺醜的。

晉安默默的吞下這句評語,回答:“已經很像一個小公主了。”晉安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除了難看的小辮子,其他的,無論是向陽的樣子,還是那身小裙子,都像個小公主。

向書成笑了起來,他朝晉安擺擺手:“你們自便吧,我先走了……嗯……今天是向陽的生日,她很喜歡你,知道能跟你一起睡,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最後這句話,向書成說得很小聲,生怕女兒聽到。

晉安楞了一會兒,向書成已經走遠了,關門聲從客廳那頭傳來,顯得整個房間都很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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