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我養她

“晉安姐姐……我們不要媽媽了。”

這是向陽在進手術室前說的唯一一句話。

晉安垂着頭，小向陽睡着了，躺在病床上，軟軟的，她一向紅潤可愛的臉上沒有血色，蒼白可憐。晉安也有些困頓，她忙上忙下的，強迫自己跟醫生溝通，跟一直等着的肇事者溝通，把向書成的屍體送到太平間。還有向陽的衣物，晉安搓洗的時候，上面的血凝成大片大片的血塊，晉安看着，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

她後悔當時為什麽不去問人呢，如果向陽有個三長兩短，她就要因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心理，而害了一個如花一樣的生命嗎？生理與心理都在折磨着她，她累得快要倒下，又強迫自己撐着。

“晉安，你去睡會吧。”程立雪走過來，給晉安送來一瓶水。

“謝謝你。”晉安接過來，低聲說。她擰開蓋子，感受着冰冷的水滑過自己的喉嚨，帶來一股冰涼。她看着程立雪，程立雪一直陪着她忙，在她實在緊張的時候，會站出來幫她說話，做完這些，程立雪又急匆匆的回去了公司一趟，還好醫院離律所不算太遠，程立雪處理完工作，又趕回來。

“我們是朋友。”

程立雪注視着晉安。這麽忙了一天，現在已經是下午了，傍晚的陽光溫暖橙黃，從窗戶間鑽進來，落在這一大一小的身上，溫暖極了。程立雪看着晉安低垂着頭，她的睫毛長長的，在程立雪的注視下微微的顫抖着，就像是一只靜止的蝴蝶，在常年不見陽光而過度白皙的臉上留下一道淺色的陰影。

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那麽好看，又顯得那麽脆弱，就像是個玻璃做的洋娃娃，一碰就碎了。這樣的晉安是為什麽從家裏的出來，下定決心來到這裏的呢？程立雪想問，又不敢問。

程立雪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晉安的頭：“不要跟我客氣。”

晉安羞澀的笑笑，低着頭去摳瓶子上蓋子的紋路。程立雪找了一把椅子，跟晉安一人一邊的坐着，看着水滴一點一滴的落下，然後導入孩子的身體裏。

“這孩子怎麽樣了？”程立雪問，她不是很喜歡向陽，覺得對方是個麻煩，她願意幫助晉安，因為兩人從小的情誼，因為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但她并不是一個良善的人，也不願意幫助很多人。做她們這行，可憐的，可怕的，可悲的，實在看得太多了。

“醫生沒有找到出血點。”晉安搖了搖頭，她對向陽之前的病情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導致了向陽的出血。晉安臉上挂着擔憂，“不過血已經止住了，她有點失血過多，輸血過後就會好的。只是可能會引發她本身腎炎的并發症，等她醒來，排尿要檢查蛋白含量。”

程立雪皺着眉，只是短短半天沒有看到晉安，她就從晉安聽到了許多專業的名詞，這足以說明晉安對這個孩子投注了過多的關注。

“你……”程立雪的聲音剛開頭，病房門就被人打開了。兩人同時朝門口望過去，這間病房裏一共有兩個床位，是程立雪安排的，運氣好的是，剩下那張沒有人。而現在的時間，誰會來呢？

于麗就站在門口。她抱着手，看看兩人，又看看這房間，發出了嚯的一聲。

“你來做什麽？”程立雪站起來，擋在了晉安的面前。

“當然是來看我的女兒。”于麗笑了一聲，如同主人那樣随意的說，“晉安，記得我的通知，我給你一個星期，你必須得搬出去。”

“房子不是你的。”程立雪重新強調了一次。

“那又怎麽樣，向陽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房子就是我的，我有處置的權利。”于麗毫不在意，她似乎咨詢了什麽人，帶着篤定，“我一個人帶不了孩子，我會送她去她外婆家。你們無權過問。”

“我不要當你女兒，你是壞人。”

孩子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三個大人都是一愣，回轉頭，不知道什麽時候，向陽已經醒過來了，她坐在床上，正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三個大人。晉安低頭看了一眼向陽的手腕，她的導管還好好的，沒有發生血液倒流的情況。向陽似乎察覺到了晉安的眼神，她看看晉安，又轉頭看向了自己的母親。

“我不會去外婆那裏，你也不許進我的房子，那是爸爸留給我的。”

向陽的聲音奶聲奶氣的，但條理非常清楚，她睡了一覺，這一覺似乎就褪去了她原本的天真活潑，讓她一瞬間成熟起來。

向陽的話讓于麗暴怒起來：“你不要我？你一個人想待在哪裏？待在那破房子裏？你以為誰會養你？這兩個陌生人嗎？你知道你一個月要花多少錢嗎？除了我，誰會養你！”

“你真的會養我嗎？”向陽問。孩子的眼睛總是要比大人的顏色更深邃和透徹一些，于麗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着，竟然一聲不吭，她心虛了。

向陽笑了一聲，但她的頭發很快被一雙并不寬厚，卻依然溫暖的手給揉亂了。向陽擡起頭，晉安正低着頭看着向陽，向陽看到這個年輕女人眼底流露出的心疼和堅定：“乖，這種事情，小孩子不要管，就好好的交給大人吧。”

向陽呆呆的看着晉安，晉安轉過身，向陽看到她背着所有人的手緊緊的握起來，捏得死緊，指關節都泛出了白色。

“向陽我來養。”晉安說。

“你瘋了！”程立雪喊。

但晉安只是朝程立雪點點頭，就很快的別開了臉，對上同樣驚訝的于麗。晉安的臉色有些白，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正視着于麗，只是這一次，她心底裏除了畏懼，還有釋然和堅毅。

“向陽我養，我對我說的話負責。我們換個地方談談。”

非常流暢，非常堅決的話。程立雪驚訝的看着晉安，晉安朝她笑起來：“幫我照看一下向陽。”

“你……”程立雪拉住了晉安。雖然于麗說得很難聽，但她說的都是真的，這不是養一個寵物，而是一個孩子，一個得了病的孩子，她要上學，要看病，晉安拿什麽來養她？她甚至連養自己都是問題。

“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晉安對程立雪說。她很堅決的拉開了程立雪的手，在前面帶路。于麗驚疑不定的看看向陽，又看看自己那個年輕的房客，還是跟着走了。

程立雪張了張口，又低頭看了眼向陽，她不擅長對付小孩子，而心中的驚訝，慌亂都讓她難以保持平靜。她壓了壓心緒，還是從話裏透出了對向陽的不喜：“你躺着吧，萬一出什麽意外，晉安得急死。”

向陽小心的護住自己的手，又重新倒下來。她昏睡了很久，現在一點睡意都沒有。她轉頭看着皺着眉頭的程立雪，輕聲說：“我也不想讓晉安姐姐着急擔憂。”

“那你就好好呆着。”程立雪回答。

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孩子小小的聲音又響起來：“爸爸……他在哪裏呢？”

“在太平間……晉安說你應該還想看他最後一面……”

“看他最後一面……然後呢？”向陽問。

程立雪沉默了一會兒，她和向陽的目光相對：“然後他就會送去火葬場，變成骨灰。你如果還想看看他，就只能去墓園或者看相冊。”

“……我其實再也看不到他了，是嗎？”向陽問，她目光裏似乎盛滿了盈盈的水光。

程立雪想了想，她很想要說是，但是……對方畢竟是個孩子，最後程立雪說：“他的靈魂會到另一個地方，等你以後，以後老了，就可以再看到他了。”

“……”孩子轉頭看着程立雪，程立雪咳了一聲，坐的很端正，直到小向陽的聲音再傳來，“我知道你在撒謊。但是謝謝你，姐姐。”

程立雪臉紅了一下，她開始覺得這個孩子也不是那麽讨厭，她扭過頭，沒有再回答向陽。兩人又沉默了很久。住院部很安靜，外面也沒有什麽聲音，程立雪不知道晉安把于麗帶到了哪裏，也不知道她們到底談了什麽。

程立雪了解晉安，她當時的樣子很篤定，說話雖然緊張，但是條理十分清晰，就好像考慮了很久那樣。程立雪想這個念頭大概是晉安已經思考過的，而不是一時的沖動。

程立雪不希望晉安一時沖動，但她又擔心這個孩子會帶給晉安太多的負擔。程立雪看着向陽，孩子還沒有睡，她躺在那裏，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活潑，應該經不起這樣安靜的環境，但向陽很安靜，她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麽。

程立雪覺得這孩子過于安靜，又過于成熟了，她忍不住想，如果她後悔了，要媽媽了，會不會怪接手的晉安呢？程立雪覺得自己像晉安的媽，總是擔心這樣那樣，她嘆了口氣，向陽就看向了自己，似乎在等着她的問題。

“晉安說要養你，你願意嗎？”

向陽笑了起來，她一笑，圓圓的臉上就浮現出兩個可愛的酒窩，大大的眼睛彎起來，好像充滿了陽光：“我很喜歡晉安姐姐。”她頓了頓，語氣認真，“姐姐你放心，我會對晉安姐姐好的。”

程立雪覺得這話總有哪裏不對，她晃晃腦袋，把這種詭異的感覺驅逐出去，又惡狠狠的威脅：“知道就好，我可不想她養個小白眼狼。”

“什麽白眼狼？”

晉安說着，推開了門，她有些疲憊的樣子。程立雪立刻站起來，就連向陽也睜大眼睛看着晉安。程立雪看看晉安身後，皺起眉：“于麗呢？”

“走了。”晉安回答，拿起一旁的水大口喝完，然後吐出了一口氣，軟在椅子上，幾乎要癱成一團，“真累啊……”

“這人是怎麽當媽的……”程立雪小聲嘀咕着，但顧忌到向陽在，沒把話說得太大聲。她嘆了口氣，又問：“談的怎麽樣。”

“談成了。”晉安點點頭，“肇事者賠償的錢都給于麗，我的房租也每月打在她的賬上，比賣房子劃算，她算得過來這筆賬……向陽不用她擔心，所有開支我來。我每個月都會跟她彙報一次向陽的情況，把向陽的近照也發給她，再讓向陽跟她通個電話。”

說到這裏，晉安頓了頓，她看看向陽，聲音也陡然低柔下來：“向陽要跟媽媽住一起，想看到媽媽嗎？”

向陽搖搖頭：“我不要見她，她不是我媽媽。”

晉安于是點點頭，再看向程立雪：“于麗不會跟向陽一起住，大概也不會來看向陽。”

“你……你……”程立雪覺得自己氣得肝痛，“你什麽都給于麗，拿什麽來養！”

晉安低下了頭：“我還有些存款，我……會去找工作。”她停頓了很久，又擡頭看着程立雪，帶着笑，“我也會去看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