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蕪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接到媽媽暈倒的消息了。第一次那時候她才五歲, 還在上幼兒園。鄰居大嬸到學校把她接走。

“小阿蕪, 你媽媽快不行了,趕緊回家看看。”

“真是可憐的孩子。沒了爸爸,現在……”

什麽叫“不行”, 她隐隐約約的感到不好, 卻害怕的連眼淚都哭不出來。

後來,姑婆把家裏一個祖傳的寶貝賣了, 換了錢把媽媽送到縣城醫院看病。媽媽住了一個月的醫院, 遇到了一位好醫生, 身體慢慢好轉。

再後來, 她八歲那年, 媽媽又住了一次院。不過那時候因為沈家的幫忙, 他們輕松了不少。

最近的一次, 去年暑假,媽媽又受了一遭罪。

林蕪握緊拳頭, 神色緊繃。她不能倒下!

路上,沈宜行通了幾通電話。

“別擔心了!醫院的電話,說林姨已經沒事。”沈宜行呼了一口氣, 拍拍她的肩頭。

林蕪的眼睛終于有了幾分神采。

沈宜行想了想問道,“林姨長期勞累,加上心情抑郁,心髒負荷不了, 才會突然暈倒。她是不是又去工廠上班了?”

“她現在在家做包。”

沈宜行擰眉, “阿蕪, 錢的事不要有太多的壓力。大學會有獎學金,以你的成績肯定能拿到。有時間和林姨聊一聊,以後會好的。”

林蕪苦笑,“宜行哥哥,這次又麻煩你了。謝謝你,還有叔叔和阿姨。”

“說什麽傻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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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林蕪毫無生氣,卻仍然強忍着,背脊挺拔,讓人心疼。

到了醫院,林杉還在昏睡中,姑婆佝偻着腰守在那兒。

林蕪心裏難受無法言喻,70歲的老人還要照顧病人,她鼻尖一酸。“姑婆——”

姑婆緩緩看過來,“你媽媽沒事,吓壞了吧。”她心疼不已。

林蕪忙不疊的點頭。是的,她又吓死了。

姑婆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抱抱她,“沒事了,沒事了。宜行啊,又麻煩你了。”

沈宜行:“姑婆,我應該做得。林姨現在怎麽樣了?”

姑婆嘆口氣,“在睡覺,醫生說要睡一會兒呢,她太累了。”

林蕪:“我去看看。”

三人間的病房,媽媽睡在最裏面的床位。林蕪心中大石終于落下來,擡手調了一下點滴的速度,手都在顫抖。她不求別的,只要她們身體健健康康。

沈宜行陪着林蕪去見了主治醫師。

男醫生是四十多歲,戴着眼鏡,文質彬彬。“四十歲不到,心肌勞損……平時要注意休息,飲食也要加營養,心情也很重要,你媽媽有抑郁症,你知道嗎?”

林蕪點點頭,“她一直在吃藥的。”

醫生看着她穿着校服,知道她的年紀,家裏也沒有個大人。“我開了一些藥,回去之後按時吃藥。好好照顧你媽媽。”

“謝謝。”林蕪僵硬地說道。

沈宜行:“到吃飯時間了,你先去病房陪阿姨,我去買點飯。”

林蕪沒有和他推辭,只是機械地道謝。

沈宜行又去找了一下醫生,“張醫生,我有些問題想咨詢一下。”

張醫生看着他,少年而已,言行沉穩。“你是想問林蕪媽媽的病情?”

沈宜行:“是的。您也看到了,她家情況有些特殊。”

張醫生打量着他,“你和病人一家什麽關系?”

“我父母和林阿姨是朋友,所以請您如實告知。”

張醫生思索了一刻,“她媽媽身體并不好,今天這樣的昏厥都是萬幸。如果再這樣的下去,很有可能會出事。”

沈宜行:“林蕪還在念高一,希望您暫時不要告訴她。我會勸勸林阿姨的,需要什麽樣的藥,您盡管開,不用考慮錢的問題。只要對林姨好,我們都接受。”

張醫生笑了下,“我明白。”

林杉睡了長長的一覺,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又回到了十七年前,嘴裏一直念叨着一個名字“邬澤——”

林蕪輕輕叫着,“媽媽——媽媽——”

林杉終于醒來,眼角還帶着淚痕。“阿蕪,我夢到你爸爸了。”

林蕪怔住了,媽媽幾乎很少和她爸爸的事。

林杉的眼底滿是哀傷。

林蕪把床搖高,“醫生說你要好好休息。”輕輕擦着她臉上的汗水和淚痕。

林杉扯了扯嘴角,“阿蕪,對不起,媽媽又讓你擔心了。”

林蕪動作一僵,母女連心,她怎麽猜不到母親現在的想法呢。“只要你和姑婆能好好的,我才有動力。不然我這麽努力學習,又有什麽意義呢?”

林杉哆嗦着嘴角。

林蕪定定地開口,“媽媽,您不要有拖累的我的想法。我求求您,你一定要好好的。沒有你們,我也活不下去了。”

林杉握緊她的手,“阿蕪——”

林蕪強忍着,微微一笑,“媽媽,我會努力考上北大,爸爸走過的路,我會去再走一遍。将來我會找一份好工作,回來照顧你和姑婆。”

林杉的眼淚輕輕滑落,“阿蕪,你很像你爸爸。”聰明伶俐,還有個性。

林蕪嗯了一聲。“媽媽,你剛剛一直在叫爸爸的名字。”

林杉咬着唇角,眼神漸漸清晰而堅定,“你坐過來。”

林蕪乖巧地坐在她的床邊,林杉看着她,依稀看到丈夫的影子。“我知道你隐隐約約聽到關于你爸爸的事。”

“五歲那年,我們去外婆家時,我聽到他們說的。”

林杉了然,難怪她從來不問她。“你爸爸不是我們族裏的人,當年你爺爺奶奶下放到我們寨子裏,你爸爸就在那兒出生。那時候生活條件很苦,他們外來的人很不容易,跟着我們族人一直幹農活。你爸爸他從小就很聰明,四五歲就會識字背詩。我們小時候一起放過羊,放過鵝。我們一起在寨子裏的學校讀書。一直到他九歲那年,他才和父母回城。走的時候,我去送過他。他說會給我寫信,會回來看我。寨子的女孩子很早就結婚了。十五歲那年,你阿公阿婆也在為我張羅婚禮。結果你爸爸回來了,那年他考上了北大。他的樣子變化很大,我都快認不出他來了。”

“林杉,我是邬澤。你記不得我了嗎?”

林杉怎麽會記不得他呢。只是他長高了很多,人瘦巴巴的,一張臉俊朗清秀。

“我考上大學了,給你看,這是錄取通知書。”邬澤一臉興奮。

林杉擦擦手,才敢碰那張錄取通知書。“是北大啊!”

“對啊。我不是和你說我要上這個學校的嗎。”邬澤摸摸鼻子,不敢赤裸裸地看她,“你好不好啊?”

林杉低着頭,把錄取通知書還給他。“你裝好,別丢了。”

邬澤傻笑了一下。

邬澤回來了,寨子的人都知道他考上了北大。這麽厲害的人,大家都熱情地邀請他去家裏做客。

他在寨子住了一個星期,不得不回家。

臨行前,林杉給他做了一些吃的,讓他帶在路上吃。

邬澤猶猶豫豫,最後終于鼓足勇氣,“杉杉,我歡喜你。你別急着結婚好不好?”

林杉的頭都不敢擡。

“四年,你等我四年,四年之後,我就回來。”

“你回來做什麽?”

“回來娶你啊!”

“你不回城裏?”

“這裏也是我的家鄉啊,我在這裏出生的,我回來教書。”邬澤正色道,“你一定要等等我!”

林杉沒理他,送他出寨子。

邬澤急的不行,又不知道該怎麽做。

快到車站時,他扯了一下林杉的手。

林杉瞥了他一眼,“松開。”

他樂呵呵地一笑,堅決不肯松開。“你答應我嗎?”

林杉咬咬牙,突然唱起了歌:

七月山間細水流,阿哥竹筏水上游。

不管天長與地久,阿妹在此等阿哥。

……

苗族女孩能歌善舞,林杉也不例外。她以歌表明了心意,等她唱完臉色早已羞紅了。

邬澤定在那兒,言語失措,“杉杉,你唱歌真好聽。可我不會對唱。你是答應我了是不是?我向你保證,我會回來的。”

是的,邬澤是大學畢業後,是回來了。

很多人不解,他為什麽要回到那裏貧窮的地方。

如果他不回去,也不會在年紀輕輕就去世。

真的是一輩子都留在了大山裏。

林蕪握緊她的手,“媽媽,爸爸到底是怎麽去世的?”

“阿蕪,我和你爸爸原本就打算結婚的,但是意外發生的太突然。你爸爸為了救那幾個孩子,自己被水沖走了。等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沒氣了,全身冰冷。”

“可是媽媽你也很厲害。”當年阿公阿婆舅舅們沒有人贊成她把孩子生下來的,甚至把她捆了,要讓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媽媽還是堅持了。她千辛萬苦地逃了出來,姑婆收留了她。

林蕪的眼淚控制不住地落下來。

林杉哽咽着,“我當時要是不對你爸爸唱歌,他就不會回來了,他就不會死了。他一定會成為很厲害的人。”

林蕪搖搖頭,“我想爸爸回到山裏,他一定很開心,他也不會後悔的他的選擇。媽媽,放下吧。”

沈宜行站在門外,扶着姑婆走了。

姑婆嘆息,“早該告訴阿蕪的。”一眨眼十六年了。

沈宜行沒想到這裏面竟然有一段這麽悲傷的故事。“那阿蕪的爸爸那邊沒有別的親人了!他爺爺奶奶呢。”

姑婆那雙眼裏滿是哀傷,“都過世了。年輕的時候吃了太多苦,身體問題很多,再遭受兒子意外離世,打擊太大。阿蕪爸爸去世沒幾年,兩個老人也相繼去世。”

林蕪離開的這一天,姜曉上課一直恍恍惚惚的。她想問一下情況,可是又不敢。

放學後,秦珩問了她一句,“林蕪和你聯系了嗎?”

姜曉搖搖頭,“我不敢問。”

秦珩也是,問沈宜行,他不想。“我明天去那邊看看,你們要不要一起過去。”

姜曉:“當然要了!”

孫陽:“必須的。”

秦珩嗯了一聲。“我查一下,晉城到東陵區人民醫院要兩個小時,我們打車過去。”

孫陽:“你什麽時候查的?”

秦珩睨了他一眼,明顯嫌他多嘴。“那你們準備一下。走了。”

孫陽喊道:“你今晚不上晚自習啊?”

秦珩:“回家。”

一天匆匆而過,到了晚上,林蕪讓沈宜行先回去。

沈宜行自然不會走,她家一切都靠她撐着,他走了,她又該怎麽辦?他在附近一家酒店開了兩間房間,讓姑婆也去休息了。

林蕪晚上在醫院陪床。

林杉将壓抑在心裏的話說出來之後,整個人似乎輕松了很多。九點多鐘,她便入睡了。

林蕪帶着耳機,大腦慢慢平靜下來。不知道為什麽,緊繃的心突然之間變得豁然開朗。

十點多的時候,護士又過來給林媽媽測了一下體溫。“還在看書啊?真用功。高幾了?”

“高一。”

三人間的病房,另外兩床的病人已經睡了,病房光線昏暗。林蕪捧着書,借着微弱的光線複習着。

不一會兒,護士小姐姐過來時,給她帶了一盒牛奶。“看完早點睡。”

林蕪眼前一澀。

“謝謝”這兩個字卡在她的喉嚨裏。在她十六歲的人生裏,每一次她在醫院都會遇到這樣的關懷,些微的,卻沉在你的心底。

別人是同情她也好可憐她也好,可是她的心裏總是暖暖的。

林蕪陷入了沉思中,她迷茫的未來,好像出現了星星之火,引着她往前走。

晚上,秦珩從學校回到家,興致缺缺。

秦爸爸打量着他,“遇到什麽事了?”

秦珩擡眼,“沒事。”

秦爸爸和秦媽媽相視一眼,“一中下周五校慶,我收到邀請函了,準備同你媽媽一起過去。”

秦珩坐直身子,“你們去做什麽?”

秦爸爸清清嗓子,“我是一中的知名校友。不能去?”

秦珩哼了一聲,“随便你。我回房間看書了。”

秦爸爸嘆息,“你有沒有發現你兒子的青春期越來越變扭了。”

秦媽媽點頭,“前幾天我和張老師聯系過了,他在學校挺好的。”

秦爸爸沉思片刻,“像是失戀的感覺。”

秦媽媽咯咯笑起來,“怎麽可能?你不知道,他們班排節目,本來是讓他演男主角,現在讓他去演媒婆了。估摸着這個不想你去看。”

秦爸爸皺了皺眉,“現在的孩子真有想法。”

秦媽媽笑,“還不是因為你兒子魅力太大,兩個女孩子為了他都想演女主角,最後他們班委商量換角了。”

秦爸爸一臉驕傲,“随我的魅力。”

秦媽媽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秦珩大爺似的躺在床上,翻着手機,想來想去,編輯了一條短信。

“林蕪,你好嗎?”

半晌沒有回複。

他放下手機,琢磨着要不要問問沈宜行。

直到十點,他的手機信息鈴聲響了。

“我媽媽沒事了,不過要住院三天。我暫時不能回學校。”

秦珩看着那張字,突然松了一口氣。

“謝謝你,秦珩。”

夜深人靜時,秦珩看着這五個字,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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