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片刻後, 司危離開卧房, 顧晏躺在床榻上, 頭裂開似的疼。
昨夜後來發生的事,他記不太清,只依稀記得葉梓似乎向他提到了懷遠。這個名字一出,顧晏很快縷清了前因後果, 葉梓應當是去過別莊了。
他應當也進了那間密室,看到了裏面的東西。
葉梓沒有那些記憶,他根本不會覺得那畫中人是他自己。
難怪從那日開始,他便時常出神,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顧晏胸口血氣翻湧, 眼底隐隐顯出血色。
若是這樣,那他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 與那人而言根本不是濃情蜜意,而是一把把冰冷刺骨的尖刀, 與淩遲無異。
顧晏閉上眼,想起了他昨日最後對葉梓說的話。
“你在說誰……是我, 還是懷遠?”
“你就是懷遠。”
顧晏不敢想,原本就對他有誤會的葉梓,聽到這話會有多難受。他多半以為, 顧晏只是将他當做了懷遠的替代品吧。
他怎麽能這樣對他?
葉梓被他拿那些自以為是的甜言蜜語淩遲了這麽久,他竟還在責怪對方不夠坦率,怨他不肯将心事說出來。
他怎麽能……
顧晏腦中昏昏沉沉,一面想着自己怎麽還是如此這麽不長進, 明明發誓不能再傷害他,卻仍害他難過。一面又想着他不能讓葉梓再這麽誤會下去。
他得把真相說出來,就算葉梓知曉後怨他怪他,不相信他,他也不能仍由那人繼續傷懷。
Advertisement
顧晏胸口悶得發疼,正要起身,不小心牽動了腹部的傷勢。劇痛引得他喉頭一陣腥甜,顧晏終于忍不住偏過頭,猛地咳出一大口血來。
“王爺!”秋棠正領着裴戈走進來,恰好看見顧晏咳出了血,連忙走上前來。
顧晏滿目血色,胡亂拉住身旁人的手,啞聲道:“……阿梓在哪裏?”
秋棠眼眶都吓紅了,忙道:“王、王妃還未回來,裴大夫來了,您先躺下,讓裴大夫替您看看。”
顧晏怔愣一下,輕聲問:“他沒回來?”
“為何沒回來?”
顧晏眼中鮮紅似血,聲音嘶啞:“他去哪裏了?他……”
顧晏話還沒說完,秋棠身後的裴戈快速上前,在他肩頭的穴道點了兩下。顧晏身子一軟,倒回了床榻上。
随後,裴戈轉頭對秋棠道:“姑娘先下去吧,這裏有我在。”
秋棠遲疑一下,應了聲“是”,轉頭出了門。
裴戈在床邊坐下,伸手扣在顧晏的手腕上。片刻後,裴戈皺着眉松開了手。他從藥箱中取出幾枚銀針,在顧晏手臂幾個穴位紮了幾針。
半晌,顧晏悠悠轉醒。
裴戈撤了針,道:“王爺,您感覺如何?”
顧晏面色蒼白,神色卻已恢複清明,啞聲問:“我這是怎麽了?”
裴戈斟酌一下,答道:“您的傷勢原本沒有大礙,只是那一劍傷了元氣,必須要平和心緒、靜心調養,切忌思慮過深,否則氣血攻心,恐怕……”
顧晏頭還疼着,皺眉道:“裴大夫直說吧。”
裴戈斂下眼:“在下先前與您說過,您經年累月服用那藥,在體內積了餘毒。這些餘毒原先被您壓在體內,現在元氣大傷,正是病症趁虛而入的時候。”
顧晏道:“還能治嗎?”
裴戈答道:“可治,也不可治。”
顧晏問:“何意?”
裴戈如實道:“那藥出自在下之手,每次用藥在下心裏有數。只要對症下藥,雖說費些功夫,但不是不能治。可……王爺,恕在下直言,您若一直這般心疾難愈,情緒大悲大喜,就是用再好的藥,在下也無能為力。”
顧晏淡淡一笑:“我明白了,裴大夫開藥吧。”
裴戈應了一聲,正要轉頭離開,顧晏突然開口:“方才你見到王妃,他怎麽樣?”
裴戈遲疑道:“王妃……看上去精神欠佳,似是有些疲憊憔悴。”
顧晏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忍着頭疼問:“他去了哪裏?為何不與你一道回來?”
裴戈道:“他只讓在下盡快趕來王府替您看病,并未告訴在下他要去何處。”
顧晏道:“我知道了,有勞裴大夫。”
裴戈開好藥,又囑咐了王府下人一些用藥事項,才離開了王府。派人送走裴戈後,顧晏叫來秋棠:“派幾個家丁出去,将王妃找回來,城裏找不到就出城找,盡量不要驚動太多人。”
秋棠聽言一驚:“王妃他……”
顧晏沒有多說,只是道:“去辦吧。”
秋棠聽命退下,顧晏倚靠在床頭,苦笑一聲:“這傻瓜……”
從醫館出來,葉梓沒有回王府,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朝前走着。
剛化成人形的時候,他很想離開,卻被顧晏派人關在王府裏。而後,他答應顧晏假扮王妃,順理成章地留在了王府,再也沒有想過離開的事。
後來,他有機會離開,卻舍不得走,更不知該往哪裏走。
原來沒了顧晏之後,他在這個世界真的無處可去。
葉梓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依賴那個人。是從他對自己百般遷就,溫柔對待,還是從他在外人面前對他義無反顧回護,又或者是……從他對那株小草悉心照顧的十年開始。
十年前,葉梓來到這個世界,變成一株不能說話不能行走的植物。
剛來的時候,他很害怕。他甚至想過,若他不在王府,而是在某個風吹雨淋的深山中,他恐怕早就被不安和寂寞逼瘋了。
在最不安的那段日子裏,是顧晏每天在他身邊,給他澆水除蟲,陪他說話。是他讓葉梓覺得,他仍有人陪伴,他不是孤身一人。
從十年前開始,顧晏就對他很好很好。
只是他那時什麽也不懂而已。
葉梓渾渾噩噩朝前走着,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喧鬧的街頭,走出了城門。回過神來時,他已站在城外的官道上。
葉梓回望長安的方向,遠處的城門已在綠樹遮蔽中看不真切,他怔怔站在原地,心下躊躇。
他真的要就這麽走了麽?
上次知道他被關進牢裏,顧晏都那麽着急害怕,若是知道他走了,那人會不會又犯病?
他犯起病來那麽難受……
可不走又能如何,顧晏喜歡的不是他,就算那人現在能從他身上得到些許慰藉,遲早也會想清楚他們并非同一個人。
到那時,他該怎麽辦?
那人會把他趕出王府麽?或者,将他留下,視他不存在,讓他繼續當一個假的瑞王妃。
無論哪一種,葉梓都無法忍受。
葉梓緊咬着下唇,久久無法繼續向前。
這些他都明白,可……他不想走。
他舍不得。
他求不得,卻也放不下。
忽然,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葉梓身後響起:“喂,少年人,你在這裏發什麽呆?”
葉梓轉過頭去,那是個須眉皆白的老者。
老者童顏鶴發,一身道袍洗得泛白,身後背了個同樣洗得泛白的包袱。見葉梓朝自己看過來,朝他咧開個和善的微笑。
葉梓抹了抹眼睛,搖頭道:“沒、沒事。”
老者捋着胡須走上前來,教訓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遇到點小事就哭哭啼啼,沒見過大世面。”
葉梓平白被人訓了一通,耐着脾氣道:“您有什麽事嗎?”
“自然有事。”老者理直氣壯道,“貧道雲游四方,見你心事重重,特來開解一二。”
葉梓:“……”
葉梓道:“多謝,不過不用了。”
葉梓正想離開,卻被那老者一把抓住:“欸,別急着走嘛。貧道看你我有緣,不忍看你傷心難過,你将心事與我聊聊,說不定就沒事了呢。”
葉梓無奈道:“真不用。”
“用,當然用。”老者認真道,“實不相瞞,貧道是終南山得道仙人,此番來長安,是受一位故人所托,前來長安城收妖。”
葉梓一怔:“你是來收妖的?”
老者捋着胡須,得意洋洋:“正是。”
“那……”你知道自己面前就站了個妖怪嗎?
葉梓心情複雜,咽下了後半句話。
這位恐怕就是傳聞中那種招搖撞騙的游方道士了。
老者毫無察覺,厚着臉皮吹噓:“貧道不僅道法高強,且樂善好施,最喜歡替你們這種迷惘中的年輕人排憂解難,開解心事。我也不需你什麽報酬,只要請貧道吃一頓飯便可,小公子覺得如何?”
葉梓隐約意識到什麽,上下打量他片刻,試探問:“你幾日沒吃過東西了?”
老者嘆道:“已有三日了。”
葉梓:“……”
城外驿站,葉梓抿了口茶,掃了眼身旁大快朵頤的老者,将他面前的茶杯往前推了推:“吃慢點,小心噎着。”
老者顧不得答他,灌了一杯茶,又從桌上拿了個包子。
這老者名為廣虛子,自稱是從終南山得道,四處修行,聲名遠播。不久前,他接到長安城中一位大人物傳信,說長安城中出了妖怪,讓他前來收妖。
可他剛沒出發多久,就在一家黑店遭了賊,渾身盤纏被洗劫一空,連馬車錢都付不起。幾經輾轉,才到了長安城外。
葉梓忍了又忍,最終善良的沒問他為何得道高人不能縮地千裏,禦空飛行。
一把年紀還出來招搖撞騙着實不易,就別戳穿了。
廣虛子吃飽喝足,葉梓正想與他告別,卻再次被那人拉住了。廣虛子笑道:“葉小公子不讓貧道替你排憂解難,貧道也不能吃白食。葉小公子家在何方,等貧道去長安收了妖,得了酬金,再登門道謝,将錢還給你。”
葉梓搖搖頭,眼神暗下來:“不必了,我……我沒有家。”
廣虛子還當他只是托詞,寬慰道:“怎麽會沒有家,葉小公子別與我客氣。實不相瞞,請貧道來捉妖的,是當今護國公家的大公子。這事要辦成了,少不了獎賞的。”
葉梓一怔:“你說是誰?”
廣虛子笑道:“溫熠,溫小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