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憤怒

好像有火光湧進來了, 金色的, 燦爛的, 摧枯拉朽的, 哔剝聲将起伏連綿的山峰以血盆大口吞沒, 山裏頭全是沖天的哀嚎聲、兵器擊打聲、慘叫聲,孟宓心中一凜, 但不知怎麽,腳下好像空了一塊,瞬間飄落在了山腰,這裏離火勢籠罩的地方只剩下一丈之隔。

“宓兒。”

她聽到桓夙的聲音, 一轉身,只見一個衣裙燃着熾亮的火焰、發絲被燒得枯萎、俊臉燒焦了半臉, 滿手滿掌的火焰的人, 他正緩步而來,孟宓驚恐地捂着唇,“夙兒?”

眼前這個可怖的人,帶着一身火焰的人, 怎麽會是她的夙兒?

惡劣的、促狹的、冷峻的、深沉的、溫柔的夙兒, 雖然常年不茍言笑但笑起來便如三春江暖的夙兒……

“你以後好好的。”他的手指帶着一截盛開的火花, 似乎要觸碰孟宓, 卻在将要觸及她的臉頰的時候,又收了回去,那燒毀的半張臉,讓他已完全看不出神情。

孟宓親眼目睹了這慘烈的一幕, 手指摸着臉,可是指間卻溢出了一縷縷水跡,宛如婆娑花朵的煙火灼痛了雙眼,她忽然縱身撲上去,“夙兒!”

桓夙正揉着她冰冷柔軟的兩只手,沒留意到人已經醒了,幾乎是從榻上縱身而起,直直地撲入他的懷中,那一聲“夙兒”震耳欲聾,中氣十足,桓夙愣了一下,孟宓已經撞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可憐孟宓以為還在夢裏,嗚嗚咽咽地抽着香肩,“你別走……”

桓夙吃痛,哼了一聲,軍醫終于姍姍來遲,只見大王王後在床榻上親熱摟抱,老軍醫臉色一紅,桓夙聽到動靜,将投身入懷的女人撒開,孟宓清湛的眼波蘊着水光,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不可置信,一遍又一遍地在确認什麽。

桓夙又氣又心疼,出了一口氣,讓開了身,孟宓的目光還膠在他的陰沉的俊臉上,完好如璧,沒有火,也沒有死亡,沒有夢境裏那些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孟宓忽然熱淚盈眶,此時老軍醫已經搭上了脈。

隔了一會兒,孟宓才漸漸止住了哭音。

桓夙不着痕跡地緊了眉宇,“王後的身子可有大礙?”

“禀大王,”軍醫抹了一把汗,“王後……”

桓夙舉步往外走,“出來。”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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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他們說,孟宓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什麽狀況,早前在楚王宮裏,禦醫便斷定了她的孩兒會早産,孟宓也想留在宮裏頭休養,可是……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夜夜夢到桓夙出事,第一次落懸崖,後來是遇刺、落水,昨晚是着火……

這樣的夢境讓她很不安,她已經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安然無恙地待在郢都,待在錦繡如霞绮、金光堆滿戶的郢都。所以她瞞着小包子及冉音逃跑了。

她對逃跑這事已經得心應手,找了幾個可靠的車夫,讓他們載着自己到南明來,可惜大雪封山,車到山前難以行進,孟宓才舍了車,一個人又步行了十裏路,才趕到桓夙的軍隊駐紮處,本想着亮出身份,讓人将自己帶進去,沒想到身子不争氣,到這兒全憑一股信念,好容易在軍營外站住腳,心弦一松,立即便倒了。

孟宓下意識撫了撫自己的肚子,孩子仿佛正在安睡,孟宓的臉色柔軟下來,恬靜地微微笑着,恢複了一縷薄紅的櫻唇緩慢地上揚。

“宓兒,”她擡起頭,只見桓夙已經走回來了,手裏端着一碗小米粥,氤氲着熱霧,孟宓已經整日沒進水米了,來的路上又吃了幾日粗糧,乍見到熱的米粥,饞蟲便被勾了起來,桓夙無可奈何地皺着眉,坐到她的腿邊,“餓了?”

“嗯。”孟宓還有些難為情,又怕他罵自己,局促地低下了頭。

她的手還放在肚子上,桓夙目光微暗,一瞬之後又恢複淡漠,将小米粥遞了過來,“吃。”

雖然他神色如常,但孟宓曉得他生氣了,他這個人怒到極致,反而沒有太多宣洩的東西,只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教人不寒而栗。

孟宓委屈楚楚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眼巴巴來瞅他,“僵的。”

桓夙抿了抿薄唇,孟宓又嘟囔:“你喂我。”

一炷香的功夫,楚侯端來的碗便空了,他伸指将孟宓嘴邊的米粒擦了,才放下碗,清脆的一聲“铿”地砸在孟宓的心頭,她便知道要算賬了,孟宓不能讓他搶得先機,四肢恢複生機之後,飛快地宛如一只乖兔子似的往楚侯懷裏拱,“你別生氣,別生氣……”

她哄他,也只會這三板斧了,除了複述,便是複述。

桓夙壓了壓唇,深沉的眸,幽邃不可測,“孤該生氣什麽?孤的王後,這麽争氣。”

連冷嘲熱諷都來了,孟宓激靈了一下,轉而谄媚地拍他的背,“不是沒事麽……就是,孩子他想你……我又鬧不過他,只能來找你了。”

說着,孟宓眨了眨眼,清澈的眼眸像剔透的溪水,像半透的墨玉,溫軟如花苞的臉頰凍得通紅,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全是愛意和眷戀。

桓夙拗不過她,真心覺得她那個借口滑稽,又氣又笑地吻她的額頭,“罷了,以後再這麽不計後果地往前沖,孤要罰你,重重地罰。”

孟宓吐了吐舌頭,傻兮兮地吐舌,卻被他火熱的唇堵了下來,丁香小舌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便陷入了一團火焰般的溫軟唇舌之中,孟宓微微睜大了眼,近在咫尺的楚侯已經阖上了眼簾,盡管有意隐藏,孟宓還是察覺到了,他漆黑的睫羽上伶仃墜着的細微的水珠。

她,是不是又吓到他了?

孟宓有點心疼。

“孟宓,你——”

孟宓又回吻了他一下,從來不敢這麽放肆膽大妄為的孟宓,居然敢親他了,桓夙微微一怔,而這個淺嘗辄止的吻已經結束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餘悸未消地說道:“我方才做了一個夢,夢到你不好了……”

做噩夢了?他雖然沒多說什麽,也知道孟宓何以冒了這麽大的風險趕來見他,胸口既酸,又暖,孟宓緊緊拽住了他玄色的袖擺,懷着一腔孤勇,視死如歸:“以後,你,要抱着我睡。”

說完便臉紅地垂了腦袋,只等那個一絲怒火也不剩的夫君将她撈起來,無可奈何地看着她,“笨。”

他不會告訴她,他也想抱着她睡,想了很久,從分別那一日開始。

孟宓安逸地躺在楚侯懷裏又沉睡了,這一次比尋常要安穩許多,也不再有噩夢侵擾,桓夙為了遷就她并不安分的睡姿,将她的腰肢抱在懷中,斜歪在一旁,而白帳外隐隐傳來了喧鬧聲,桓夙眼眸微冷。

原本是藺霁,今晨醒來要出軍帳尋食,自那日與桓夙談判決裂之後,他本以為桓夙會将他這個無用的鄭國公子殺了,或是軟禁,但都沒有,在楚國的軍營裏,他和殷殷都被奉為上賓,楚侯的氣度令人心折,藺霁已不自覺地放松了警惕。

但今日不同,他才在軍營走了兩步,與一對巡視的人打了個照面,忽然,那群人宛如受驚了一般瞪着他,然後毫不遲疑地舉着長矛刺來,驟然發難,藺霁措手不及,幸得曹參走來,“發生了什麽?”

一名舉着長矛的将士,愣愣地轉頭,“将軍,這是……”

曹參多看了眼藺霁,也是愣了一下,“你——是公子霁?”

藺霁終于覺察到有何處不對了,今日起來,便覺得臉皮清涼,呼氣有些滞塞,與尋常不同,聽到曹參這驚疑的問話,登時一凜,點頭,那群披堅執銳的甲兵便散了,藺霁撥開人群往回走,他原本是要尋殷殷的,但帳篷裏卻沒有人,藺霁取了懸在床榻邊的長劍,劍鋒出鞘,凜然寒光,映襯出那張溫潤清如水的臉。

如夢如幻,足以引得天下女子癡迷的一張臉。

可這不是他的!

藺霁的心,瞬間落到了谷底。

在軍營裏,有易容之術,并且能讓他在無知無覺的境況之下換臉的,恐怕只有一個人。

可是她用的是藺華的,偏偏是藺華。那個她曾喜歡的、眷戀的、不顧一切要嫁的人。

就像一個解不開的死結,那一聲聲纏綿柔軟的“公子”,突然變成了一場場一戳即破的謊言,而他,就在這個圈套裏,像個供人取樂的笑話。

藺霁眼風清寒,他将長劍全然出鞘,劍鋒劃過面容,正要揮劍落下。

“公子!”殷殷用簸箕抱了一團紅棗從後腳跟進來,突然,那簸箕砸在了地上,殷紅幹癟的棗子四散開來,殷殷要飛奔過去,腳下卻踩到了突兀的幾顆棗兒,不留神滑倒在了地上,“哎——”

殷殷吃痛,但藺霁的劍已經停下來了,他提着劍柄緩慢地走來,此刻他是藺華的模樣,溫潤清絕,宛如鏡花水月般迷離,但那雙眼,卻不同于藺華帶着微微的桃花色,反而顯得清冷濯塵,又朗朗昭昭,他生得太陽剛了一些。

殷殷都揉着壓痛的手腕,仰頭,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傑作,藺霁俯瞰的姿态顯得高高在上,卻又惱怒地死盯着她,殷殷終究意識到不對了,忙開口解釋:“公子,我開了一個玩笑——”

不知怎麽了,他的眼光冷得殷殷一個字都不敢說。

他從來沒用這麽失望、悔痛的眼神對着她,何況此時,那劍鋒隐然的寒意,逼得殷殷輕哆嗦了一下。

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殷殷被他抱了起來,毫無溫情地扔進了青灰色的褥子裏……

作者有話要說: 行了,兩個男人都生氣了,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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