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雪花和熱血
“爸爸,出太陽了,下去走走嗎?”
方渡青推開窗,伸手去觸那灑到窗沿的陽光,蒙在手上融融的暖意,推倒了她心中所有悲傷的多米諾骨牌。
她牽出個笑,想要回應一直在哄她開心的老方。同時覺得自己無理到極點,怎麽能讓一個病人來勸她這個自由身呢。
“好。”
老方指了指樓下一塊草坪,“去那裏坐坐,這幾日那邊的梅花開了,能聞到風裏的香氣。”
擡眼去看自己的父親,方渡青覺得病痛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以前因為不解風情而和母親吵了許多次,甚至丢失婚姻的男人,能在人生的最後時光安靜欣賞身邊每一個細小美景了。
這變化,到底是好是壞呢。
她搖搖頭,去扶老方,兩人一齊乘電梯下到一樓,周圍出來透氣的病患很多,方渡青不敢多看,只和老方一起到長椅上坐下。
風裏果然有梅香,還帶着被太陽烘烤過的氣息,暖熏熏的催人入睡。
“阿葉和你聯系過嗎?”
她靠在老方的肩頭,眯着眼享受這偷來的好時光。
許久不見女兒,老方只能慶幸自己還沒被折磨到形容枯槁,不能再将肩膀借給自家姑娘靠一靠。這份心思綿延了會,又變成了偷生不得的惆悵。
“兩三次,他似乎很忙。”
“是啊,每次打電話過去,都找不到人,他每次主動聯系我,也只能說一會話。”
“研究所事多,他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位,也不算壞事。”
“可我只是,擔心阿葉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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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在頭頂的大掌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一如小時候每次考到一百分受到誇獎那樣,老方勸說着,“嘟嘟,我和你弟弟的心态,并不如你想的那麽糟糕。身體的情況醫生也告訴過我們,現在要做的,不過是享受好每一天,而已。”
熟悉的溫度幾乎讓方渡青忍不住又哭一場,她閉眼,偎在老方的懷中,眼皮被冬日的陽光淺淺刺痛,“等我高考完那天,我們一家三口一定要好好吃頓飯。”
“好。”
可惜方渡青還是輕看了生命的無常,只一心用全部真誠說出當下的誓言。
“方葉岚,有你的電話。”
研究所的接線員又探出頭,叫方葉岚的名字。
建模組的人都習慣了這定期的騷擾,低頭各自做事,方葉岚停下敲擊鍵盤的雙手,卻沒直接起身,視線移向對面的男人。
“你姐姐又找你了?”
“crack,我……”
“你去。”
Crack揮揮手,并不在意的模樣,雙眼盯着電腦屏幕,幽幽光芒投射到那張泛着病态蒼白的臉上。方葉岚起身看了他幾秒,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出了實驗室。
研究所只有一個固線電話,在走廊的盡頭,穿堂風瘋狂肆虐的地方,方葉岚一步步走過去,雙手冰涼,他咳嗽了幾聲,才尋找到屏幕上的記錄,撥了回去。
方渡青接得很快,“喂,阿葉?”
“姐姐。”
“你聲音……有點啞,感冒了?”
“沒有,做事的時候忙,來不及喝水,室內暖氣又開得足,喉嚨有些癢。”
“最近身體如何,研究所有沒有給你及時安排檢查和治療?”
“放心,姐姐,我現在在這裏過得很好。”
因為遇見一個人,所以覺得很好。
方渡青靠在紅磚牆上,望着不遠處的白色建築,“那我能見你一面嗎,我現在就在研究所大門口。”
有些驚駭,又帶出一陣咳嗽,方葉岚撐着桌,扭頭去看窗外,綿延的合歡樹林掩住了大門,只能看到無際的長長道路。
垂眸去看通話中的界面,“姐,這個要提前打報告才可以。”
“是嗎……我還以為今天能見你,我上午去看爸爸了,他看上去有些寂寞,換了藥的緣故,整天睡着,清醒的時候人是看起精神了不少。難得一天假期,我才趕過來。不過既然研究所有規定,那……”
方葉岚聽到身後腳步聲靠近,很輕很細。
對他卻再熟悉不過,包括那雙總是沒什麽溫度的手。
轉瞬間,那人就攀附了上來,輕輕在耳邊問,“她想見你?”
抓住了crack的左手,方葉岚點點頭。
他走到方葉岚身邊,按下了暫時靜音,背靠着牆看他,“你想去嗎?”
“我可以去嗎?”
方葉岚反問,眼裏有了幾分期冀。
“當然可以。”
Crack輕笑,黑漆漆的眼注視着方葉岚,而後起身,勾住他的脖子。本就比方葉岚高,這個動作crack做來毫無費力,且充滿着親昵的意味,他微微低頭,咬住了方葉岚的耳朵,“記得回來就是。”
用了三分力道,然後松了口,他摸了摸方葉岚的唇,轉身回了實驗室。
研究所背靠着山,在江碧市郊,溫度并不讨喜。
方渡青跺着腳,在門的右側發呆。
地面突然暈開了一個個水斑,她定睛細看,是雪花融化了。
仰頭去,果然天地間彌漫起白茫茫的一片。方渡青伸手接了幾個雪花,被體溫融化,化成水珠滴落。
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啊,居然是在這個時候。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她立刻轉身,朝方葉岚跑去。毫不客氣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阿葉,好久不見啊。”
抱着的這具年輕的軀體,似乎又消瘦了點。
方渡青擡頭,果然看見方葉岚的臉小了圈,她蹙了眉,“這就是你說的,在研究所很好?”
男孩子對她笑,“姐姐,我好想你。”
她立刻屈從于這難得一見的柔軟,踮腳摸了摸他蓬松的發頂,“我也想你了。”
“下雪了啊,外頭有些冷。”
方葉岚的手一直擱在衣服口袋裏,自己都能察覺到過于冰涼,不願意讓方渡青發現。
“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不了,姐姐,我馬上要回去了。”
她的臉上失望之情盡顯,“只能呆這麽一會會嗎?”
“對不起,姐。”
雪勢越發大,方渡青示意方葉岚将帽子扣上,他穿的單薄,黑色羽絨服很長,裏頭卻只有一件白色T恤,在心裏罵他胡鬧,方渡青拉出他的手,觸感卻比剛才的雪花還要冷。
“阿葉!”
聽到方渡青又氣又急的一聲,方葉岚乖乖扣上過大的帽子,徑直蓋到他額頭,只露一雙澄澈的眼無辜看着她,“不要生氣啊姐姐,實驗室裏暖氣很足的,我出門前沒來得及換裏頭的衣服。這只是偶然,偶然。”
聽到這種說辭,方渡青也不敢再多留他一分一秒,反正人也見到了。
“照顧好自己,沒事的時候,記得多給爸爸打幾個電話,他一個人……很不好過的……”
“我……知道了……”
方渡青笑着對他揮手,“今天和爸爸商量,等我高考完那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吃大餐。”
“好的。”
少年唇角帶笑,認認真真地答應了她。
“那你進去吧,我自己叫車走。”
方葉岚點點頭,也不多流連,他察覺到被衣服包裹住的每一寸皮膚似乎都在隐隐發熱,是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情況,疾步走到樹下,方葉岚拐入了一條小道,确認自己消失在方渡青的視線外,才重重喘了一口氣。
“這麽快就回來了?”
樹枝被輕輕踩響,方葉岚弓起了身子,眯着眼看來人,等到看清了crack的眉眼,他陡然放松下來,“外面冷,不想讓她站那麽久。”
“和你姐姐感情很好?”
Crack走近,隔了一步的距離,打量方葉岚,從頭到腳,視線落到最下時,眉梢微揚。
兩三滴血跡砸在地上,濺成血花。不過兩三秒就被雪花紛紛揚揚覆蓋。
“你流血了。”
“我知道。”
方葉岚不敢動,他能感覺到自己的T恤和長褲被染透,只能求助地看了crack一眼,“帶我回去。”
男人終于走到他面前,執起方葉岚的手,以前因為治療而密密麻麻的針孔此刻卻向外滲着鮮紅的血,如白色的畫紙上開出的梅。
Crack低頭,卻是吻了下去,唇角剎那沾上溫熱的液體。
他擡眼,摸了下方葉岚的臉,低聲說,“你看,這第一場雪,真美啊。”
方渡青打開門,時遇殊正好從房裏出來,赤腳走下來。
她皺皺眉,“不開暖氣還敢這樣。”
踩在地毯上,時遇殊俯身開電腦,“沒事,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
方渡青并沒像她說的那樣叫車,而是頂着風雪走了回來,到意晖閣時天光已經變成了夜色。
羽絨服外層幾乎濕透,脫下挂在手臂上,她蹲在時遇殊身邊,找暖氣開關。
替她打開,收回手時無意間擦過方渡青的指尖,觸感過于冰涼,時遇殊捉住她的手,“怎麽這麽冷?”
“外面下雪了呢。”
方渡青眯着眼享受了會他掌心的溫度,将手抽出來,“我去洗個澡。”
“要吃晚飯嗎,我去做。”
“要。”
她仰起頭,“我想吃火鍋。”
“……”
很是貪圖浴缸的溫度,方渡青磨蹭了許久,才換了睡衣下樓。桌上竟然真的擺着一口小鍋,咕嚕咕嚕煮着東西,十幾個盒子依次擺開,裝着時蔬和肉。
拉開椅子坐下,時遇殊正拿着小碗出來,遞給她,“不知道你喜歡吃哪家的火鍋,我就叫了以前和姐姐常去那家的外帶。”
“都可以的。”
方渡青并沒有着急開動,她起身,推開了半扇窗,天地間風雪仍然很大,一陣寒風灌進,時遇殊抖了抖,“幹什麽呢?”
“看景色。”
從研究所到意晖閣,回程數十裏,伴随她深一腳淺一腳走過的,正是這第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