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生和死
淩晨兩點,方渡青和時遇殊到了山頂。
她仍然不困,支着頭看這座城市。
“還有三個多小時,睡會嗎?”
“暫時,不想。”
方渡青提議,“下去走走?”
想着她悶了許久,時遇殊同意,人卻探過去,為她戴好了帽子。
跳下車,冷風襲來。
方渡青立刻縮到他身後,“這個雪大概會下一夜。”
“就跟你一樣任性。”
“……”
她翻出手機,看天氣預報,“不過沒關系,明天應該會出太陽的。”
“現在才想起來查天氣?”
時遇殊淡定笑她,聲音快被風雪吞沒,山頂的氣溫和下面又不同,方渡青覺得那風似乎要滲進骨子裏。
走了短短一段路,她便放棄了,停下來。
“我們……還是回車上吧……”
淩晨五點半,方渡青被時遇殊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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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神還是懵懂的,就被人塞了一顆糖在嘴裏。
橙子味立刻喚回神魂,方渡青抖了抖身子,側過頭去打呵欠,聲音還沒醒,“我怎麽……睡着了?”
“任性啊。”
時遇殊逗她,遞來一張紙。
他将車內溫度調得很高,怕方渡青沒有被子,直接和衣而睡會感冒,因此她在不知覺中就出了一身細密的汗。
方渡青眯着眼看外面,天微微亮。
“你沒睡嗎?”
“不礙事。”
時遇殊推開車門,她也跟着下去,兩人迎着晨風看不遠處的天。
山高,雲看起來就近。
方渡青伸手,想去摸那一線紅色。
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四周安靜,雙瞳卻充滿了光。
雪後的日出,比方渡青想得更美,顏色交織,卻又各自為營。
站了會,方渡青覺得腳酸,蹲在地上。
“還看嗎?”
“不看了。”
日出最美的瞬間應該在一覽無遺之前,等它完全掙脫了地平線,就是和平常毫無區別的寬容了——所有光輝都灑向這人間。
方渡青想,也許人也如此。
自私的時候,總比無私的時候更開心。
像這個夜晚,像這過去的大半年,她呆在時遇殊身邊,總能忘記那些事——醫療費、夢魇、擔憂等一切困頓她的東西。
“還是很開心的……”
她喃喃自語。
“什麽?”
時遇殊聽到個尾音,彎下腰問。
順勢拉住他的外套跳了起來,方渡青拍拍手,“回去吧。”
偷來的時間總要還回去。
剛下到山腳,方渡青接到電話,時遇殊只看到不過說了幾句話,她就變了神色。
笑意一點點消失,恐懼漸漸爬上臉龐。
“爸……你說真的嗎?”
聲音有些顫,壓不住。
“你等我。”
最終,她用三個字結束了通話,語氣很重,很快。
轉頭看時遇殊,他還沒說話,方渡青就先紅了眼,“去醫院。”
而後她便靠在了窗邊,閉眼抿唇,縮進一個方寸之間的殼子裏。
在心裏猜測了片刻,時遇殊轉了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開口,方渡青的臉上分明正漸漸被淚浸濕。
可她擺出那副防備又可憐的姿态,堵住了他所有的話。
可是,兩個人的話,總有一個人會是支撐。
他抓住了方渡青的手,輕輕握了握,用掌心的溫度傳達了自己的話語。
縱使提了速度,兩人還是花了近一個小時趕回醫院。
方渡青冷靜了許多——看上去是這樣,她徑直去了手術樓,那裏的護士都熟識她了,立刻将她圍住說着什麽。
時遇殊遠遠站在後面,看她捏着拳頭,看她挺直了背,看她壓着眉說話。
老方因為過度激動,造成血壓升高,也送進了觀察室。
交代完所有事項的護士散開,只留她一人,站在冗長的走廊上,望着手術室的燈光。
慢慢走到她身邊,時遇殊問,“還有多久結束手術?”
“她們說要等到下午。”
聲音也是啞的,方渡青只一瞬不瞬看着那盞燈。
“你坐,我去買吃的。”
将她牽到長椅前,時遇殊将人摁下,強迫方渡青看向自己,“不用着急,我陪你等。”
吸了吸鼻子,方渡青點點頭。
他才松手,走向電梯。剛好停到這個樓層,時遇殊跨進去,在越來越小的縫隙裏看方渡青。
她只是安靜坐着,下颔緊繃成一條線。
整整十個小時,方渡青只喝了一杯粥。
手術室一直沒開門,她就坐在那裏不說話。
“時遇殊。”
她突然開口,舔了下嘴唇,覺得幹澀無比。
“怎麽了?”
“一定要好好照顧自華姐啊。”
仰起頭,方渡青看見對面高高路燈上散不盡的飛蛾,撞得義無反顧而激烈——這是生命最隆重的結束儀式。
沒有立刻接話,時遇殊擰開了為她準備的水,喝了一大口。
“阿葉怎麽會出事呢……”
“爸爸說他早上起來散步,剛出小區們,就看到安保圍住了一個人,雪積得那麽厚,都被血跡化開了。”
“誰會想到是他呢?”
“如果,我沒有貪圖好玩出了家門……那他會不會……”
見她終于開口說話,時遇殊松一口氣,出口的每個字的分量卻又太沉重。
“自責論并不适用于你,這些話,你可以等他醒了,親自去問他,聽他怎麽認為,不要一味被自己繞進了死局。”
方渡青點點頭,他的眼角黑亮,只注視着她,光是并肩坐在那裏,就已經為她提供了莫大的勇氣。
“嗯。”
她拿起一瓶牛奶,幾口喝光,感受液體撫過空蕩的胃。
一個小時後,方葉岚的手術終于結束。
方渡青起身,立刻追上那個大汗淋漓的醫生,“不好意思,我弟弟情況怎麽樣?”
“到辦公室細談吧。”
醫生看了方渡青一眼,眼神有些複雜。
她微愣,轉身看了時遇殊一眼,見他點了頭,立刻跟了過去。
走廊風大,吹得方渡青渾身發涼。
這種感覺在一分鐘後達到了最大化,甚至凍住了舌頭。
“您……說什麽?”
方渡青撐着桌,不敢置信。
“傷者在大面積出血前曾經進行過激烈性行為……”
醫生重複了一遍,從屏幕上調出診斷結果,“同時傷者最近半年過度勞累,身體機能開始下降,藥物治療并未遵循周期,可以說,是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放縱造成了這一次的昏厥。”
方渡青腦子裏全是那五個字,像個噩耗。
她完全不知道方葉岚什麽時候動了情愛的心思,對方還是個男人。
想着此刻還昏迷着的方葉岚,方渡青心裏發恨,又扭曲着疼痛。
捧在手心裏的小男孩被一心信任的人這般傷害,她心裏燃了一把火。
“……知道了,謝謝醫生,有情況随時請通知我。”
“好的,明天早上可能會醒,到時候注意一下。”
她還是換上了禮貌的面容,道過謝,才慢慢走了出去,從辦公室到門外就幾步路,方渡青速度極慢。
反手別上門的瞬間,她才重重靠到了牆上。
眯眼看天,比不過她心中的烏雲密布,沒有力氣來撕開一個口子讓風雨全部傾瀉。
她弓着身子輕輕喘氣,無法再裝作若無其事回到病房,或者手術室外。
如果方葉岚的生命,不足三年……
這個可能像一把刀,在她眼眶裏翻攪,她甚至以為嗅到了眼淚中的血腥味。
路過的人不少,有病人,有醫護人員,都奇怪地看着這個枯坐在地上的女孩。
方渡青甚至不想起身,也不想去擦那些滾燙的淚水。
不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她沒動。
時遇殊不遠不近看着她,沒再靠近。
撐了這麽久,讓那兩人活得更長,甚至痊愈,是方渡青沒放棄的事,這方信念一旦消散一點,她自然沮喪甚至悲惶。
顧忌場所,所以不能大哭。
又不想顧忌心情,所以一直流淚。
看了片刻,時遇殊還是不忍,将她拉到懷裏,“我們去樓下,那裏有片很大的空地,嗯?”
搖搖頭,方渡青擡手,擦去了眼淚,“我要去看看老方,他的病狀比阿葉輕多了,現在肯定着急在等結果……”
言談之間,将所有人考慮得十分周到。
可她說這話時,眼睛濕潤,鼻尖發紅,聲音帶着些許可憐的顫抖。
下意識将這具身軀摟緊了些,時遇殊悄然嘆口氣,第一次遇見滿腔愛憐無處宣告的情況,他為方渡青仔仔細細擦幹了眼淚,“我已經去看過了,人已經睡下。”
“……謝謝你。”
摁了下她的肩膀,人仍是僵的。
“要……随便走走嗎?”
“好。”
走到樓下,深夜人自然不多。
方渡青伸手,指尖漏過幾縷風,“雪停了……”
兩人共享一張長椅,距離正好,時遇殊松開了方渡青的手,她仰頭看天,“也沒有星星。”
漆黑如墨。
全部攬入她眼中,擠走所有悲怆。
忐忑了許久,悲怆了一瞬,此刻在寒風裏方渡青莫名平靜下來,從深夜的天空汲取勇氣,去面對未來的一切。
方渡青想,她并不責怪方葉岚喜歡的是同性,這件事只在心髒占據了不到三秒,她痛恨的是他如此不珍惜自己的身體,只為一時貪歡。
她又慶幸自己不是撞見的那人,想到方葉岚倒在血泊裏,染紅新雪,方渡青就心口一窒。
這一點,老方比她勇敢太多。
他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長度,只收斂了以前做家長時的嚴厲,成為一個完完全全慈愛的老頭。
“時遇殊……”
“什麽?”
見她主動開口,時遇殊輕握住她的手。
果然冰涼,輾轉在掌心焐了焐。
“自華姐現在好嗎?”
她側過頭,臉被吹紅了些,還是比不過眼底那一抹凄色。
“也不好。”
“明明知道了結果,卻不知道原因,她有意隐瞞,我試探不出,似乎也是死局。”
他這樣說着,話語平靜。
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太多,除卻生死之外少有大事,他們卻都面對着這樣一件剜心蝕骨的大事。
用力吸了一口氣,方渡青欺身過去,輕輕抱了時遇殊片刻,她發梢間的味道包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