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項湛西這幾年鮮少回通城老家,如無必要,他都不會回來。早年在外打拼也無需考慮要不要回去,反正沒時間,最近幾個月卻頻頻往返于蘇市和通城之間,原因無他,沈翠心的病在平穩了好幾年後,最近突然複發了。

陳姨本沒想驚動在外打拼的項湛西,但年紀也大了,一個人實在力不從心。

項湛西白天有工作,往返常在半夜。

這次陳姨又是深夜給他開的門,心中很是不忍,一面讓他進來,一面不忍心道:“每次都是這麽晚,你的身體怎麽吃得消,唉,早知道不給你去電話了。”

項湛西披着一身夜色入門,屋內十分安靜,他擡眼朝主卧的大門看了一眼,緩緩道:“睡了?”

陳姨點頭,壓低聲音,好像深怕驚動那屋子裏的人:“半個小時前剛睡,”又嘆:“現在沒事了,你趕緊回屋裏休息,吃了嗎?沒吃我現在去給你做點,別餓傷了胃。”說着,自顧轉身去了廚房。

房子是九十年代的舊樓,客廳不大,突兀的擺着一套木質沙發,項湛西閉眼沉默靠着——白天上班,晚上加完班開夜路過來,即便鐵打的身體也倍感疲憊。

突然的,他在這安靜的屋子裏聽到了女人哼唱的歌聲。

他愣了下,轉頭看向那緊閉着房門的主卧,眉心不自覺間皺了下,站起來,朝那邊走去。

走近了才發現房門其實是虛掩的,沒有關,那哼唱童謠的溫柔的聲音更為清晰的從房門的縫隙內傳出,聽上去好似慈母在哄睡稚嫩的幼兒。

項湛西那擡起的右手僵在半空,整個人如被什麽釘在當場,好一會兒才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內亮着一盞老舊的壁燈,燈影下坐着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女人微微弓着身,懷中抱着一個裝束怪異的洋娃娃,親昵地邊哼唱邊用自己的頭貼着娃娃冰冷的塑料材質的臉頰。

門外,項湛西的面色走向陰鸷,目光卻平靜,冷冷沉默地看着。

他一直看着女人唱完了幾首童謠,又親眼看她哄拍着娃娃放到了床上,接着,她自己也坐到床邊。

壁燈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和神色,卻将她那如柴的伸向娃娃的五指照的一清二楚,然後,那只手扼住了娃娃的咽喉。

她輕輕的低緩的開口,聲音比剛剛還要溫柔——

“寶寶,媽媽愛你。”

“爸爸給寶寶買玩具,爸爸也愛寶寶”

“湛西。”陳姨無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項湛西轉身,順手合上房門,陳姨的表情晦澀難辨,猶豫道:“你媽她……”

項湛西搖頭,無甚表情的嗯了一聲,他知道,這麽多年,反反複複,現在這樣已經算好的了。

陳姨年紀上來,也有長輩都有的唠叨病,項湛西夜宵還未吃完,她便絮叨開,提起沈翠心,又說起她幾個月前突然發病,那天原本都好好的,出門後也不知在外面看到什麽受了刺激。

又說到項湛西身上,問他最近是否有好好吃飯,工作不要太累,完全代理了一個母親的角色。

又猶豫着問:“還是沒有交女朋友嗎?你也老大不小了,現在條件也好了,沒有女孩子喜歡你嗎?”

對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項湛西的回答多年來一直十分統一:“沒有。”

陳姨:“那你也沒有喜歡的女孩子?你是男人,你要主動啊。”

項湛西那素來一馬平川的心忽地晃了一下,卻又說:“沒有。”神色漠然。

陳姨悄悄嘆了口氣。

可就在這時,一聲中午墜地的聲響隔着房門突然從卧室內傳出,陳姨條件反射般率先起身沖了過去,推開門,就驚見本該睡着的沈翠心坐在地上,掌心掐着那平日裏都放在櫥櫃裏做裝飾用的洋娃娃,另外一首攥着個木雕,死命打在那洋娃娃身上,同時還伴随着呵斥尖叫:“都是你!你個災禍!禍害精!我打死你!”

又狂喊:“你有什麽資格活着,你就該去死!”

陳姨險被吓住,反應過來一下撲了過去,伸手奪沈翠心手裏的東西,以防她傷到自己,同時嘴裏大聲道:“翠心啊!娃兒不能這麽打,打壞了啊。”

沈翠心掙紮,俨然就是個瘋子:“打死了好,打死了,培軍就能回來了!”

陳姨去抱她,像是要将這她從瘋癫中拉回現實:“回不來!項培軍回不來了!你別打了,他是你唯一的兒子,你把他打死了,你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最後五個字,終于刺激得沈翠心僵了半刻,與此同時,項湛西的聲音沒有半分起伏在門口響起。

“媽,我在這兒。”

他叫這聲媽的時候,陳姨帶着些茫然地朝門口望過去,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聽到項湛西這麽喊是多少年之前了,她年紀大了,回憶不清,可她耳朵不聾,眼睛也不瞎,此時此刻,項家兒子這聲媽,就好像端着辭典一板一眼讀了出來,分明不帶半點感情。

沈翠心聽到這聲媽,緩緩擡眼,混沌渾濁的雙眼穿過自己久不清明的理智,與門口矗立的那異常冷靜的男人對視。

“兒子……”沈翠心嘴角蠕動。

項湛西沉默看着她,這麽多年,始終沒有從這張面孔上看到他們之間本該維系的骨肉情親,有時候,他從自己兒子的身份中跳脫出來旁觀他和沈翠心這麽多年的關系,也驚訝于自己竟然還留在這個家裏。

沈翠心嘴角勾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眼中帶着不知從何而起的期待:“兒子,你回來了?”

“你爸呢?你爸不是去接你了嗎?”

項湛西沉默着。

沈翠心在這沉默中突然又瘋了,好像回到很多年前,再次身臨其境體味失去丈夫的痛苦,語無倫次地喊——

“不可能!不可能!”

“你去死,你怎麽不去死,該死的是你。畜生!畜生!沒人喜歡你,沒人要你!你滾!你給我滾!”

……

沈翠心當天被送去她當年治病的醫院,打了一陣才平靜下來,一切穩定後,項湛西當天淩晨三點便開車回蘇市。

走之前,沈翠心從淺眠中醒來過一次,人看着正常的,可精神卻依舊游離在回憶中,徘徊于過去。她沉浸在某段過去中,目光混沌地凝視着床邊的項湛西,喃喃自語一般道:“不可以啊,你這是害人。你怎麽能有喜歡的人呢,你喜歡誰,誰就倒黴,你不能這樣,不能這麽自私,放過那個女孩兒吧,聽媽媽的話,媽媽是為了你好,也為了她好。”

知道面前的人不正常,普通人一般也不會多計較這些胡言亂語,唯有項湛西自己明白沈翠心到底在說什麽——很多很多年前,她或有意或無意地窺探到他心底隐秘的情感,這些話,便是她當年對他說過的,警告過的。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他站着,她躺在病床上,當年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卻是歇斯底裏的喊叫,唯恐他這個“災禍”再去禍害別人,因此惱怒得用一根木棍抽斷了他兩根肋骨。

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前因,項湛西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本能的,胸口一重,窒息般的痛感從心口蔓延到掌心。

當天回蘇市的路上,某些記憶不可遏制地占據了半個大腦,被厭惡的被唾棄的感覺新鮮得好似剛從海裏拖到岸邊晾曬的魚,被回憶灼曬後,散發着腐爛的自我厭棄的臭味。

暴虐的叛逆的血液由此一點點沸騰,抗争着這些情緒,想要占領高地。

他忽的清晰無比地憶起當年校園中那張清純漂亮的面孔,想起那雙幹淨簡單的明眸對他露出的沒有遮掩的冷漠嫌惡……

還有後來酒店再相遇時,她眼神的閃躲,刻意的遠離。

這些,似乎無不驗證着沈翠心對他的判詞——沒有人喜歡你,你就是個禍害人的災星。

一腳油門踩下,那輛黑色的沃爾沃在高速路上孤獨地前行。

淩晨,柯夢之睜開眼睛,她之前在陳小田的婚禮上喝了些酒,原本還想借着點酒勁睡個安穩覺,結果大腦在半夜格外清醒,小睡了一會兒就醒了,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索性趴在床上想工作,想也想不出什麽頭緒,又拿出手機來刷,這麽一刷就刷到了天色蒙蒙亮的時候,這才有了些許困意,幸好是周末,也不用去上班,白天可以睡個回籠覺。

正要把手機塞回枕頭下,卻忽見屏幕一閃,一個電話切進來。

柯夢之躺在床上,拿着手機舉在眼前,愣愣盯着那名字看了好幾秒,可來電只閃了一小會兒便自動挂斷,留下手機上一個未接來電。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看時間,早上五點多,再看看未接來電上的項湛西三個字,一時無法把這人、這時間、這電話聯系在一起,總覺得——

難道是打錯了?

可不等她想明白,手指已率先按下,回撥了過去。

柯夢之:“……”

再等她反應過來,電話在短短幾秒間竟然被接通了,只是沒人說話。

柯夢之把手機貼在耳邊,無語地默默嘆了口氣,才道:“喂?”

沒有回應。

柯夢之:“呃,有事嗎?”

那頭終于傳來了聲音,一如既往的言簡意赅:“我在你樓下。”

柯夢之換了身衣服,拿着手機鑰匙出門。

到樓下,那輛熟悉的沃爾沃果然停在樓前,清晨的風微涼帶着濕氣,項湛西靠在車旁抽煙。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抽煙,帶着顯而易見的孤獨的冷傲。

柯夢之頓了下腳步,緩緩走過去。

項湛西垂下夾着煙的手,靜默地将她看着。

兩人起先誰也沒說話,怪異地面對面而站,直到項湛西拉開後車門,從車裏拎出一個袋子,遞了過去。

柯夢之愣了愣,接過,低頭看進袋子裏,竟是通城特産,她訝然擡眼,看着他道:“你回去過了?”

項湛西:“嗯。”

柯夢之:“你是剛從老家過來?”

項湛西略一點頭,從始至終都沉默寡言地看着她,看得柯夢之越發覺得尴尬,也越發搞不懂就算順手帶了特産,何故要這麽早送過來?這特産晚點給她也不會壞啊。

直到項湛西開口,他道:“柯夢之。”

柯夢之擡眸回視,一臉猜不透的莫名。

項湛西面色如水,眼神卻深,他道:“這是第一次。”

柯夢之拎着袋子,一臉疑惑:“什麽?”什麽第一次。

項湛西眸色越發深:“第一次,我來找你,叫你下樓。”

柯夢之換上了更為不明所以的表情,她還是聽不懂,也不明白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直到項湛西道:“堇色路13號。”

柯夢之一臉詫異,那是她家的地址,他怎麽知道?

柯夢之:“你……”

項湛西不待她說完,繼續道:“我去過很多次,每一次,我都在樓下,但我從來沒叫過你。”

項湛西:“不知道怎麽開口,也不知道把你叫下來該說什麽。”

項湛西:“也想過,就算我找你,你也不會出來見我。”

柯夢之定在原地,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她拎着袋子的手指越捏越緊,似乎已然從這幾句簡短的話語中提煉出了他想要表達的真正的意思。

項湛西也好像并不期待她的回應,站在她面前,自顧繼續道:“去了很多次,當年的每一次都想找你,但沒有哪一次真正做到了,後來你去上大學,我也去過你宿舍樓下,還是一樣,沒有叫你。”

柯夢之終于艱難帶着些無措茫然道:“我不知道你找過我。”

項湛西:“因為當年沒種。”

柯夢之:“……”

手指間的煙不知在他說到哪句的時候燃盡,她垂眸的時候看到,那煙頭被他翻手卷入掌心,一把攥住。

項湛西:“可還是像過去那樣不死心,更甚至想要的比過去還要多。”

從前有雲與泥的差別,覺得她美好得不可觸及,自己低到塵埃裏,如今她卻被現實殘酷地一把拽下,他看到了可以觸碰的希望,雖然一再自我警告,但始終控制不了,次次越界。

柯夢之一晚上沒怎麽睡,聽了這番形同表白的話,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她從未想過,對她多餘的話都懶的開口說的項湛西,心裏竟有這樣的隐秘。

如今剖白得如此直接,叫她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

好一會兒,才傻傻來了一句:“你是在……表白?”

項湛西經過昨天來回奔波的一夜,本該疲憊不堪,如今卻一身的氣場,聽到這話,唇角牽動,垂眸凝視她:“你聽到的,就是我想要表達的,這當然就是表白。”

柯夢之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消化,她從未想過,竟然有人默默喜歡了她這麽多年,重逢後又隐藏得如此深,直到現在他親口說出,她才知道。

柯夢之睜大了眼睛與他對視,緩緩道:“以前都沒有說過,為什麽今天和我說這些?”

項湛西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與氣息瞬間将她籠罩:“因為不久前,又有人再次提醒,說我有多不堪,不配得到幸福,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災星。”

項湛西:“這麽多年,我也一再這麽提醒自己,但我現在也想證明一下,那些過去我不配得到的,現在已經有資格得到了。”

柯夢之擡着脖子,猝不及防下詫然與他對視。

男人的眼神十分堅定:“要不要打個賭。”

柯夢之與他對視:“賭什麽?”

項湛西:“你會愛上我,我賭,你一定會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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