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窗外春光明媚,姜楚剛剛推開窗戶,屋檐下就走過來鳳眼柳眉的女子,她原本是皺着眉頭的,瞧見姜楚亂糟糟的長發,臉上再困倦卻還是略略一笑,“阿姐今天怎麽起這般遲?父親老早就出門了。”

鳳眼女子是她同父異母的二妹姜晗,平日有睡到日上三竿的習慣,應是剛起床,臉蛋還有些浮腫,此刻正擔憂地問她為何起晚。

姜楚眨了眨眼,攏住烏黑柔軟的長發,她模樣生得好,蒼白的臉色讓人心生憐意,軟聲道:“我無礙,可能是睡太長了,身子乏力。”

“……”

“阿姐,父親跟母親一早就去了青州,大概晚上才回來。今日書鋪休息一天,咱們不用去幫忙了。”姜晗在窗臺拄着頭,她一向不樂意勞作,今日能光明正大地閑玩,臉上露出竊喜。

姜楚瞧見她一臉興奮模樣,彎了彎眼眸:“想出去就出去吧,中午早些回來吃飯。”

姜晗像是得到大赦似的,吧唧一口啄到姜楚的臉上,随後一溜煙地跑遠,輕快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姜楚垂眼,睫毛投下一片陰影,春光落到她臉上,嬌嫩的皮膚終于不顯得那麽蒼白。

她梳好發髻,換上一身天青色衣衫,去廚房随意喝了一碗白粥,掃了掃院中的柳絮,才有了重活一次的真實感。

姜家家世普通,做着小門小戶的買賣,在京城開了一家書鋪,最大的顧客是書院裏的學生,也有一部分是愛看閑書的女兒家,總之,她的父親姜長盛靠着“墨書軒”足以養家糊口。

母親去世地早,父親娶了新的繼母梅氏,後又生下一兒一女,家中平日也算和氣。

姜楚畫技精湛,筆下勾勒的人物惟妙惟肖,各有神韻。繼母梅氏為她在墨書軒添了桌椅和屏風,專為客人作畫像,精湛的畫技吸引了一批高門權貴的夫人小姐,有的慕名前來,也有的把她召入府中。

這不僅給家裏增添了收入,還為墨書軒引來了不少客源,許是這一點,她繼母梅氏對她客氣不少,不像別家繼母那般冷眼嘲諷或者暗地裏使絆子。

她站在院外的陽光下,淺淺發呆。

身子纖細單薄,直直地站在那兒,像清水中的芙蓉,眉目如畫,一眼望去,便是人群中最顯眼的一位,但從小摸着書本長大,磨掉了身上美的攻擊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書香氣質,整個人溫軟恬靜。

雙腿還未疲累,大門便被推搡開來,姜晗來不及關門,便沖到她面前,臉上布滿了喜色:“阿姐,猜猜我知道了什麽好消息,周晉中了探花郎,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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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活一世再聽到周晉的名字,她便想起了那張猙獰惡心的面孔,還有莊子裏深受虐待的生活,一時間身體又開始發顫,手腳冰涼,一副恹恹的模樣,清亮的眸子此刻也暗淡無光,竟說不出一句話。

“姜晗,你莫不是又說阿姐了?”一道低沉的嗓音突兀地響起,身着青衫的少年走來,清秀雅致,神采奕奕,他解下肩上的書箱,“今日夫子有事,讓我們明日再去上課。”

清秀的少年是姜晗的同胞雙生子,姜皓,他自覺只比姜晗晚生了一會兒而已,死活不稱姐姐,反倒對姜楚心有恭敬,親昵地稱她為阿姐。

“我就是說了周晉而已,你憑什麽說我欺負阿姐,父親和你都偏向她。”姜晗小嘴一撅,雙手叉腰,扭過身子不再理人。

“阿姐,你怎麽了?看起來身體不太舒服,要不要去請大夫?”姜皓摸了摸鼻尖,低聲詢問。

姜楚回過神來,掩住眸子裏的涼意,連忙擺手,“無礙,不用請大夫,阿晗只是在同我說周晉而已,說他考上了探花。”

姜皓似是興致不高,語氣冷淡:“我看他平時神色倨傲,這下更能好好炫耀一番了。”

姜楚垂眸,她今年十五,上一年十六的時候嫁到周家的,眼下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想辦法拒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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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姜長盛架着馬車回來了,他身材修長,留着一把胡須,書生氣十足,繞到後面扶着梅氏下車,看見出來迎接的孩子們,心下歡喜,“快進去吃飯,來這兒守着門做甚。”

姜楚為他們添上新碗,這是她重生後第一次見到父親和繼母,他們年輕依舊,身體還很硬朗,繼母梅氏豐腴,臉頰側處有個酒窩,為姐弟三人分發從外地帶來的小吃。

上一世因為她的事,醜聞傳遍京城,人人都道探花郎娶了個不知羞恥的夫人,也連累着墨書軒的生意一落千丈,姜長盛身子孱弱,随之病倒,繼母一人之力無法扛起姜家,整日滿面憂愁,身子骨也是一天比一天差,姜家步入一片陰霾。

姜楚眼眶有些微濕,在昏暗的燭光裏并不明顯,只能在心底暗暗發誓,探花郎夫人的位子,此生她絕不再坐。

姜長盛咽下一口湯,疲憊都在臉上顯着,但眼神卻光彩十足,“阿楚,回來的路上我聽說周晉考上了探花,你可知曉?”

“女兒知曉,京城都傳遍了。”她低頭,極力忍住心裏泛出的厭惡之情。

“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周伯伯肯定高興壞了,過幾日我去他家拜訪,順便送一些補品,周晉用功這麽久,該好好養養身子才是。”

因為幼時定下的親事,姜長盛早已默認周晉為自己的女婿,所以時常在姜楚面前提起,為周晉博取自家女兒的好感,如今周晉考取功名,他心裏樂開了花。

“他家的補品都堆成山了,怕是瞧不起咱家的,若是送過去,指不定怎麽說咱們家寒酸呢。”姜皓原本靜坐着,聽到姜長盛的話,忍不住插了一嘴。

“說什麽呢,你這孩子,周晉平日謙恭有禮,不是你口中那樣的人。”姜長盛語氣稍重。

“我看父親是平時之乎者也讀多了,覺得所有人都如同表面那般美好,哪裏懂人前一套背後一套的道理。” 姜皓平時也不常頂撞,但涉及周晉,也有些惱火,總是看不慣姜長盛把周晉當成自家人的模樣。

姜長盛本來好好的心情,被姜皓一攪,臉上的喜色也淡了下去。

“父親,湯快涼了,您趕快喝吧。”她阻斷父子倆的口舌之争,拍了拍姜皓的肩膀。她還沒想好怎麽擺脫周晉的法子,若是貿然說他壞話,怕是誰都覺得驚訝,只好默默轉移話題。

飯後,院外響起一陣敲門聲,姜長盛放下茶杯,走出去開門。

木門嘎吱一聲打開,姜楚聽到院子裏一陣寒暄,姜長盛把人請到屋內,來者是一位嬷嬷,見到她之後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和藹地沖她笑了笑。

姜楚遞上一盞熱茶,在父親和繼母身後坐下,低頭垂眼,一點不好奇面前頗有幾分氣勢的婦人是誰。她見過的,嬷嬷姓康,是姑姑姜長寧的貼身嬷嬷。

姜晗卻有些茫然,上上下下打量了嬷嬷好幾遍,直到嬷嬷看她的眼神有些不耐時,才依依不舍地轉過頭。

嬷嬷一身錦衣,手腕上的玉镯翠綠,是上乘的好玉,轉動镯子,眼神一直瞄向兩姐妹。

“姜老爺一雙女兒生的真好。”嬷嬷醉翁之意不在酒,笑着把手上的木雕盒子推向姜長盛,“這是側妃娘娘托我贈送給您的禮物,望您能收下。”

姜長盛推脫不掉,只好收下放在桌沿,“長寧她在王府過的怎麽樣?可受過什麽委屈?”

“娘娘過的很好,深受王爺恩寵,素日也算是逍遙快活,只是——”

“只是什麽?”姜長盛身子前傾,他的胞妹姜長寧嫁進顧王府做妾,已十餘年,上次見她還是半年之前,也沒說上幾句話,見康嬷嬷面露難言之隐,又是夜裏來尋他,心裏隐隐有些擔憂。

“不怕老爺笑話,娘娘雖然深受王爺喜愛,但王爺平日軍務繁忙,且王府中還有其她側妃,心裏不免有些空落,少爺們素來頑皮,不如姑娘家貼心,她想在身邊留一個小棉襖一般的可人女兒。”

“選來選去,都不合心意,那些個姑娘都跟姨娘沒什麽關系,她覺得血緣比子虛烏有的情誼更可信,想看看您家的女兒願不願意去顧王府陪她幾年。”

康嬷嬷飲了口茶,見姜長盛皺着眉頭沉思,便再勸,“娘娘也是個可憐人,深宅高牆中沒有人陪伴,她生了兩位少爺後無法再生育,着實羨慕旁人生的嬌俏如花的女兒,她是誠心誠意的,若是表小姐進了王府,她絕對不會虧待。”

姜長盛了解他妹妹的品行,相信女兒去了之後不會受委屈,但是選哪個女兒去倒成了問題,姜楚剛滿十五,可萬一周家上門提親來了怎麽辦,姜晗也才十四,但性格沖動,是個惹事的主。

他思考半響,仍有糾結:“嬷嬷見諒,等我同女兒們商量商量,明天親自去王府送信。”

康嬷嬷聽後大喜,眼神在姜楚身上打了好幾個轉,她比起姜晗更滿意姜楚,這姑娘生的模樣好,看起來乖巧懂事,而姜晗眼神太過無禮,面上也無半分恭敬,在王府說不定會惹什麽亂子。

臨走前在門口她淡淡的提了一嘴,“王府雖然比較開明,但也是高牆內宅,免不了有些明争暗鬥,希望您能多多提點一下小姐們。”

言下之意就是找個乖巧省心的人過去,姜長盛心裏明白,但還是鎖緊了眉。

回到屋子,妻子兒女四人皆向他望來,梅氏神色滿是擔憂,“夫君,顧王府是世家大族,裏面不像咱們小門小戶這般平靜祥和,讓女兒過去怕是不太合适。”

姜長盛嘆了口氣,“可我這個妹妹是王府的側妃,咱們做小門生意,平時也沒能給她幫上什麽忙,既然她開了口,我也不好拒絕,況且如果女兒去了的話,也利于女兒多長見識,對她們也是極好的。”

梅氏攏了攏頭發,捂住心口道:“我聽隔壁王氏說,顧王府老夫人的表侄孫女也被接了過去,但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出來的時候是白布蒙着的,鮮血留了一地,怪瘆人的。”

姜長盛緩了緩神情,安慰梅氏:“那……興許是謠言吧,謠言誤人,我這個妹妹是不肯吃虧的性子,有她護着,女兒保準不會有事的。”

梅氏還想再勸,被姜長盛阻攔下來,他回頭望向兩個女兒,輕聲道:“剛才康嬷嬷的話你們也聽到了,你們是如何想的?”

姜晗不肯,皺着眉頭很是淡漠:“父親,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我在自個家中還要被親父親母嫌棄,去了別人家,不得被厭惡死,反正我不去。”

姜楚垂眸,她記得上一世的時候,康嬷嬷來得沒有這麽快,反而是她嫁進周家後回娘家省親的時候來的,當時姜晗就死活不肯去,最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姑母照顧過年幼的她,她現在去陪陪姑母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上一世姑母為了她跪壞了雙腿,對她有恩,這恩還是要報的。

于是咬了咬唇,擡眸面向父親:“父親,姑母曾照顧過年幼的女兒,而且每年也都會送一些好看精致的小玩意過來,但是見面的時日卻不多,女兒對姑母很是想念,所以……女兒想去陪陪她。”

姜長盛晃神,姜楚剛生下來的一年裏,他忙于書鋪的生意,梅氏也懷着孕,沒人照顧她,那時姜長寧還沒嫁過去,幫他照顧了一年的女兒,雖然姜楚不記事,但經過他的多次言語,女兒心裏多少對姜長寧有一些感激。

姜皓聞言也擡起頭來,“父親,您不是說要把阿姐嫁給周晉嗎?現在剛好讓去顧王府長長見識,免得以後被周家嫌棄。”

“你這小子。”姜長盛雖然嘴上嗔怪,但心裏還是認同的,于是當下便同意了。

姜楚輕輕舒了一口氣,卻被周圍的眼神盯得頭皮發麻,繼母梅氏和二妹姜晗看她的目光很深沉,她便問道:“你們怎麽了?”

姜晗道:“也罷,阿姐,你是脾氣好性子也好,去了王府大概也不會惹什麽亂子,好好陪着姑母便是。”

梅氏卻把她叫到旁屋,從箱底的匣子裏掏出一些碎銀和銅板,沉沉的一袋,塞進她手裏:

“阿楚,那王府畢竟是世家大族,去了那裏雖然是表小姐的身份,但免不了有人奚落嘲諷,咱們家本來就是普通人家,也沒那麽多權勢,這些錢你拿着傍身。”

梅氏其實也不想姜楚去,畢竟是養在身邊的丫頭,雖然沒有親女兒重要,但姜楚這麽多年為家裏做過的事她也看在眼裏。

有時候也眼紅姜楚跟周晉的親事,總覺得自己的親女兒要嫁的比姜楚好才行,可姜晗是個不學無術的性子,從小到大嬌縱懶散,她已經不報希望了,只能仰仗着姜楚,所以平時有什麽好的也記挂着她。

姜楚接下銀子,她原本想要拒絕,但理智告訴她必須得收,畢竟她對顧王府一無所知,錢還是要有的。

她謝過繼母,往東邊自己的屋子走,她也有一個小匣子,是洛水街的老木匠送給她的,那匣子還專門配了鎖匙,是她放私房錢的地方。

這些年去門府為閨閣女子作畫,有不少的碎銀賞賜,繼母讓她自己留着花,再加上父親每月給的零用錢,少說也贊下了一大筆錢。

月亮挂在樹梢,月光鋪散開來,襯得天上星星都失了顏色,透過枝葉,在地上留下細細碎碎的影子。

姜皓便是在樹下蹲坐着,他瞧見姜楚從母親屋裏出來,抄抄手,走了過去:“阿姐,我有話跟你說。”

姜楚跟随着走進姜皓屋裏,見他面色凝重:“阿姐,你對周晉這個人印象如何?”

重生之後她一天聽了周晉的名字很多次,心裏仍是厭惡,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我從未見過他,只聽父親偶爾說過。”

“阿姐,父親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要被誤導,周晉他不是良人,你莫要白白嫁給他,這次去顧王府一定要跟姑母處好關系,讓她為你找一個好夫君,別插在周晉這牛糞上,你要相信我,周晉他連牛糞都不如。”

姜楚定定瞧着姜皓,不禁彎起嘴角,眼前這個十四歲的小小少年一本正經地為她操心姻親大事,眼光倒是很準,比常年浸在書中的姜父看得要深遠透徹,也比上一世只會讀聖賢書的自己精準。

她捏了捏姜皓的臉:“好,阿姐相信你,絕不随意聽從父親嫁給周晉,一定離他遠遠地。”

姜皓把臉別過去,小聲嘟囔:“一定要信我的,父親是個老頑固,而且太過一根筋,只看表面……”

回到自己屋子,姜楚從櫃子拿出小匣子,用脖頸處紅繩上的鑰匙打開,把繼母給的錢放進去,心裏又多了一絲安慰。上一世的時候她不懂銀子的重要,周晉又不給她,挨到最後,受苦的還是自己,這一世要學會攢錢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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