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姜長寧寒光射向丹雲,對康嬷嬷道:“先将她關上幾日,好好磨磨性子,看她還有沒有膽子做出這種事!”

康嬷嬷應了一聲,老臉浮現出幾絲笑意,急忙派人把丹雲拖了下去,“竟然還敢跟到上景苑來,走着來,被架着回去,還不如剛才安安生生跪在海棠院呢!”

康嬷嬷剛才就想把丹雲關起來,誰知娘娘來上景苑的時候,丹雲還死皮賴臉地跟上來,妄想狡辯,也不想想阿楚小姐跟娘娘的關系,哪裏是她一個下人能挑撥的,真是愚蠢至極。

丹雲尖銳的求饒聲響徹整個上景苑,顧王爺不禁皺了皺眉,“看看你的丫鬟,這嗓子你也受得了?”

姜長寧哼了一聲,“你兒子怎麽還沒找上門來?”

姜楚在一旁默默看着滿屋子的人,這陣仗像是在等什麽兇猛野獸似的,她已經設想了許多種顧明衍找上門的方式,是直接砸爛了她的屋子?還是把劍架到她脖頸上。

到時候她要不要說一聲她身子骨弱,不可以用太大的力氣,那估計顧明衍會被氣笑。她稍稍踮了一下腳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見到他,随後又搖了搖頭,她這是怎麽了?竟然還上趕着要挨訓了。

很長時間已經過去,顧青鴻微微打了個哈欠:“都這麽晚了,他該是不會來了,老杜,去上竹苑問問世子回來了沒有?”

杜叔點了點頭,從人堆中擠出去,不一會兒帶着疑惑的臉色回來了:“回王爺,娘娘,世子早就從書院回來了,現在,一個人在屋中,下人們都在外面守着,連他最親近的随從阿禮都被趕了出來。”

姜楚忽而感覺悶悶的,望着滿屋黑壓壓的人堆,有些喘不過來氣兒。顧明衍沒有大張旗鼓地過來,反而叫她更加忐忑。

天色越來越黑,仍是不見其人,顧青鴻等不及了,命令所有人都回海棠院去,姜長寧見顧明衍沒有動粗,提着的心髒也漸漸平緩下來,跟姜楚說幾句話後便回了海棠院。

顧青鴻邁出上景苑,偏頭瞧了一眼上竹苑,庭院外,一輪碩大的圓月挂在枝頭,灑下的光被枝桠分割成細碎的亮片,鑲在地上。

他負手望着滿月,輕聲嘆了口氣,随後又搖搖頭,眉頭緊鎖着,煩躁之火呼之欲出。他跟顧明衍之間像隔着一道鴻溝,無論他怎樣嬌縱那小子,得到的還是一雙冷眼,所以很少去上竹苑。

半晌,他站久了的雙腿已僵,慢慢挪動步子走進上竹苑。院裏左邊桃花,右邊竹林,石磚鋪成寬路鑲在中間,幹淨又直接地通向屋門口。

阿禮正坐在臺階前拄着頭沉思,他主子一天看那桃樹三百次,平時斷根樹枝都很是心疼,這次被人撸了一整枝花,竟然沒有發火,很平靜地聽完中間曲折,便把自己關進了屋中,直到現在連晚膳都未食用。

他看到眼前的黑靴,擡頭,是顧王爺,王爺很久不來一趟,大晚上的竟然來了,他當下便行禮:“王爺,您怎麽來了?世子他……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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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鴻嗯了一聲,推了推緊閉的房門,門未開,便倒退幾步,一腳踢開了門板,嘩啦一聲,木頭的碎片到處亂飛。

他低低罵了聲:“什麽破門,一腳就能碎成這樣?”阿禮心疼地哎喲了幾聲,父子兩人動作真是如出一轍,總願意踹門,他都沒有臉再去店鋪請人裝門了,每次那老板看他跟看什麽似的。

顧青鴻走進屋中,有些昏暗,只有一盞燭火,在書桌上放着,光影搖曳,映着顧明衍的半張側臉,他垂着眼,剛才還挺拔着的脊背斜斜靠到椅背上,手指骨骼分明,輕輕抄着落在宣紙上的碎木屑。

随後掩住手背上木塊劃出的血痕,手心朝上,轉動着毛筆,墨滴甩了顧青鴻一身。從頭至尾都不曾瞧他一眼。

顧青鴻急忙閃身,還是被濺到了墨滴,他微微伸了伸脖子,看到宣紙上的字,呵!百家姓!

這小子,是在鬧脾氣呢!顧明衍七歲那年,不好好寫字,把書文撕了個稀巴爛,被他知道後挨了一頓狠揍,小子便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邊嗷着嗓子邊在紙上亂畫。

當初他以為亂畫只是随便畫而已,細細看才認出那狗爬的字體是百家姓,現在寫的字倒是比幼時變強了不少,一眼就能看出是百家姓,字體強勁有氣勢,就是缺了點美感。

顧青鴻不自在地扭了扭頭,見兒子未有理他的意思,嘆了口氣,這幾年下來,顧明衍鬧脾氣或者發火的時候都是踹門提刀的那種,很是暴力,他還以為小子脾氣是真的暴躁呢,沒想到真正生氣的時候還是如幼時那般,把自己關進屋裏,使勁寫百家姓。

想到這裏,他清了清嗓子:“有脾氣就得發出來,老憋着對身體不太好……”

顧明衍手背的傷口滲出血珠,他蹭到宣紙上,一道紅痕就映在了上面,燭光中并不鮮豔,他仍是用衣袖遮住,聽到顧青鴻說話,擡眼,冷冷地倪了他一眼,又垂眸。

這一眼看的顧青鴻很是愧疚,他覺得身為小子的父親,一個勁兒地護着寵妃的侄女兒,是有些偏心,對小子來說好像不太公平,又道:“要不,你翻個牆頭去踹一腳人家的門,解解氣算了,我看那丫頭身嬌體弱,挨不了你的拳頭……”

“說完了嗎?我要睡了。”顧明衍打斷他的話,忽的吹滅了蠟燭,整個人癱在椅子上,下逐客令。

屋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射進來,沒有了燭火的映襯,臭小子越發清傲矜貴,他竟有些無力,心中微澀,再也聽不到幼時稚嫩而情深的爹爹二字了。

顧青鴻踏出屋門,阿禮恭敬地迎了上來,一直把顧青鴻送到門口。他欲語還休,在兇悍的王爺面前卻又不敢問話。

顧青鴻招了招手,見小厮湊了過來,便道:“待會兒別關大門,本王讓阿楚小姐過來道個歉,好好哄一哄他。”

阿禮連連說是,不然,他真的不知道怎麽勸解不說話的世子,以前,發脾氣起碼還理他兩句,現在,主子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讓他很是心塞。

月光下,顧青鴻摩擦着拇指跟食指之間的厚繭,看着面前溫順乖巧的姜楚,小姑娘也長着一雙桃花眼,清明沉靜,跟姜長寧模樣相似,卻又完全不同,不媚,反而柔。

“阿楚,本王的世子是個別扭的性子,脾氣古怪,口中沒一句好聽的話,你莫要介意,但他不會傷到你的,若是我顧家男人敢打女人,老子第一個打斷他的腿,所以,你也莫要害怕。”

姜楚斂下眉眼,世人都說顧王爺是莽夫出身,不懂禮儀規矩,常常舞刀弄槍,跟他吵架得時時刻刻提防着他手中的大刀,性子暴到敢在朝堂拎着顏丞相的衣襟訓話,還不怕被罰。可她今晚明明在顧王爺身上看到了無奈,還有乞求。

“阿楚,能否幫本王一個忙,我兒現下生着悶氣,你能否去看一看,道個歉,把白日的事情解釋清楚,就說受了下人慫恿,今後必不再犯,讓他好早些躺下睡覺。睡覺的時候……讓他換間屋子,門壞了……得小心風寒。”

姜楚點了點頭:“王爺放心,阿楚會小心道歉的,日後,也不再招惹他,只安安心心呆在上景苑。”

“莫要帶丫鬟了,傳出去後怕壞了你的名聲,畢竟去男子院裏也不好看。”

姜楚臨走前看了眼王爺的身影,他負手而立,身形挺拔,氣勢強硬,不愧是常年身處疆場的常勝将軍,顧明衍這狠戾的脾氣,許是随了他的父王。

上竹苑的光景是她第一次看到,春夜裏并不寒冷,左手邊的桃花開的燦爛,有幾朵正飄零着落下,枝桠的影子落到地上,她從中走過,繡花鞋在石板上敲出幾聲輕響。打亂了她繁雜的思緒,心中愈加忐忑。

門板果然已破碎不堪,姜楚踩着碎木屑走進去,阿禮正垂着頭在一旁杵着,顧明衍靠在書桌後的椅背上,仰頭閉着眼睛,鼻梁,下巴,到喉結,線條流暢優美,身姿矜貴清冷。

她停下步伐,緩了緩神,不知面前這人有沒有睡着,想問阿禮,阿禮看到她後卻慢慢移到了牆角,蹲坐在地上,靠着書櫃就開始裝睡。

姜楚:“……”

她不知如何開口,就從衣架上取了袍子,輕輕走到顧明衍跟前,敞開衣袍,一點一點往下放,忽而右手腕被人握在掌心,顧明衍已張開眼睛,神色冷漠,眸中并無波瀾,他稍一用力,姜楚被帶着往下撲。

她用力撐着扶手,盡量不撲在顧明衍身上,但膝蓋已經頂在了顧明衍的腿上,全身的力量都被左手和膝蓋撐着,她有些着急:“你松開我,我……我是個女子。”

“女子?身為女子還半夜跑來男子房間,勾引本世子?”顧明衍的聲音有些冷,他人懶懶散散地靠着椅子,在姜楚的視線中,浪蕩又輕浮。

姜楚手臂無力,漸漸支撐不住,她能感覺到自己身子一直往下墜。心中微微慌亂,轉而想到自己已經活過一世,不能再像小姑娘一樣容易臉紅了,便極力平複着心跳:“我是來道歉的,請世子先放開我。”

顧明衍額角的筋骨跳了一跳,他閉緊雙目,挪動自己的腿,讓姜楚沒了支點,待到身上負上一層柔軟時,才輕輕低頭,鼻音沉悶:“姜楚,利用本世子?是不是沒等到本世子發怒有些失望,這會兒過來添把火,好讓我替你收拾丹雲去?”

姜楚微微一頓,她并沒有來添火,也并不想讓他收拾丹雲,她只是想讓姑母對丹雲生出嫌隙,顧明衍,這是誤會她了麽?

待她被面前人的狠戾驚的回過神後,才發現倒在他懷裏,身下是炙熱的男子軀體,鼻尖滿是顧明衍的氣息。

她下意識地去掰她右手腕上的手,剛摸上去,便觸到了一股黏黏的東西,沾了她一手,竟然是血。

“顧明衍,你手上怎麽有血?”她平時老聽姑母顧明衍的叫,一時激動,也順出了口。

被喊了大名的顧明衍微微一頓,松開姜楚的手腕,把手垂下去,擋在袖子裏。

姜楚迅速從他身上爬起來,蹲到地上,把他的手又扯出來,手背上是一道血痕,依然在滲血,她不禁皺起眉頭:“你生氣就生氣,受傷了還不處理一下。”

她原本想問問阿禮院子裏的藥膏在那裏,偏頭一看,那年紀尚小的小厮竟真的睡着了,張着嘴呼吸,倒是沒有呼嚕聲。

沒有藥,只好把腰間的手帕解了下來,纏到顧明衍的手上,不管怎麽樣,還是得先止住血,這只手寬厚溫暖,手指修長,但手心處卻是粗糙的,可能是拿慣了兵器,結出的繭子很厚。

顧明衍終于把身子直起來,不再懶懶散散地斜倚着,胳膊垂下,微微側頭,看着姜楚靈巧的雙手和烏黑的發頂,模樣認真至極,只好任由她包紮。

“顧明衍,你聽清楚了,我只是想讓姑母不再聽信丹雲,沒有想讓你替我收拾她,也沒有想要利用你的意思,最多……最多只是借用了你的威名而已。”

“借用威名?這跟利用有什麽區別!”顧明衍轉過頭,眸光暗沉,半晌,又道:“也罷,反正那麽多人一直在利用我,多你一個也算不上什麽。”

他是全京城最肆意的世家子弟,母親是公主,父親是王爺,舅舅是天子,外祖母是太後,這般尊貴的身份,在哪裏都是橫着走的存在,也不知被利用了多少次,而那些利用他的人,恰巧還都是給他寵愛和權勢的人。

他就這樣在各方勢力的角逐中生活了十七年,那些王位或皇位上的人,打着為他好的名義,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欺騙他,他慢慢長大,回頭看,才發覺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人操縱着。

他暴力冷漠,桀骜纨绔,只能用張揚和嚣張來掩飾那段無知的幼年,可午夜夢回時,額頭的冷汗又時常提醒着他曾深信和敬重的長輩是多麽無恥的人。他想,若有一個契機,便要掙脫這牢籠。

黑暗裏,他吐出嘆息,“你回去罷,就當今日之事從未發生,以後,莫要再招惹我。”顧明衍舌頭抵在齒間,語氣淡漠,在黑暗裏更顯喑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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