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歲歲寒涼
傅瑤這一覺睡得太長,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後破曉。
身後的傷劇烈的刺痛,稍一翻身便如皮肉撕裂開來,喉間亦是幹渴難忍。寝衣早已被如雨而下的汗污浸濕,望着空曠奢麗的夕梨宮,竟生出了幾分蒼涼來。
靈芝見她醒了,連忙去倒了水來細細喂着,紫蘭去金龍殿回禀了傅歆。傅瑤的醒轉并未給夕梨宮上下帶來怎樣的歡愉,任憑她如何追問,終是未能得到答案。庭院外的棠梨葉子凋零得精光,枯枝敗葉在潮濕的土裏碾壓成泥,冷風瑟瑟,一雙與之極不相稱的八寶玲珑繡鞋踏在淤泥之上,狠狠軋過一足後氣定神閑進了夕梨宮。
傅瑤在軟塌上側身蜷縮的樣子狼狽不堪,幾日的昏睡亦使其蓬頭垢面,黑亮的發絲軟綿綿地黏在雙鬓。這樣的破碎支離,她竟見到了她的宿敵。蕭婕身着橘紅色繡金線芍藥的衣衫,絕世的面龐上布滿嘲諷與快意。巧笑着支開了衆人,輕巧地坐于傅瑤塌邊,嫣然笑靥似□□穿腸。
疼痛使傅瑤又是汗流浃背,靈芝忙拿了帕子擦拭。蕭婕玩味地睨着傅瑤蒼白的面孔,慢慢将自己傾城絕色的臉與她靠近,直到與傅瑤四目相對,呼吸相聞。傅瑤沒有力氣,卻死死瞪住與自己逼視的蕭婕,不輸半分氣勢。蕭婕忽而莞爾一笑,紅豔豔的雙唇湊到傅瑤耳邊,輕輕呵出一句:“你的孩子沒了。”
傅瑤的眸子忽而睜大,不顧後身撕裂的痛楚,雙手狠狠抓住蕭婕的雙肩,厲聲道:“你說什麽!”
蕭婕輕而易舉将傅瑤的臂膊掙開,就勢将傅瑤重重推開牽扯到傷口痛得近乎昏死。傅瑤掙紮着調動姿勢,鑽心的痛苦折辱得她十分狼狽,身軀顫巍巍弓起似一只不敢動彈的蝦米。蕭婕只幽幽一笑道:“瑤妹妹你不知道麽?你已懷了一個月的身孕了。只是…那杖子打下去,又怎麽會保得住呢?”
傅瑤怔怔看向蕭婕,竭力忍住幾欲噴薄而出的淚水,眼底的恨意洶洶,咬緊了銀牙狠狠怒斥道:“你以為我的孩子沒了,你就脫得了幹系?蕭婕,你別忘了,若不是你,我的孩子根本不會死!”
蕭婕的目光頓時變得惡狠非常,似是聽到了莫大的笑話,嬌豔的紅唇泠光畢現,口中所言句句皆是咒罵:“難道我的孩子便被你害死的就是天經地義麽?傅瑤,你不要以為什麽都是你的。這次我害你沒了孩子,可太後娘娘晉了我的位份,誇我懂禮數識大體。就連陛下也不曾苛責于我!在你受杖責之前我并不知你有了身孕,甚至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吧。呵呵!瑤嫔,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報應!”蕭婕緩了口氣,以更深的怨怼死死瞪住傅瑤狠狠道:“宮中人人皆說瑤嫔心善,可誰又知道害死我兒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傅瑤,我失去兒子的傷痛,楚寶燕就算死個幾千幾萬次也是無用!唯有你,你的孩子死了,我才能快活!”
傅瑤強撐着身子,心卻已涼的徹骨,她就這樣失去了她第一個孩子。怪不得!怪不得她的醒轉并未讓夕梨宮上下歡愉,怪不得傅歆也難以面對,即便到了此刻也不敢來與她相見。傅歆,倘若你見了你盛寵的那個女子而今是這般面目,是否也會明了共剪西窗燭背後等待的歲歲寒涼?
傅瑤不會在蕭婕面前落淚,自她懂得要為自己的生存争寵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要憑借自己的才情與蕭婕的美貌鬥得至死方休。喪子之痛可折損了她的恩寵,卻絕不會磋磨了她的傲氣。傅瑤朝着蕭婕的方向冷冷一笑,忍痛一字一句道:“你是快活,只可惜你不配。”
申時一刻。
傅歆終于說服自己來看傅瑤,外頭的陽光已減去大半,夕梨宮中萎靡的情緒襯得殿中愈為森冷。而傅瑤就蜷縮在金光燦爛的攢金織軟被中一動不動,仿佛靈魂也被抽空。傅歆心裏也是一痛,上前握住了傅瑤冰冷僵硬的手,面色晦暗難辨,沉思了良久才說了一句:“朕已下令封你做婉儀。”
傅瑤的淚凝結在了眼角,幹澀的唇亦是涼意頓生:“婉儀?臣妾想要的僅是婉儀?陛下不去為臣妾的孩子讨回公道,卻給了臣妾區區婉儀之位便讓臣妾歡歡喜喜的謝恩麽?”
傅歆的額角劃過一絲惱怒,盡力平息後緩緩道:“瑤兒,《帝王術》不是你該看的東西,蕭婕縱然與你不合,你的孩子沒有了也實在是個意外。朕本意不想與你說你孩子的事,可你已經知道了。”
傅瑤睜大眸子,情緒也漸漸失控:“可陛下從前從未與臣妾說過不應該,臣妾也是因為陛下不介意才敢尋來一覽。臣妾一向得陛下喜愛,也自認陛下對臣妾有幾分真心。為什麽到了蕭容華面前,就連臣妾失去了孩子也不管不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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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歆将松開了手,淡淡道:“她已是婕妤了。”
傅瑤的淚水肆意而下,夾雜着外頭嗚咽的風聲,強硬的唇角只餘了滿目哀涼:“是,陛下容忍了蕭婕妤的種種錯處,可臣妾的孩子卻是确确實實沒有了。他還那麽小,臣妾都未曾感受到他在臣妾的腹中長大,臣妾還未曾享受過一刻做母親的歡愉。臣妾的孩子,就這樣沒有了。陛下,你不難過嗎?他也是你的孩子!”
傅歆沉默垂首,斜光照進來容顏愈發沉痛,雙手緊緊抱住頭顱發不出聲,顫抖着身子慢慢掩面而泣。那是他與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多尊崇的地位都無法彌補的缺憾。他嗚嗚地哭着哽咽道:“瑤兒,別逼朕好麽?朕怎麽會不心疼我們的孩子,可是…朕不僅要疼朕自己的骨肉,還要疼惜這天下的子民。母後、蕭婕妤的勢力朕不得不忌憚,一旦挑起戰亂,百姓流離失所的場景朕實在不忍。朕知道你委屈,可朕坐擁這天下,又有那一日活得不委屈?”
傅瑤透過淚光向傅歆冷冷斜睨,只覺一腔熱血被澆成了透心涼,唇角漸漸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語氣銳如尖刀:“是,陛下所言字字珠玑,臣妾無話可說。只是陛下面對喪子之痛冷血至此,所以臣妾寧願失去聖心,也要離陛下遠遠的。”
傅歆聽得此言勃然大怒,起身之時幾乎站不穩當,太陽穴處青筋凸起,雙唇亦是不可控的蒼白顫動,食指憤而指向她的臉龐:“傅瑤,你就這樣對朕說話。果真是朕把你寵壞了,那頓板子還是沒有叫你學乖。”
傅瑤被淚水洗過的面容微微昂起,孱弱到了極致的身子說出的卻還是怨怼之語:“臣妾不懂何為乖,也不懂陛下究竟要的是什麽。更也許陛下所言的乖,臣妾永遠都學不會。”
傅歆與她說不通道理,那張臉曾讓他魂牽夢萦,想要一輩子捧在手中如珠如寶。此刻她古井般深刻的眸子卻只剩了渾濁卻清晰的怨怼,尖銳的話語直将他所有的溫柔都耗盡。傅歆忽而覺得自己已疲憊不堪,轉身一步一步鈍鈍離開,伴着足步落地的沉悶聲響,是沉痛的一聲長嘆:“朕累了,你歇着罷。”
傅歆剛走,靈芝與紫蘭便一起撲在傅瑤塌邊嗚嗚哭泣。靈芝緊緊抱住傅瑤的身軀,啞着聲音道:“為什麽?陛下與小姐會變成這樣。從前陛下不是很疼小姐對小姐很溫柔的嗎?小姐,你告訴奴婢,為什麽陛下會變成這樣。”
傅瑤的淚水如瀑而下,在無人的時候終于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傅歆,在雪夜裏向她伸出手與她共話棋道的傅歆,在床笫間與她纏綿悱恻說盡一世情話的傅歆,在喪子時與她針鋒相對到狂風驟雨的傅歆。他是那麽懂得她的希望,又太懂得怎麽去毀滅她的希望。塌角他的淚痕未幹,人卻又到了哪裏去做他高高在上的帝王?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所思之人若真在遠道,哪怕是千山外水又怎會嫌路途遙遠艱辛?夜夜思君不見君,得見時卻只餘了煎心且銜淚的凄絕厭恨。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要有怎樣的寬容胸襟深情厚意才能折磨到終老?不過一年的光景,舊時溫情的城牆就已轟然倒塌,憶起時只餘了使我雙淚長珊珊的不堪回首。
從來不得相守的阻礙,只是二人的心結。一結未平,一結又生。難道真有命裏相克這一說,非要将二人折騰到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才肯罷休?傅瑤喚了紫蘭去掀開窗邊的簾子,又是一個黃昏後,只可惜再無人與她東籬把酒,念及自己的傷勢也不好碰得辛辣之物。
傅瑤,她到了任何時候都不會作踐自己,這是作為林家的女兒最後一點傲骨。身後汨汨流出粘稠溫熱的鮮血,又是一頓刻骨的疼痛襲來,方才的激動讓她的傷口裂開。靈芝忙将傅瑤扶着趴下為其上藥,傅瑤在藥物的清涼與濡濕的汗意中再次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