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其罪六 · 受贓

裴鈞聞言站住,一時以為鄧準開悟了,心底有絲喜:“你聽出什麽了?”

鄧準吞了口氣,不确信道:“師父曾說為官者明哲保身、不管閑事,方才……可是教他切勿惹是生非?”

聽他這一解,裴鈞心中那喜頓如火舌澆熄,沉頓一時方道:“……也算你有些長進。”

下刻他倦然擡手捏了捏鼻骨,輕聲一嘆。

“回府罷。”

二人往青雲監東邊兒走出條長街,不一會兒便至中城鬧市。拾道向南再行三巷,青石街角轉過,面前已陡現一方高牆大宅。大宅門外守着對兒戲球石獅,順了垂帶兒石階往上,有兩道及膝高的抱鼓石直豎門側,中開朱漆廣亮大門,門頭上挂着個金字兒提就的烏黑大匾——“敕造忠義侯府”。

另有金墨仔細刻下:“肅寧七年禦筆提賜報國忠将”,且蓋一紅泥印章。

鄧準本埋頭跟着師父走,未料此時腦門兒忽地撞上堵人牆,驚起擡頭,才見是裴鈞伫立在前,站定了,正擡頭望着那匾。

鄧準懵然看了看匾,又看看裴鈞:“師父?”

卻見裴鈞依舊望着大匾上的“忠義”二字,半晌,才平平低語:“漆還挺新。”

鄧準道:“漆是宮裏上月來補,自然新,昨兒您說那燈籠舊,瞧着同新漆不登對,今兒董叔叔也給挂上新燈了,您瞧瞧……”

夜色未起,大門兩側的黃紙燈籠還未點上,可裴鈞順了他手指一時瞥眼望去,卻覺它們似乎已漸漸亮起來,更亮成一片耀目的火把。恍惚裏,四下人聲嘈嘈,他幾乎再度親眼看見一列列鐵甲禁軍從那燈籠匾下持刀帶劍呼喝闖入,看見內室驚叫、仆從潰逃、官兵搜刮,混亂沖天中,一個從裏沖出的家丁登時被大刀紮死在石獅邊兒上——

血很快染紅獅子腳下的石球,那被紮死的人偏了腦袋挂于其上,還轉頭瞪目望向他。

他甚至不知那家丁叫什麽名字。

下刻只聽砰然一聲,高門上的烏漆大匾被應聲扯落,鍍金雕雲的富麗框子正砸在那曾被萬千向他求權之人踏過的鐵皮門檻兒上,登時磕裂磕碎,叫“忠義”二字蒙灰蒙血翻起木皮,而禁軍統事被簇擁着從上頭踩出府來,看向他了,就笑起來:

“裴大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這就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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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鐐铐鐵索向他壓來,掙動間一片刀光抵上他脖頸——

裴鈞猛閉上雙眼。

再睜開,眼前那忠義侯府的大門上依舊是烏黑發亮的金字牌匾好好挂着,其下還未被萬人踩踏的門檻尚無鐵覆,依舊是段不起眼的木頭。門外石獅無血,戲球正得意,初冬輕風靜靜刮過,就連府門上挂起的簇新紙燈也悠悠飄蕩。

十年河西,十年河東。

“大人回了!”一聲歡叫傳來,裴鈞低頭平看,只見是個年歲十六七的小厮從宅裏迎出來喜氣叫他,“夜飯備上了,大人,歇會兒就能用。今兒有紅燒鲈魚,董叔叔親自做的呢!”

——董叔也還在。

“請了廚子不知道用,盡自個兒瞎折騰。”裴鈞擡起手背蹭過鼻尖兒,沖鄧準揚了揚下巴笑,“你進去,先吃飯,吃了飯給我滾去書房跪着。”

鄧準早知此劫逃不過,便耷拉腦袋一點頭,哀聲應了就進宅去。

而裴鈞看那小厮還在旁殷切等着他入府,竟也覺容貌眼熟:“你,小孩兒,你叫什麽名兒?”

小厮被他這一問吓着了,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何事,便無措喏喏道:“小……小的叫六斤。”

說完他正脊背打顫等着受罰,卻見自家大人展顏笑了,直笑得英眉下葉目挽起:“六斤?大老爺們兒生出來才六斤,你娘也不嫌這名兒不吉利。”接着也未說什麽他意料中降罪掌嘴的話,只單把手裏一雪白的大裘遞出來吩咐:“那六斤,來把這袍子小心抱給你董叔叔,一片兒毛都不準落了。”

六斤一愣,趕忙尖着指頭歡喜抱了那白花花的大裘,自覺是抱住了傳國玉玺般緊要,拔腿推門就往府中跑去:“董叔叔!董叔叔!大人回啦!”

立時那朱漆大門應聲更開,一張刻繪麒麟鬥虎的高大照壁出現眼前。裴鈞垂眼低頭繞壁而過,路至中庭,兩側廊下林立的武器刀刃上一一映過他徑行的身影,換他墨綠寶藍的隐約顏色無聲順往正廳站定,便有婢女端茶迎上。

他解下烏紗帽,另手接茶剛喝下第一口,卻聽一年邁老聲已從外頭趕來:“大人,方才宮裏來了人呢,見您不在,又往司部尋去了!”

一回頭,竟見是年過半百的董叔抱了那晉王爺的凫靥裘追進門檻兒來,疊聲兒問裴鈞:“這這這——這又是什麽?”他翻開那裘袍的肩頸,指着那一團烏黑的墨團:“多金貴的衣裳,怎弄得這樣兒!”

“衣裳是晉王爺的,給我不小心打髒了,得好生修補修補送回賠禮。”裴鈞只是細細端詳着董叔神貌,把喝過的茶盞放回婢女的托盤兒裏,無所謂般笑了笑,“明日一早您替我送去梅少爺樓裏,他許知道怎麽修。您只叫他往好了拾掇,賬面兒随他寫,徑直報來我這兒就成。”

“……哎,您怎麽又惹着晉王爺了!”董叔唉聲嘆氣應了,神色亦擔憂:“大人,那宮裏說皇上要見您,您還是趕緊——”

“我才從宮裏出來,能有什麽事兒。”裴鈞不疾不徐避過話頭,眉眼彎彎看着董叔,“聽說您老今兒燒了鲈魚?那先擺上吃飯罷。”

董叔一應,裴鈞便自回了北房換衫,曳行間,面上玩樂笑意漸漸收整,一路在內院走去,見府中一山一石一樹皆似從前世記憶中刻出般鮮活,入了屋內,連玉瓶瓷盞都全是舊物,叫他不免晃覺那前世猙獰的下場就像場極度荒唐的長夜迷夢,如今醒了,過了,竟好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可那般慘烈又屈辱的,叫他身首異處、血濺鬧市的,又豈能未存呢?

他換好常衫立在床邊兒,擡手從靠牆的紅木書架上抽出部半指厚的布封冊子,靜靜打開,冊子上頭繡字《戲說文史》,叫他熟門熟路翻至中間,竟顯出張小字密布的薄紙。

紙上赫然畫着當下朝中的勢力網群,孰歸蔡、孰歸晉、孰歸皇帝門門清醒,更寫了何職何官是何人,自然與十年之後大大不同——有死的未死,罷免的尚在,返朝的還閑着,甚多塗抹添改者——如劃去吏部趙钿與刑部幾個主事,是如今罷免的官員,六部、五寺的一些名下花了黑線,便表明是與裴鈞熟識的人等。

往上的三公中,太師一框塗白貼紙,複寫上“蔡延”二字,證實這正是蔡延初掌內閣的第一年,而再向上的“晉王姜越”二字下,也連了一條曲線接在京兆司、五成兵馬和禦史臺,足見晉王勢力根深此三處。

折過少帝暫且不看,他擡指下數往右,尋見禮部一支中,他裴鈞的名字下頭,正有一朱筆紅圈勾在那禮部侍郎馮己如名後,圈上壓了行清清楚楚的字:

“紋銀一千兩,陶氏換卷。”

這是元光八年的小裴鈞初得數項實權時悉心所記,不僅對朝中走馬上任與摔跤落馬之官寫得清楚,就連他手下的馮侍郎收受賄賂替人舞弊換卷之事也一一勾出,可謂兢兢業業、事無巨細。

越看,裴鈞幾乎越可再看見前世一張曾在大內天牢中扔在他面前的昏黑罪狀,當中正有一句:

“……賊犯受禮部侍郎馮己如檢,曾受賄為罪臣陶尹治、杜玉明等換卷舞弊,納銀數萬兩……”

古人雲牆倒衆人推,鼓破萬人捶。前世朝中但見他裴鈞高樓一塌,便連那些曾被他踩在腳下的跳梁小醜都可将自行的罪名全全加諸他頭上,如此栽贓了、陷害了、銷案了,這些人就終于再無後顧之憂了,甚至不必提防被報複——

報複什麽呢?死人還怎樣開口說話?而就算他說話,那更是絕沒人聽的。

正思及此處,門外忽而傳來鄧準的聲音:“師……師父,董叔叔說菜快涼了,叫我來催您快些。”

裴鈞思緒由此一頓,斂目平息,片刻後揚聲回了句:“就來,你先去吧。”

說罷他将手中薄紙放回書中,卻在将書放回書架時微微一頓——仿似是前世在朝中十年履冰帶出的慣然,叫他忽而又将那紙張拿出,垂眸一一細看而過,下一刻,他轉手将薄紙扔進銅爐,眼見那暗火将上面的小字兒一一吞沒了,這才撣撣袖子将《戲說文史》放在了書架裏。

可他推開房門一擡頭,卻見鄧準還等在廊上,一時與他兩相對眼。

裴鈞微微細目,反手慢慢帶上房門,正要說話,竟見一個家丁小跑過來:“大人大人,後門兒有人擡了個大箱子,說是要送您呢!這——這可怎生好?”

翻年二月便是新科春闱,沒多少日子了,如今往裴鈞這禮部尚書府裏送箱子送書畫的,其心便直如司馬昭。

裴鈞一皺眉頭正要擺手叫人回絕,可換念一想,卻又轉用擡起的手慢慢抹了把臉,徐徐漸漸地笑起來:“那箱子是誰送的?”

家丁低聲道:“兵部蔣侍郎,怕……怕有八百兩……往上……”

裴鈞扭頭問鄧準:“蔣家明年有人參科?”

鄧準甕聲回了句:“師父,方才在青雲監說您是茅坑那人,就……就是蔣老二。昨兒還在監裏聽他說,他爹尋了馮侍郎通融,只是馮侍郎好似沒回話……”

——沒回話。裴鈞聽到這兒便笑了一聲,想來世上豈有見財不要之人?馮己如定是怕多收多錯,到時候沒有足夠好卷可換,反而叫行賄之人落空,于是便畏畏縮縮地只敢收受一樁,如此無論如何也總能尋得一卷,叫行賄之人得個進士,當是穩妥。

可這多少年來穩穩妥妥地進了馮己如口袋的銀子,裴鈞上輩子可是連影子都沒瞧見過,最後還替他背了那莫須有的貪墨罪,冤得血都能吐好幾口,這輩子既是這銀子送到跟前兒了,他倒還真不如自個兒拿來玩一玩。

——不就是舞個弊,瞧馮己如那點兒出息。

裴鈞想到這裏,便溫聲指使那家丁道:“去,把那箱子給我擡進來。”

然後偏頭将目光落在鄧準身上,片刻後,微微一笑:“咱們,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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