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其罪十 · 不義

裴鈞聲音一落,他身後餘下的六部諸人即刻接連附議:

“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

這一聲接一聲的表票順應天心、閣議,直如一條寬廣大河彙入滾滾東流之水,無疑将新政的推行化為定局——而當所有人都向前跨出這一步時,朝堂上那唯一一個止步不前、沒有附議此策的晉王爺,自然就成了這奔騰洪流中無比醒目的阻浪礁。

裴鈞再擡了眉向金柱後望去,果見皇親列座之中,晉王也正向他看來。

晉王在笑,哪怕已是被裴鈞的無信之舉害成了日後的衆矢之的,他笑得也極漠然,眼下倏地與裴鈞目光相遇,他甚至全然沒有任何不豫般,只遙遙端起手中茶盞,風度萬千地向裴鈞一敬,又繼續與身側泰王言談。

大殿上已經再度沸議起來,幾乎所有人都來回看着內閣尾座的張嶺和六部當頭的裴鈞,皆道這師徒二人為了新政之說吵嚷至今,是連師徒恩義都吵斷了幾乎反目成仇,怎生這裴鈞如今卻變了褂,又要幫起新政來了?

內閣九座中的張嶺也是滿目錯愕,此時一張冷臉望向對面遙遙站立的裴鈞,已捏緊了笏板前傾身子。

九座之首的蔡延灰眉一擡,不動聲色将此二人行狀收入眼中,又垂了眸不發一言,他身邊,東陽殿大學士蔡飏緊聚了眉頭靠近過來,在沸亂人聲中壓低了嗓子:“父親,如此我們行事或然就有變了。”

蔡延沉吟一聲,依舊似閉目養神般悠悠坐着,口中只輕言一句:“裴家這小子醒了,想明白了,這是要來搗亂了。”

本朝立國以來講究理學,崇尚“官與君同治”,不僅存續了內閣之制,甚弘揚了票議之道。官取于民,亦用于民,朝廷此舉可示天心與民意同在,是順民而為,故前幾代帝王雄才偉略、福壽延年,豐功偉績自由此建下,可到了姜湛的父皇肅寧皇帝一朝,君王多病體弱難以掌權,朝中政事便漸漸由內閣包攬。直至肅寧皇帝駕崩前後,原定登基的皇太子姜浒忽被其宮人告發了巫蠱詛咒先父一事,被褫奪了繼承皇位的資格,朝中便一時大亂。經過一番驚魂暗變,內閣重臣與皇親協議,挑選了皇後次子姜湛繼位,又本着少帝年幼、需要輔佐的道理,自然又謹慎經營,将朝政握于手中。

姜湛登基八載以來,內閣之中雖小有更疊,常駐的九位閣部卻仍舊還是三公與六大學士。此九者多由德高望重、門生廣布的官員充當,其中主力諸官以蔡延為首結成一派,早已依靠票拟權和盤桓朝中的錯綜關系架空了皇權。而內閣的決策,又總還需要五寺、六部來執行,故前世的裴鈞進入六部後,為使姜湛得力與內閣抗衡,便各處苦苦鑽營,利用曾在青雲監中與他同屆、異屆的種種人脈打通了六部,将六部衆人結為一 黨,一旦政見有異,便可借由票議之制與內閣隔朝對立,以保存己方的利益,雖其中每一人的官階都不如內閣九位閣部,可當他們聯結起來,卻可以左右朝中大半實權的流動。

如此,朝廷便有了這樣幾個派系:一是少帝姜湛皇權之下的皇親和以張嶺為首的學派清流;二是以蔡氏為首的重臣、州官;三是以裴鈞和六部為首的一 黨中游官員,後也稱裴黨;四便是與晉王姜越關系較近的皇親與兵力——他們中大部分沒有票議權,雖無法與朝中文官的政策決議相較量,卻可讓朝政的每一步都走在鐵掌翻覆的後果前。

每當朝廷出現新政、新策或變法之說,天子都會交給百官票議,那麽具有票議權的官員自然都會忐忑思索如何在朝中各個派系裏站隊、保身,而他們的忐忑,自然來源于他們所關注的新政的成敗——

他們關注新政成功時他們所在的權勢陣營是否能獲益、能獲益多少,也關注失敗時他們能否保命或會否失去什麽。一部分的官員實則只是從衆地做一個決議,去保證自己能在朝中立足,而根本無力顧及這決議會要多少百姓與疆吏州官熬紅眼、丢了命,而另一部分被從衆者追随的重臣中,絕大多數也只在意一個結果,只有極少數的人會關注過程。

前世的裴鈞年紀尚輕,眼界尚淺,沒能成為這極少數人之一,可蔡延卻是這極少數人中的佼佼者。他正是因為預見了薛、張二人提出的新政中可以攫取巨大利益,便至始至終大力支持,如此就取得了新政的主導權,在短短幾年內,更使蔡氏枝葉散布各處、愈發壯大,若不是裴鈞後知後覺極力發展實權派官員與之角力,那十年之後江山社稷改名換姓或非奇事。

這一世的裴鈞深谙此理,自然就要先發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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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六部的表票讓五寺諸官間隐約傳來一陣長息,皆為了一時茍安的立身之處感到慶幸,而禦座之上,少帝姜湛緊扣龍椅的指尖慢慢恢複了血色,終至放開,收回袖中,連帶緊繃的肩線也松弛下來,唇角漸漸揚起笑意。

朝會在交頭接耳中散了。吏部尚書闫玉亮領着工部二人擠開了馮己如,共裴鈞一前一後往外走:“子羽,今晚我與大理寺李斷丞約了酒,來麽?”

裴鈞好笑地看他一眼:“到底是師兄的手腳快,這就活絡上了。”

“既都上了一條船,自然要比內閣那幾位捷足先登。”戶部侍郎方明珏也跟上來,嬉笑着一點闫玉亮的肩,“都是同屆的,你怎麽就叫他,好歹也帶上我呗?我再捎幾個鴻胪寺的小兄弟,咱行酒令!”幾言幾語這酒桌子就越約越大,說着他還拉上了本部尚書大人,又問身後:“師父也去吧!”

刑部尚書崔宇年紀稍長些,寡言莊重,聽言與本部侍郎對過一眼,輕輕颔首,往後看向兵部二人:“師父和蔣老也一道兒罷?”

他師父兵部沈尚書年過五十,直說身子不大當得住,擺擺手:“總歸過幾日咱們還要聚,今兒就算了吧,你們小輩玩兒去。”

身旁蔣侍郎比他年輕不了幾歲,便也說罷了,趁着衆人一齊出殿的當口,只踱到裴鈞身邊兒問:“裴大人,那犬子來年恩科之事……”

“蔣老有這話,早說就是,送東西豈不生分?”裴鈞擡手拍拍他右臂笑,“晚輩可萬萬當不起。”

場面話說出來,蔣侍郎亦心知肚明,只道“一點兒心意罷了”,又說事成後還有重謝,只勞裴鈞費費心思,感激不盡。

裴鈞與六部諸官三言兩語這麽搭着,走在清和殿外的石階上一擡頭,正見前面一道石青色的影子就要下階走入長廊了,連忙出聲叫道:“晉王爺留步。”

可前方的晉王身都未頓,就似未聽聞般,徑直又要随衆皇親下行。

裴鈞無奈一笑,只好別過六部人等,腳下趕緊兩步,提聲再喚:“晉王爺!晉王爺留步!”

這一聲是周遭親貴全都聽見了,不免都側目看向晉王。晉王這才不得不告別衆皇親,止步負手回過身來,将絲絲寒氣壓在淡笑下,靜靜看向快步行來的裴鈞,佯作惋然地長嘆一聲:“裴大人可把孤害苦了。”

裴鈞握了笏板袖住雙手,笑盈盈對他一揖:“臣何德何能,王爺可冤枉臣了。”

晉王吃了裴鈞那“不能反票”的暗虧,自然在被裴鈞出賣的一刻就醒悟過來,此時笑得就更淡漠些,斜睨他一眼,涼涼開口道:“朝中皆道裴大人是結黨營私,是奸佞,孤原想裴大人雖根生各處、弄政如潮,可于這新政之策卻總還存有一争之勇,大抵只是個奸的罷了,今日卻未料……裴大人還是個瞎的。”

裴鈞聽言一頓,不由咽下了本要說出的言語,直身看向晉王,頗委屈道:“王爺,臣入班為臣這些年,所見者一眼家國朝政、一眼明君萬歲,于禮部兢兢業業、于京兆廢寝忘食,縱有耳不聰、目不明處,又如何能叫瞎了呢?王爺這是又冤枉臣了。”

晉王不置可否輕笑一聲,擡眼再看向他時,那眸中冷厲之色一閃而過,餘下的也不知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争,最終只隐入出口的寒意裏:“裴大人好一口伶牙俐齒。既裴大人還不知是瞎了哪只眼,那孤今日就送裴大人一份兒好禮,幫裴大人揭了頭上那蒙眼布,好好清醒清醒。”

說完,他也不待裴鈞再講什麽,轉身就走下石階入了長廊,徒留裴鈞立在早朝散盡後空空的大殿前,望着那再度沒入皇親之中的挺俊背影,漸漸挑起長眉,滿心莫名其妙。

再到禮部打過一頭,出了皇城又是午後。裴鈞心裏揣着要替晉王爺逮鴨子的事兒,亦想着要為日後吃下吳廣鹽業鋪鋪路子,便又上了轎,說去趟老友曹鸾的府邸。

冬日微暖的日頭碎碎灑在轎面兒上,搖搖晃晃就到了城南一座烏門宅院前。院門上牌匾樸拙無框,甚可見有道裂木橫紋,卻依舊拿大筆寫了“曹府”二字,似是無意,卻顯幾分落拓。

裏頭很快迎出玲珑家丁,引裴鈞一入門廊即可覺出腳底生暖,想是地龍已然早早燒上,更聯通了火牆暖爐,叫他進了前廳喝過茶更覺出分兒熱,解了狐裘坐聽身邊的西洋鐘滴答作響,剛将滿室琳琅玩意兒瞧上一遍,便等來個高大俊逸的男人踏入廳裏笑:“裴大忙人,稀客啊,你這一來,我是連個午覺都不能睡了!”

裴鈞笑眼睨着曹鸾進來,坐在椅上也沒起身:“哥哥這麽個金缽缽,一覺得睡沒了多少銀子?倒還是別睡了罷。”說着寒暄道:“嫂子和萱萱呢?”

“後院兒收東西。”曹鸾濃眉一舒坐在與他隔桌的椅子上,端過家丁正好奉來的熱茶,喝了一口醒神,“正好年底,她們回娘家瞧老人,恰我後日要下江陵辦事兒,就帶她們一路。”

說着,他斜眼一瞥裴鈞,怪道:“這都要走了,你又給我添什麽事兒來?不會是今兒新政表票的事兒罷?聽說也沒有個反票的要擺平,你能惹了誰?”

裴鈞聽言,竟伸手就要去撓他耳朵,“哥哥你這耳朵也太長了,還是剪一截兒罷,省得晚上睡覺打着嫂子的臉。”

“去!別鬧。”曹鸾擱了茶一把打下他手,好笑起來,“這大的事兒我若不管,那我生意都別做了等着關門兒罷。你到底找我什麽事兒?再不說我要收你錢了。”

“別別別,我說我說。”裴鈞收回手來支着桌,說回正事,“我來請哥哥幫我逮些好看的小鴨子,要白毛兒的。”

“……小鴨子,好看的?”曹鸾定定看他一會兒,微眯起眼睛,過了會兒才深意點頭,再次端起茶來喝:“行,要多少?”

裴鈞想了想:“總得要個幾百——”

“咳!咳咳……什麽?”曹鸾登時就被茶給嗆住,好不容易順了氣,擡眉上下打量一圈裴鈞的身板兒:“你這都多久不沾色腥兒了,幾百……能受得住麽你?”

“嗐,我要的是真真的白毛兒鴨子,不是你那些賣皮兒的小官人。”裴鈞是真服了曹鸾這污七糟八的腦子,直嘆果真和梅林玉估摸得一模一樣,于是就把話說清了:“前幾日我在青雲監把晉王爺的凫靥裘打髒了,托了梅少爺替我修,他就緊找不着那麽多鴨子,這才讓我來麻煩你。”

曹鸾恍然大悟,啧啧稱奇:“原來是那件兒衣裳——那你可真是撞‘大運’了。備好銀子吧,那衣裳貴的不是鴨毛,是藥水兒。”

裴鈞絲毫不疑曹鸾的言語,原也做好了為救鄧準折費千金的準備,此時便只道:“你給個數,不成我就只能抱着晉王爺的腿彎子哭了。”

曹鸾笑他道:“那藥水兒是海外來的,原是傷藥,聽說是死了多少船人才能撈出一條大海鯊來煉,還要拿多少大海鯊才煉得出一瓶兒來,塗在身上都能見骨生肌的。你不知道麽,從前香林娘娘就靠這藥水兒駐顏狐媚祖皇爺呢,那時候就炒熱了,有市無價,現今宮裏都沒兩瓶兒,我上哪兒給你尋去?這還得去問問才知道。”

但總歸人人都找不到的東西,交給曹鸾卻總有一線找到的機會,裴鈞也就應了:“行罷,那要勞哥哥費心了。約摸幾時能有?”

“後日我就要下江陵了,最遲明晚罷。”曹鸾說着又想起另一事,“對了,刑部崔大人近來有宴麽?”

京中官員置辦宴席都要在禮部備案以控制排場,順帶也問問會否與誰喜喪沖突,故朝中大員有無辦席,裴鈞大約心裏也有數:“下月他小兒子滿周歲。怎麽,有事兒啊?”

“兒子滿周歲……那不大合适。”曹鸾皺眉想了片刻,無果,便幹脆也同裴鈞說了:“有筆生意找我保個人出獄,人在刑部大牢,叫李偲。”

“刑部那地方,你放着幾個相熟的主事不求,怎麽要找上崔宇那老木頭?”裴鈞袖着手睨了曹鸾笑,清清明明道:“信谳未報之前,總是尚書才有改刑獄的印……你要保的該不是個殺人犯罷?”

“殺人犯怎麽了?人命都有價錢,人出得起就行。”曹鸾笑起來,“崔尚書喜歡什麽?金子還是銀子?”

裴鈞靠在椅上慢悠悠道:“老崔不喜歡錢。”

曹鸾猜:“崔尚書為人瞧着也莊重,應該喜歡古董字畫兒?”

裴鈞笑了笑:“老崔只是個斷案的,可分不清楚李杜王白。”

曹鸾細思一下,忽而眸中一亮:“崔尚書難道……?”

裴鈞把頭一點,雙手一拍:“哎,這回你可想對了。老崔好的那口兒還特辣,你若得了好的也合該多給他送送,他找得可辛苦。”

曹鸾大為嘆服:“瞧不出崔尚書還是個會玩兒的。”

“人哪兒有一下就瞧出來的。”裴鈞閑閑同他說完,站起身來準備走了,“我倆當初不也打了幾年麽,何嘗想過今日在一處喝茶?”說到這兒,他便想起前世獄中情景,此刻回望曹鸾這比記憶中年輕了許多的眉眼唇鼻,竟心聲幾分唏噓。

“想什麽呢?”曹鸾正起來送他出去,看見他盯着自己臉看,不免有些怪,“這都過了幾年了,你也終于瞧上我了?晚了啊,子羽,我可已經成家了。”

“我哪兒敢跟嫂子搶人。”裴鈞擡手捂着心口,學着梅林玉沖他可憐巴巴地眨眼睛,“哥哥你就想起我再來瞧瞧就成,我不怪你。”

曹鸾被惡心得話都說不出了,直把他往外推:“算了,你還是滾吧。鴨子和藥水兒我找好了直接送梅少那兒,你甭管了。”

裴鈞笑着同他再寒暄幾句,恰碰見林氏帶着女兒萱萱出來尋曹鸾,又逗弄玩笑一會兒哄着萱萱叫幹爹,由着小丫頭騎了騎高高,這才告別了曹家出府上轎。

回府時,六斤正等在門口大黃燈籠下望他,一見他下轎就迎上來叫:“大人大人,有位大人來找您!”

裴鈞皺眉,問是誰,見六斤直搖頭道:“不知道呀。那位大人特眼生,從前沒見過,瞧着臉兒也冷,領了個人蒙頭跪在堂子裏,怪吓人的,只說等着大人,我們就都不敢問。”

裴鈞狐疑萬分地匆匆走進府門,一到前廳,便見是晉王爺的門生張三正坐在前廳右手的椅子上,見他回了,便起身冷言冷語向他打禮:“下官叨擾裴大人了。”

裴鈞看他一眼,又越過他再看去他身後堂上,只見那兒還跪着個人。

這人瘦瘦小小,穿着身青灰的布衣裳,頭上罩了個麻布袋兒看不見臉,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裴鈞問張三:“張大人,這是誰?”

張三再度抱拳向他一揖,面不改色道:“裴大人容禀,今日東城兵馬司送了此人來禦史臺裏,下官受托,給裴大人送過來了。”

裴鈞聽言,眼睛瞥去那跪着的人身上,微微挑了眉問:“受誰的托?你師父的?”

張三沒有回答,僅僅垂眼告禮:“既然人送到了,下官不敢多擾裴大人,這便告辭。”說罷,就由家丁引領出府去了。

裴鈞眼見他背影消失廊角,心中已因他所言想起了早間朝會散後晉王爺莫名其妙的送禮之言,此時慢慢踱去那跪着的人身前,起手便接了他罩臉的麻布袋子。

一時那人擡頭與裴鈞慌亂對視,叫裴鈞一眼就認出他的模樣來:“……随喜公公?”

而在他身後躲了多時的六斤一見這人的面目,竟咦了一聲,脆生生道:“大人,這就是來找南山哥哥的那個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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