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其罪十三 · 自利
陡運如火,華衣似命,一切都是當局者迷。
裴鈞低頭看着面前那殘破了邊角的補褂,神臺忽而前所未有般清明——他發覺,早在當年這一身補褂由姜湛賜給他時,他便受了,而将這衣裳穿在身上那樣多年,若非後來他迫于形勢入駐內閣,也還真未想過要将它扒下來,甚至到如今重活一世已發覺這衣裳破了壞了,他兩次所想的,居然都還是修補、修補,不是換——
原來當衣裳在身上穿久了,人就會覺得舒坦了,如此就再難想到這衣裳原本的不合适處;而他還陽多日以來曾以為自己順應了冷靜、清醒、過人的神智去做出的種種,或然也根本只是順延了前世的習慣、活在前世丢不掉的軀殼裏不甘地茍延殘喘罷了。
他欺君、尋釁、貪墨、舞弊,他都做了什麽?他仿佛只是在搗蛋調皮。他自以為占了種種先機,卻不知別人看他,竟還依舊是個借由皇權弄政如潮的權奸,是個結黨營私、仗勢淩人的佞臣——而在他們眼中被他這佞臣效忠的皇帝姜湛,又早已将他身邊親信留為暗棋,讓他自以為跳脫控制的每一步,實則都走在帝王心機的謀算裏。
這朝中蔡延、張嶺、晉王依舊據勢各方,他那些小動作并沒有讓這一切從根本轉變——新政依舊是要推行的,領頭的人依舊還是蔡氏、薛張,他如今不過跻身其中而已,那看似取之不盡的吳廣鹽業也只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渴之梅,還未成他囊中之物,他又已被晉王、姜湛得知了苗頭,變得被動,變得夾手夾腳。如果他任由一切繼續發端,那上一世他的種種下場便也會成為他這一世的下場,而那身再三破損的衣裳如若還不丢棄,便也會一如他的軀殼與命運般,成為上天束縛在他身上擺脫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這一刻他只覺一切如此透徹。他看見的不再只是眼前的那身補褂,也不再是那上面的補子将會換成何種花案繡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見了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開始想:至少表票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将他換去和保皇黨一個陣線,把他自己的意願隐藏入掌權者的意願,則只要掌權者姜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從中攫取權勢與金銀一日,總不至于還要在蔡氏和清流間腹背受敵。
而至于晉王……這個一直以來所思所慮都是為了篡位奪權的陰狠角色,如若不加以拉攏或虛與委蛇,則無論如何都會一直站在他裴鈞的對立面,往後也絕不會讓他的路好走半分,那麽對于這樣的對立者,就應當讓自己暴露在外的把柄也變成他所忌憚的把柄,讓自己的危機,也變成他的危機,甚至要讓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變成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與危機相通相融,這世上就沒有永恒的敵人。
他終于豁然開朗了。
他這一世再不要做一只亂咬亂叫帶鐵鏈的狗了——他要夾着尾巴,要且行且讓,他要大僞似真、大奸似忠,去做個皇上面前的铮铮谏臣,去做個反賊身邊的知交摯友,而到最後,他要做那個兩頭皆拆的最後贏家,把這些前世淩駕在他頭上的各色人等統統推入沒有回轉之路的萬丈懸崖……
“董叔,”裴鈞走到窗臺桌邊,抽出一張灑金的帖紙,提腕執筆點墨,洋洋灑灑寫了起來,“明日一早,叫人把這帖子妥當送去晉王爺府上。今夜,您替我尋出身朝服來,我明早要進宮一趟,把随喜送回去。”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驚起來,“這不是叫皇上落實了您那罪狀,更要疑心了麽?”
裴鈞将寫完的帖紙遞給董叔,笑道:“皇上還要用我手裏的人力,暫且還不會願意動我,且依皇上那心性,若是我不送随喜回去,還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頗不安地接過那帖紙,稍稍一看,又略踟蹰地問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從前就叫您甭問這事兒。”裴鈞笑着走過去從後面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兒您少知道,就少煩心,少煩心,就能多睡睡好覺。瞧着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罷,叫六斤過來伺候就成。”
董叔只好哎哎答應,出門前再回身憂心地看了裴鈞一眼,這才帶上門告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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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雪的夜裏格外冷,似乎将皇城宮牆間刮動的寒風都凍沒了聲響,只餘下沉寂與肅靜。
禁宮崇寧殿中,大太監胡黎正當着今夜的最後一趟班,一如他成為內侍省、入內內侍省兩省都知後的每一晚一樣,站在這座帝王寝殿的寬厚龍榻前,為少帝姜湛換上了素色寝衣,待姜湛躺在了繡葉軟枕上,再輕輕為他蓋上暖被。
正當他完成了這一切要轉身告退時,他的袖口卻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給輕輕牽住了。
回頭間,他聽見姜湛突兀而空靈地出聲問他:“胡公公,你說裴鈞往後……會不會再也不來了?”
胡黎趕緊跪在榻邊寬慰他道:“哎喲我的主子,這怎麽會?咱們只知道裴大人将那鄧準趕走了,就算真扣了随喜在府,那也許只因裴大人一時氣不過主子的行事罷了,往後主子同裴大人說開了,不也就好了麽?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這能算個什麽呢?”
躺在龍榻暖被中的姜湛雙眸空茫地望着榻頂盤踞的寶目金龍,聽言慢慢收回了牽住胡黎袖口的那只手,輕輕颔首道:“好,朕知道了。你退下罷。”
他翻身側卧,待聽得身後殿門吱呀一聲關上後,便慢慢探手到枕下,握出一柄雕花繁複的彎柄短刀來,以拇指輕輕摩挲其上精致又詭谲的刻繪,半晌,才終于緩緩閉上了眼睛。
夢不知何時而起,竟叫他又回到了數年前那火光滔天的一晚——他于這夢境中再度聽見了皇兄絕望的慘叫與求饒,看見了一地青磚上濺溢四處的灰黑的血。
這樣的夢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至今幾乎已如習慣般,可以沉默地站在那夢中回轉無盡的長長甬道裏,冷眼旁觀周遭宮人內侍倉皇逃竄,看着他滿臉鮮血的皇兄在他面前嚎啕着,失卻了一國太子的所有尊嚴,高叫着冤枉,高叫着父皇、母後,高叫着饒命,直至失去所有的生氣——
他也忘了是幾年前的哪一次,當他從這永遠相似的夢中猛然驚醒時,他竟發覺自己正伏在禦書房的寬闊書案上,眼前近在咫尺處,是穿着翰林院竹青色褂子的裴鈞正俯身凝眸看顧着他,擡了手來替他拂開額間一縷汗濕的頭發,對他溫和地笑:
“臣有罪,将這書講得太無趣,倒叫皇上睡着了,一直叫哥哥呢。”
一時就像被人發現了最為隐蔽的秘密,從那一刻起,姜湛且驚且疑閃爍其詞,是再也無法安然面對這個一貫敏銳的侍讀先生了。而就在那第二日,當他從崇寧殿中起了午睡,正待起身去赴裴鈞下午的授課時,殿中宮人卻忽而報說裴鈞徑自來了,且還不待他全然穿好衣衫起身,那裴鈞竟已然不顧阻攔地走進他的寝殿裏,站在他榻邊,倏地從袖中掏出把短刀來——
“大——大膽!你……你要行刺朕?”姜湛慘白了一張臉倒跌回龍榻上,一時以為那些曾發生在他皇兄廢太子身上的一切可怖過往,也要再度發生在他這傀儡一般的皇帝身上了。
恐懼與絕望瞬時侵占了他滿身,叫他雙睫顫抖着瞪大了眼睛,一時只等待着致命的銳痛來臨……可最終,他等來的卻只是裴鈞緩慢的靠近,和向他俯身壓來的些微重力。
在他驚惶的屏息中,裴鈞面色無波地垂眸與他又一次咫尺對視,在他因懼怕而向後退縮時,裴鈞已伏在他身上,迅速将手中那短刀塞入了他身後的禦枕下,這時稍稍欠了些身子,仿似終于想起了此舉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般,這才略帶了痞氣地輕笑着,晚晚告罪道:“臣僭越了,望皇上恕罪。”
他這廂還驚疑不定、尚未回神,那廂裴鈞卻依舊身勢不變地趴在他身上,已擡手曲指刮過他鼻尖,輕輕巧巧地勸慰:
“皇上別怕。把刀握在自己手裏,往後就能安睡了。”
……
“皇上,皇上……”
一聲輕呼将姜湛叫醒,他猛地睜了眼,竟發覺夢中的刀眼下正握在自己手裏。
卧榻垂紗外的大殿窗棱投入些微的晨光,時辰當已是翌日。他扭頭見榻邊是胡黎跪着,耳中聽其急急禀報:“皇上,外面裴大人來了。”
姜湛聞言一時還以為是夢,待清醒片刻,他忽地将短刀匆匆塞入枕下便掀簾往外跑去,而等他跑到了外殿,卻見殿中堂上只站着個哆哆嗦嗦的随喜。
他幾乎覺得一顆心都涼了,不禁失聲問:“裴鈞呢?”
宮人頃刻跪了一地,随喜伏在地上顫顫道:“裴大人聽說皇上還在睡,就、就先告退了。”
姜湛明厲的目光頓時盯住他:“他都知道了?他可說什麽了?”
随喜萬萬不敢擡頭,只繼續抖了喉嚨道:“裴大人叫奴才轉告皇上,說皇上若疑他,盡可以直接問他,不必再派人盯着;他對皇上、對朝廷,是沒有二心的。”
“那他為何不進殿見朕!”姜湛上前一腳便踢開他,怒斥道:“你這蠢奴,若非你暴露了行藏,他又怎麽會發現!”
随喜撲爬在地上又跪了,哭喊着連連磕頭:“奴、奴才并不是被裴大人發現的,奴才一出宮就被人敲暈了,醒來已被捆了手腳套了麻袋跪在裴大人府裏,只、只聽見裴大人叫逮了奴才的那人,叫……叫張大人。”
“哪個張大人?”姜湛壓下怒氣咬牙問他。
随喜道:“是個年輕的張大人,說話冷冷的……”
“張三?”姜湛只一瞬便猜度而出,順勢想下去,不免心驚道:“……定不是張嶺意下,卻難道是晉王?”
他身後,胡黎畢恭畢敬低聲問了句:“皇上,那如今可怎麽辦?這随喜公公與那鄧準……”
姜湛聞言,目中掠過一絲頗為不耐的陰冷,少時起手擺袖道:“都不留了,一個都不留。”
跪在地上的随喜一驚,立時大呼起“主子饒命”來,可卻只叫過了第二聲,就被內侍捂住嘴巴拖下去了。待過一會兒,胡黎又聽少帝輕輕呢喃道:“晉王若知曉裴鈞……他們怎……”
下一刻,姜湛捏緊了袖下微顫的拳頭,沉聲吩咐道:
“胡公公,裴鈞身邊還有一人,你們去替朕找過來。”
兩日後逢了五,又是該早朝的日子。朝暾還未起,要上朝的公卿百官們卻已然循例踩着雞鳴趕往皇宮,一一排在宮門等檢。
晉王爺姜越總是這其中最晚到達的數人之一,待前頭官員入朝的高峰過去後,他的轎子才在元辰門外悠悠地停下,随即撣撣衣裳走下來,由一矮小宮人提了燈籠恭敬領着,慢慢行往清和殿去,到殿門又恰與老臣蔡延打上了照面,便兩相謙恭地推讓一番,容內侍高叫了“晉王,蔡太師到”,這才先了半步跨進大殿,還不忘淺笑着回身虛扶一把正要跨門而入的蔡延,體貼囑咐一句:“蔡老當心腳下。”
而蔡延卻并不為他話中深意所驚,依然只是老聲笑着,躬身謝禮:“王爺善心。”
時辰快到,百官在殿中站定,宮人替列座皇親奉上了茶,可姜越一坐下卻發覺六部頭上少了一人。正當他快要轉身命人前去打探為何時,卻聽殿外內侍忽又高叫一聲:“禮部尚書裴鈞到!”
一時大殿上站定的人都或多或少望了過去,只見裴鈞跨開長腿、英眉帶笑地進了殿中,一路與相熟官員抱拳告禮、前後寒暄,道了聲“來晚罪過”。
這一切原本與往日并無太多不同,可太常寺的周寺卿卻是個眼尖的,此時連忙與上首九座中的蔡飏對過一眼,提聲問裴鈞道:“裴大人,您這補褂怎的壞了?”
衆人一聽,登時也都側目向裴鈞猛瞧,果見裴鈞那墨綠補褂的前擺黑乎乎地卷了一圈兒破線,顯然是被燒壞了。
“朝觐儀容有毀,是為對天子不敬,裴大人也是禮部的老人兒了,不該不知這法度罷?卻怎還穿着破掉的補褂上朝呢?”
周寺卿在百官沸議中閑閑散散抛出兩問,可接下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鈞邊走邊接上了:
“哎呀,周寺卿見笑了!我這不是趕着出門兒麽,沒留意就踩着了火盆,真是來不及補了,罪過罪過。”說到這兒他已走到了六部頭上,在友方諸人不安的面面相觑中,四下散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這才繼續對周寺卿大笑寒暄道:“所以呢,可見這人哪——果真是急不得,越急着要趕上什麽事兒,越就容易惹火燒身哪周寺卿。”
周寺卿頓時只覺耳根一燥、起了火氣,還沒待開口與他再辯,卻聞此刻殿內禦鐘敲響了九下,內侍開道、司禮官至,是早朝開了。
晉王從閉了嘴的周寺卿處收回視線,餘光裏,竟見立在對角的裴鈞正看向他笑,那笑裏早不見了日前兵馬司外與他鬥嘴的虛假與逢迎,有的反倒是清寧和自在,當中甚有一絲志在必得的狡黠。這叫他不禁微微斂起眉頭,面上只向裴鈞略略颔首,心中卻尋思起這姓裴的葫蘆裏又要賣什麽藥來。
禦座上的姜湛聖駕已至,司禮官即刻宣百官開始上奏。裴鈞一聽,捧着笏板就當先上前一步,清清明明地報起了手邊事項來:
“禀皇上,禮部已将各地秋闱的貢生名冊、京中會試的監考官員都拟好密封,京兆司也清算好了閑散地皮和樓面兒,亟待朝廷再來分劃,并與戶部、兵部點錄好了各方軍營的囤糧與軍饷,同鴻胪寺于年尾國宴的規制上——”
“等等等等,裴大人,”內閣裏的蔡飏聽出些不對了,出聲打斷他,“上朝是啓請發問的,不是叫你來表功的。裴大人身上職務多,勞苦功高,大家都知道了,可眼下你究竟有無要事提出來參商?若是沒有,就給諸位同僚多留些時候說話,別一人占盡了風頭。”
“有有有,蔡大學士別急呀。”裴鈞笑着從袖中掏出個折子來,沖殿角的內侍揚了揚手,“這也得要說到國宴才是。此番國宴自然也循例表彰有功之臣,禮部便與吏部共點了一張政績,先交由皇上過目。”
百官都心知肚明,政績表彰實屬小事,平日順由文折過了內閣呈上禦前就是了,根本不必在早朝中浪費光景,可裴鈞卻偏要在此時提及這事,此中自然有些文章。
禦座之上的姜湛又何嘗不知?此時內侍将裴鈞奉上的折子交到了他手裏,他打開略略看了一圈,一如往年一般,并沒在上面看見裴鈞的名字。此時他再擡了頭望向剛剛退回六部之中的裴鈞,又終于注意到他補褂下擺,頓時細眉微微一挑,雙手撐在禦案上站起來問:“裴卿,你這衣裳是怎麽了?”
堂下百官立時互換起難言神色,而此時終于料到了裴鈞所想的晉王剛擡起眼,竟已見裴鈞握着笏板就直身跪下去:
“回禀皇上,臣罪該萬死!臣一時不察,偶在家中遇了小火,燎着了補褂還未及補上,以致儀容損毀、有污聖目,此乃大大不敬,臣請皇上降罪貶斥!”
這一言,叫內閣九座之首的蔡延擡了頭、九座之尾的張嶺擰了眉,叫親王之間的姜越目光了然,卻漸漸捏起拳頭。
“裴卿快快請起。”禦座上的姜湛連連擡手命裴鈞平身,霎時思量間,因是知情,他便将裴鈞那話中的小火比了被趕走的鄧準、補褂比了裴鈞自認的官運,不免心中暗驚裴鈞這是欲棄權而去。想到此,他靈眸微轉,溫聲安撫道:“裴卿不必驚慌挂懷。裴卿為了朝廷百姓奔忙不休,不免也有不周慮處,沒了閑暇修補衣物也實屬尋常之事……在朕看來,這補褂雖壞,可于裴卿,卻也是天意。”
百官頓時微微躁動,皆在絮絮這可能是什麽天意,又聽姜湛接着道:“裴卿于朝中數年,總領數項大事,皆業有所成、功不可沒,卻因身在禮部需盡職避嫌,而從未邀功自表,這叫朕實在愧對裴卿……如今此褂損毀,豈非天意示下,要朕為裴卿換一身衣裳了?——既如此,裴卿一身事務仍從舊職,朕便賜裴卿正二品少傅之銜,即日起用罷。”
一時堂下百官中自然有反對的,就連裴鈞自己都跪在地上百般推辭,然姜湛只落下一句“朕意已決”,司禮官與大太監胡黎對過一眼,聞知了聖意,便連忙喚下一位官員上奏,于是裴尚書遷任裴少傅之事,就這麽塵埃落定了。
散朝時,姜越從親王一衆裏起身外行,心中已預料到這鄧準之事的後續大約與他曾經所想的再不一樣了,走到殿門時,正見裴鈞穿着他那卷擺落線的破補褂,立在殿前石階上笑盈盈地望着他,竟似專程等他一般,見他來了,連忙恭恭敬敬作揖道:“晉王爺。”
姜越擡手虛虛一扶,對他笑了笑:“裴少傅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今真可謂鴻運當頭了。”
裴鈞連連擡手抱拳,謹小慎微:“王爺謬贊,臣這也是托了王爺那厚禮的洪福,不然憑臣這鄙陋之資,哪兒有再報朝廷的命呢?臣在這兒叨擾王爺,便是想叫王爺切莫忘了今晚之約——臣已在半飽炊備好了大宴,只望好好答謝王爺,煩請王爺一定賞光,臣恭候王爺大駕。”
姜越儀禮俱在地含笑點頭:“裴少傅放心,孤一定到。”
說罷,他眼看裴鈞行禮告退的勻挺背影被初升日晖攏上了一層金砂,在走下石階時,亦像要被這天色擁入晨光裏般,那樣悠然又篤定,全然是裴鈞一貫的樣子。
這一幕忽叫他如此熟悉,不同的只是那個記憶中的少年人如今已拔高了身姿,沒入了萬千烏紗下的茫茫官場,身上湛清的長衫也早換作墨綠的補褂,而日後,那補褂上立于金枝的孔雀,又要換成黃頂紅肚的長尾錦雞,或是将會整個變為銀色的,再迎來一只仙鶴展翅獨立,到那時,到那時……
姜越沉默地出宮,乘轎去五成兵馬司與北城營巡視後,踏着漸起的暮色終于回了王府。他一一換上華衫貂裘,穿戴玉腰銀靴,要去赴裴鈞的一場宴。
夜色中的半飽炊燈火通明,幾乎在他踏入其中的那一刻,大老板梅林玉就已畢恭畢敬陪笑趕來,一張讨喜的利嘴叽叽喳喳說着天南地北的吉祥話,又不斷擡手作揖将他往二樓引去:“王爺大駕,叫裴大人早到了候着,定的菜都是頂好頂好的,只等王爺您了!”
常人很難在梅林玉這般的殷切熱情裏板起臉來,故姜越也是笑了,點頭賜他一句辛苦,竟又得這厮百般謝恩,終于将他領至一張雕花描葉的精美折門前,輕輕叩了一聲,一邊拉門一邊道:“哥哥,晉王爺到啦!”
因了這一聲,姜越竟不知何故有絲赧然,心中稍稍預估起門後的裴鈞是哪般姿态正獨坐着,暗想他可曾溫了酒、可曾已開用,但當他眼前的門終于拉到了最左邊,他擡起頭來,卻見這方雅間中竟不止裴鈞一個人。
他甚至一時連裴鈞都沒看見,因為這裏竟然坐滿了人——
姜越幾乎以為自己是錯走入了某場皇城中的朝會,或是某一場宮裏的宴席,因為在座的居然全都是在朝的各部官員,此時見他立在門口了,還都齊齊立起來向他恭恭敬敬打禮高呼:
“參見晉王殿下!”
在姜越勉力抑制的驚愕中,一只手在他身側拉了拉他衣袖。
他側過頭,竟見是裴鈞閑閑靠在門的內側,彎起眉眼向他淡笑:“晉王爺,臣等恭候您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