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其罪三十三 · 變節 (1)
裴鈞将姜煊帶回營帳托給了方明珏,便再去見了見裴妍,将案子轉入公法之事告訴了她,說回京後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沒想過能輕易脫罪,心底卻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兒子團聚的,此時聽裴鈞說事态更嚴峻,滿心的懸念便無疑又被絕望填滿,沉頓一時,終于頹坐在床榻邊,擡手無力地捂住了臉,幾息過去,指後便傳出無言而壓抑的嗚咽。
這像極了一只自舐傷口卻無法承受劇痛的母獸,終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獨地低嗥出來。
裴鈞只覺這樣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沒見過裴妍服軟,可今生獨獨還魂數月,卻已幾度目睹裴妍紅眼落淚,至今更是絕然哀惶,這叫他心底一時似亂麻俱繞、疼如穿絲,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萬分生疏地擡起手來,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卻忽感手下纖瘦的肩頭愈發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試着輕拍她,下刻遲疑地皺眉喚她名字,勸她不哭,卻只覺這一刻柔弱隐忍卻終于藏不住哀戚的裴妍,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極小的時候——想起裴妍十一二歲時,曾領他一同走在西峽山中的夜路裏。
那時林間陰黑、走獸窸窣,周遭樹影高大好似可怖厲鬼,而裴妍顫着右手提一盞火苗微弱的舊燈,雖走得步步驚怕,卻依舊拿左手把他這弟弟護在身後,不時還回頭道:
“別怕,姐姐在的。”
這話如今想來,卻唯獨讓裴鈞發悶。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攬在肩上,慢慢拍拂、輕噓作撫,片刻後才聽見裴妍低啞的哭音從他肩頭的細錦裏輕微透出,是破碎又無助地問他:“怎麽會這樣,裴鈞……怎麽就會變成這樣……”
裴鈞捧起她臉來将她淚水擦去,可裴妍的淚水卻很快再度從雙眼湧出,霎時就盈滿他指間:
“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煊兒了?”
裴鈞拾起袖口替她拭淚,凝眉道:“不會的,你別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靜,裴鈞便從帳中退出來,與蕭臨簡言了幾句情況,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屍檢中可會有線索,卻見馮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屍身的小帳裏,手裏拿着繩尺,想是守軍已從附近鎮上運來了暫用的棺木,而他正是來等着屍檢完畢替瑞王裝殓的。
因随行并無仵作,而案情又足夠重大,故驗屍的就是刑部尚書崔宇本人。裴鈞進去的時候,崔宇正割着案臺上瑞王爺的肚子,叫邊兒上的馮己如全然不敢擡頭,此時見裴鈞來了便直如獲救,躬身迎上來就将手中一封文書遞給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經備好了,這是昨夜裏哈靈族送來的公函,說是今日宴上要議的,您快瞧瞧罷。”
“既然你都瞧過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罷。”裴鈞只瞥了一眼那文書上的金漆燙印,便推還給他,“此處瑞王喪儀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獵,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報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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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己如趕忙接過文書哎哎應了,又匆匆跟裴鈞說了說棺木與用度的備辦,便低念着“阿彌陀佛”轉頭逃出帳去。這引崔宇從屍檢中擡頭看了一眼,雙目便在蒙着口鼻的白布邊沿露出絲厭煩的神色,卻沒說話,只又扭頭對裴鈞稍稍示意,讓他過去看看。
屍檢到頭來,不過就是反複确認瑞王死于砒霜,別無他由,可砒霜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個特殊的線索,于是崔宇便也嘆息簽印,将瑞王屍身移交禮部備辦喪儀,同時也結了屍檢,命人謄寫三份,一份由大理寺過目再呈給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約送給晉王爺姜越。
此時是午後,待裴鈞指點着官兵按禮制将瑞王裝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帳中的筆墨簡要寫好禮部的文牍,出帳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沒有了屍臭壓抑,只剩了凜冽的清寒,他與崔宇一起站在大帳前的空地裏,正緩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寶重千金,死後卻依舊腐朽凋爛化為骸骨,嘆息間,忽聽身邊崔宇遠望一時,慢慢說了句:
“子羽,這次的事情,我總有很不好的感覺。”
裴鈞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麽感覺?”
崔宇搖頭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總之不太妙。”
這時他目光看向不遠,逆光微眯了眼睛,發現了什麽,便沖裴鈞揚揚下巴:“瞧,皇上行獵的人馬回了。”
裴鈞順他這話擡頭去看,只見營地半人高的栅欄外,還真是一隊狩獵人馬随同聖駕回營了。
被官員武将簇擁起來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圍着狐皮鶴氅,騎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碩馬駒上,執了缰繩緩緩引馬踱進了營場。一日快盡的黃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經心地四下看顧着,竟也遙遙看見裴鈞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帳外,一時便擡手勒馬停住,偏頭向這邊打量了一會兒,見裴鈞二人并未走動,便低頭喚來個侍衛吩咐。
沒一會兒,那侍衛便噠噠跑到裴鈞面前,彎腰恭請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獵有得,特請您陪席禦膳,一同嘗嘗野味。”
裴鈞聽言與崔宇對過一眼,只好暫別,心下一邊計較着姜湛此舉的用意,一邊也跟着那侍衛走到姜湛馬邊上,見過禮,便仰頭看向姜湛笑問:“聽說皇上獵着東西了?”
“不過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們烤了吃罷。”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鈞伸出手來,眼見是要裴鈞扶他下馬。
天子遞手讓扶,是種親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對臣子的信任和榮寵,可在這種種證據皆指向裴鈞親姐殺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鈞被其波及的時候,姜湛作出這一舉動,卻更是一種風向極為明确的暗示。
周圍随行的官員武将驚疑相觑,不敢發一言,但此時此刻,卻無不對皇上庇護裴鈞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鈞在周遭若有若無的嫉羨目光中擡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離鞍、甩镫下馬,而姜湛穩穩立在雪地上了,卻還繼續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當累了,便随朕走走罷。”
他身後一幹臣子立時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鈞道了聲好,便與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營帳,一路上二人間卻并未說話。
姜湛的帳中依舊生着格外暖熱的爐火,裴鈞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時,正見帳子東面的禦案上擺着個镂花的木制函盒。這種函盒他過去在鴻胪寺做行人的時候常見,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約公文的。
——莫非部族間又與朝廷有了新約?
他正要出聲問姜湛,卻聽姜湛隔着屏風先道:“裴鈞,聽說今晨有個太醫供認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後傳來衣料窸窣聲,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晉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審的折子也遞來朕這兒了。”接着他穿着絲綿的常服披袍從屏後走出,擡手将胡黎揮退出帳去,雙眼看向裴鈞道:“上面律法寫得太明白,朕只得準。”
裴鈞早料到此事,便只點頭道:“是,皇上做得很對。”
這時帳簾已從外面挑起,是雜役魚貫将晚膳一一端進來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邊,對裴鈞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過絕不會牽連你的,回京後,朕也會警告蔡延離你遠——”
“你覺得我姐姐當真殺了瑞王?”裴鈞聽出些不對味兒了,忽而便擡頭看入他眼裏,笑意漸漸收起來,“姜湛,眼下還沒判呢。”
可姜湛卻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緩緩道:“沒關系的,裴鈞,朕說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殺了瑞王,朕也絕不會怪罪她。瑞王毆妻之事簡直丢盡皇族顏面,他就算活着也永遠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後總會壞我們的事,倒還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舉,也算是誤打誤撞幫我們一把了。”
他說到此處,口氣愈發關切了:“朕知道,你雖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濃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認罪被判了,朕就尋人去牢裏換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時你給她安排個新名新處,送她出京再別回來,如此無人問津也能安閑一世,朕絕不過問。”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憑什麽要認?”裴鈞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緊他手腕,“難道只有皇族顏面是顏面,我裴家的顏面就不是顏面了?難道我父赫赫功名戰死沙場,忠義之後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場?難道瑞王毆妻揍子終遭報應,我姐姐受他打罵十年,卻還要拿後半輩子名聲給他陪葬不成?……認罪?她有什麽罪!”
“——就算你姐姐沒有殺瑞王,可她嫁與皇族卻服毒避子的罪卻是鐵證如山。”姜湛的臉色因他此言而漸漸冷下,掙動了手腕卻掙不開裴鈞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湯的雜役出去後,才繼續開口說:“況你從前也說過,罪與無罪在這世上根本就不緊要,緊要的只是一個結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結果,于我們也是好的結果,有了這結果,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麽差別呢?”
這話叫裴鈞握他手腕的力道頓時一松,“你說什麽——”
“裴鈞,我們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麽?可卻只因蔡家在側,便屢屢不能借由遂願,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與我們沒什麽幹系,那他是誰殺的又有什麽區別?我們不過是需要人來頂了這殺瑞王的罪罷了,而你姐姐受他打罵數年殺了他也是合了機緣——況朕又沒有真要她死,朕說了會護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為何要這般生氣?”姜湛似乎費解他怎麽就不懂這道理,此時已擰起細眉端詳起他來,繼續語重心長道:“蔡家在皇族裏的大棋除了,往後我們行事都更順遂一點,待你姐姐認罪伏了法,也再不會成為我們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們就可以……”
——拖累?頂罪?送走?
——是誰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緊?
姜湛還在徐徐說着,可裴鈞卻一時忽覺似狂風灌耳、驚雷劈頂,直叫他耳中聽進的那些字字句句都變成了一把把鈍鏽鋒刃的鍘刀,就如同前世殺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樣,卻并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們只是沒完沒了地往他頸間粗砺地割着,磨着,而拿刀的姜湛卻依舊語重心長、理據萬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臉容,嫣紅又絕美的雙唇,平靜而認真地向他解釋着:犧牲換來的,是皇權穩固,而皇權只是需要一個人去死。
這很值得了。
此時此刻,裴鈞被他輕輕握住的右掌幾乎已可再度感到鑽心的劇痛,這引他終于不可抑制地從喉頭擠出那個他再世為人以來,從不敢去細想深思的問題:
“姜湛,那這次——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當如何?”
姜湛聽了,幾乎立即就搖頭道:“裴鈞,我怎麽會舍得是你——”
“你又怎麽會不舍!”裴鈞陡然提聲站起,喉間終于因這一吼而真實地陣痛起來,卻依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裴鈞入朝多年為你付出至今、舍命數度,你卻用鄧準來窺視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為了朝廷屍骨藏沙、至今未還,姐姐為你姜家生兒育女卻遭受毒打,你卻理所當然覺得她是個殺夫忤逆的悍婦——你今日招我前來,難道就只是要我由她認罪?難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為了你好,都是為了我們好才說這一番,你為何一定要這樣想我!”姜湛被他這話氣得臉色發紅,起身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将一桌珍馐瓷碟都震得輕響,又轉身幾步向東,擡手便将那禦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鈞面前,叫那盒中燙有金漆的卷軸公文掉落出來,一直骨碌碌地滾到裴鈞腳邊來,撞停了,才因回滾而展開了一頭來——
而那上面,正寫着兩個金墨提就的字:
婚書。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來,看向裴鈞的雙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漸起的緋紅:“我今日尋你來,本是為了要告訴你——我要納妃了,裴鈞,我要納妃了!哈靈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貴妃,否則往後的戰馬和貢銀他們是一分不會給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們在我頭上作威作福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你一時為新政,一時為鄧準,一時為裴妍,一時為你外甥,你何曾顧得上我?我在你心裏又是什麽位置!”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嗎?裴鈞,是你說你會幫我的坐穩這皇位的,可今時今日我信你、縱你,在你眼裏又算什麽!我們算什麽!”他将桌上的折子和筆都往裴鈞腳邊摔去,卻氣得不夠,又擡手就将一桌珍馐全都掃落在地上,叫帳中霎時充斥刺耳的碎瓷聲,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來,臉色愈見通紅道:“你……咳!咳咳……你給我,滾出去……”
他擡手揪住前襟,隐忍地顫手指向帳外,向着裴鈞再度暴喝一聲:“你給我滾出去!——咳咳……”
外面的胡黎終于聞聲掀簾進來,一見帳中的狼藉景象是眼睛都瞪大了:“哎喲裴大人,您這是怎麽惹了皇上生氣了?”又快步走去扶住姜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滾開!”姜湛擡手便推他一把,在厲咳中再度憤恨地看了裴鈞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後了。
胡黎還想來勸裴鈞服軟低個頭,可裴鈞此時卻是再不想于這帳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說話,也不再管屏後的姜湛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咳嗽,只冷着臉就轉身掀簾出了帳去。
一時他差點與帳外端了鐵爐烤兔而來的雜役撞出熱燙滿懷,待險險避過,他才終于想起——
此行前來,其實他原本只是被姜湛招來,要一起吃吃姜湛偶然獵殺的兔子的。
入帳前僅存的餘晖此時已盡數褪去,墨藍的夜色漸漸漫上天際。
裴鈞悶頭疾走到一處空地中,在周遭冷風火炬裏深作呼吸,擡首只見半輪凸月挂在穹頂,周邊寒星四散,飛雲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軌跡,而低頭間,所見足下雪地上卻有極雜亂的腳印:大的小的,深的淺的,自前後左右,往南北東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際遇——
只不知這些印跡都是何時留下,亦不知這一個個腳步都是誰疊了誰的、又誰踩過誰的,更不知當中可有人曾交會并行、可有人曾費心追趕、可有人曾駐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風塵中雙雙勉力奔赴着,卻只來得及回頭相望疾呼個名字,就見那眼中的人漸漸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裏……
他開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擺被潑上的菜漬湯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姜湛這樣扔砸東西,還是姜湛十五歲的時候。
那是姜湛登基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輕的皇帝卻依舊畏懼朝臣非議,便還是屢屢稱病不敢上朝,這自然讓軍政大事都被內閣、被蔡氏握在手裏,幾乎從不在禦前定奪了。
那時的姜湛因此而苦惱,因此而困頓,卻依舊将自己縮在帝宮中,從不敢伸頭動作,終至一日,裴鈞看不下去了,便起了個大早去了崇寧殿裏,把姜湛罩上寶珠龍袍就扛上肩頭往朝會大殿裏走,待走到了,就在姜湛極度驚慌的掙紮中,一把将這毫無準備的少年天子推進了殿裏,推到了滿朝文武的面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頭接耳的沸議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禮監的掌事後知後覺叫出聲“皇上駕到”,滿殿官員便都生疏而驚奇地跪下,面面相觑着,零零散散高呼起萬歲。
眼見此景的姜湛怯生生地回頭看向裴鈞,連身子都發起抖來,那一張白皙又巧美的臉上眼睛紅着、睫羽顫着,雙唇都失了顏色,無不像是在說:“我要回去,裴鈞,你快帶我回去!”
可裴鈞卻只是站在殿角龍屏後的陰影裏,向姜湛嚴厲地揮了揮手,低聲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個皇帝。”
——那就是姜湛第一次上朝。
雖然他上禦階時差些跌倒,可總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邊的檀木架,最終是忐忑坐在了高臺上的大金椅裏,按捺着顫抖的喉音,學着裴鈞平日教他的話,說了句:
“衆卿平身。”
那日下朝後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氣,在禦書房裏一邊咳嗽一邊大罵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前出醜!你和他們沒什麽不一樣!”又在他的好言規勸中砸了他一身筆墨紙硯,将他身上都砸出幾塊兒青來,最終還是太醫來了又走了,給姜湛上了針砭,姜湛也累了,他這才哄好了姜湛,看他在榻上安睡了,這一場大戰才算個止。
後來他便開始強拉着姜湛去講武堂聽課、去世宗閣議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飯了,而姜湛的怒氣雖也再有過,卻又漸随着年歲增長,而日複一日在龍袍下平靜了,最終,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裏的先皇先祖一樣,在雕梁畫棟的恢弘宮殿間,變成了一個沉浮在權勢漩渦中,再不動聲色的皇帝。
而再往後的三年,五年,十年……當裴鈞以為他已将這昔日驚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終于也可以放手為其歸置左右權勢、掃明天下的時候,一切卻因他手中經年累積的種種權勢萌發了姜湛對他的猜疑,如此便開始徐徐脫離了他原本設定的軌跡。
裴鈞如今回頭去想,當他奮力把姜湛往前拉動的時候,同路的姜湛或許也曾掙紮拒絕過,也曾勉力追趕過,甚至在追不上時大聲叫喊過他的名字、對他發過脾氣,可慢慢地,當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勢也不允許他停下來多做解釋時,他便總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時候,就一切都清楚了。豈知他們二人間拉開的差距裏,卻漸漸湧入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事,慢慢叫他們只能雙雙隔着喧嚣與動蕩,雞同鴨講地匆匆讓彼此保重、讓彼此信任,道最後,終叫“忠無不報”和“信不見疑”面對皇權和取舍……皆徒虛語爾。
他們走散了,散得那麽離譜卻從未發覺,而時至今日隔了光陰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鈞才終于明白——原來前世那條鋪在他和姜湛腳下的路根本從一起始就注定了結局:原來他們本以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靈契合的樁樁件件,至此看來,卻是他從不懂得姜湛,姜湛亦從不懂他。
原來同路者,從來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後三年裏,他北上南下、議政點兵,與姜湛言談大多寄于書信,每每還在篇末故作松散地問起姜湛最近生兒子了沒,敦促他要快些生個皇嗣安穩民心。一開始,姜湛總還耐心回複、撒撒怨氣,後來卻漸流于公事,再往後,若不是胡黎偶然代書幾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麽,在那從睜眼到閉目都不得閑的三年裏,他究竟有幾次見過姜湛呢?……一只手能數過來嗎?可在那屈指可數的幾次相見裏,他卻已記不清自己究竟說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變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宮裏召見過他最後一次,二人依舊效同魚水,盡鸾鳳之歡,末了,姜湛半阖雙眼趴在他胸膛上,一雙潋滟的眸子望進他眼裏,很認真地問他:
“裴鈞,你還在幫我嗎?”
那刻他給了姜湛極為肯定的回答和懇請他再度信任的話,他輕柔撫過姜湛發梢,動情吻過姜湛唇角,而幾息的溫存散去後,數月一過,秋來冬至,等待他的,卻是在刑臺上斷絕萬念的一斬。
鍘刀落下前,他跪地示衆、低頭所見的刑臺木隙間,不是腥碎經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徹骨的霜雪……那時他臨終一望,才覺年輕時他為了姜湛總可以即刻就死,就算歷一身千刀萬剮都不會退半步,卻從未想過千刀萬剮和死亡并不是一個表情達意的方式,而僅僅是他前生悲慘故事的結局罷了。
今時今日他與姜湛這一番吵鬧,無疑只證明這場孽債,遠比他曾想的還要荒謬。
不知不覺,回去的路繞了遠,待裴鈞終于醒神獨行回姜煊的帳子時,但見帳中已點起了燭火,燈光投了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在帳布上微動,是方明珏和他外甥姜煊。
他正要掀簾進帳,一時卻聽裏面方明珏正在問姜煊說:“……那怎麽就喜歡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麽好的?”
裴鈞腳下一止,不禁站在簾外,擡手勾起一些帳簾挑眉看進去。只見姜煊正在床上盤了小短腿,叮叮當當搖着手裏的玉鈴铛,神氣滿滿沖方明珏道:“你瞧,這個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見方明珏無奈點頭,他便繼續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來府裏看我,還都給我帶漂亮的東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珏繼續循循善誘,“怎麽昨日對你舅舅就又打又撓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姜煊聽言就有點兒委屈了,噘起嘴:“舅舅是漂亮,但舅舅兇啊。舅舅還不還我小笛子。”
這時娃娃一擡頭,竟見方明珏身後的帳簾隙了條縫兒,當中正是他口中兇惡無信的舅舅盯着他看,一時直吓得哇哇大叫起來躲到方明珏後面要哭:“舅、舅、舅舅偷聽!”
方明珏好笑回了頭,果見是裴鈞打簾走進來,便只迎他句“回啦”,便意料之中地看着裴鈞一把就将姜煊提過來彈了下腦門兒:“小子,你說我兇?背後說長輩壞話還想把笛子要回去,你想得也太美了。”
兩大一小逗了會兒笑了會兒,方明珏忽然一拍腦門兒道:“對了,晉王爺方才來過了,看你不在,就留了個東西給你。”
說着他指指桌上,裴鈞順着看去,便見桌上放着姜越給他換藥用的那個木盒。
“他剛走?”裴鈞起身拿過那盒子來看,見裏面東西一樣不少。
“嗯。”方明珏随手往裴鈞來的方向一指,“我見着往那邊兒走的,你沒看見他?”
裴鈞一愣,想了想,合上了藥盒子,最終還是搖頭。
——原來他因了姜湛的事情不經意繞了遠路,卻竟和捷徑中的姜越彼此錯過。
他慢慢坐回床榻上,由着姜煊在後面抱着他脖頸繼續央求着小笛子,心裏卻不可避免地開始尋思:
如若他和姜湛前世算走散,那他和姜越呢?
若他與姜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姜越……是否應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姜越永遠和他在同一場朝堂局勢裏,永遠和他你進我退地小心經營着自己的牌面,卻永遠都與他相對而立。這就像是兩條同時走出的墨跡,雖一直都在同一時速,同一張紙裏,也看似齊頭并進,可卻一直是兩條從不交合的線,也許會一直同行,卻永不會在同路中照面,更不會并肩。
而先一步,慢一腳,扭頭卻不相望見,這樣簡單的錯過,就确然是好尋常的事情。
“舅舅!”
姜煊見裴鈞不理,急起來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終于疼得裴鈞“哎喲”一聲回頭把這小祖宗一手貫倒在床上,都還聽這孩子拍着被衾叫:“還我小笛子,還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還給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鈞咬了牙,面作兇相威脅他,終于讓姜煊嘤嘤嗚嗚地消停了,又噘着嘴面壁賭氣。
可這時姜煊沒坐在原來那處毛氈上了,卻叫裴鈞發現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墊了個灰貂毛的手焐。
“這誰的?”裴鈞把那手焐拿起來,皺眉問方明珏:“你的啊?”
方明珏一見,哦了一聲:“是晉王爺的呢,方才和你侄子鬧了會兒,大約忘帶走了罷。要不你給人送回去?又不遠。”
可這時應了他的話,帳中燭火竟噼啪一跳,叫裴鈞眼前閃光間竟忽見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時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卻又沒了。
方明珏看得一愣,正要問他怎麽了,卻見裴鈞沉聲一嘆,把那手焐推到一邊兒去,皺了眉說:
“……還是算了罷。”
下一句才補:“我才打那邊兒回來呢,天寒地凍懶得走了,明日碰見了再給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們還接着打獵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見了。”方明珏往桌邊坐了,從桌上食盒裏找了根肉幹出來嚼,邊嚼邊說:“哎大仙兒,你還不知道吧?今日晉王爺獵了只熊呢,下午守軍運回來的時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邊兒看着,”他咬住肉幹,兩手大開大合一比劃,“好家夥,那麽長的刀就紮在熊心上!哎這晉王爺可真厲害呀,當年在宮學裏頭學問也做得挺好,可說是文武雙全,你說說當年……”他忽然擡手把嘴裏肉幹拔出來,壓低了聲兒問:“你說當年先皇爺怎就沒把大椅子傳給他呀?可惜了。”
裴鈞瞥他一眼,正要順口說一句“兄弟阋牆呗”,轉眼卻見本該面壁賭氣的姜煊一聽見七叔公的名號,便扭了頭雙眼滴溜溜地向他看來。
裴鈞好氣又好笑地揉了一把這小孩兒的腦袋,想了想,還是改口道:“弟弟哪兒有親過兒子的,換你你能答應?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連個正眼兒都不給的,可一抱着她這寶貝兒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這怎能一樣?”方明珏癟癟嘴,倒不再繼續這大不敬的話了,只另起道:“今兒吃晚飯的時候老崔也在誇晉王爺呢,說晉王爺待咱們六部的都極和氣,全不像別的王爺頤氣指使。他還問我,說晉王爺是不是對你們裴家特別關照啊?他說總覺着王爺是向着你姐姐的,人瞧起來是清冷些,但感覺他待侄孫也好,心也挺熱……哎,從前咱們總跟晉王爺作對的時候,怎就沒覺着他哪哪兒都好啊?”
“還哪哪兒都好呢,你可算了罷。”裴鈞擡手就羞羞他臉,“從前姜——從前晉王爺讓咱們翰林院裁減筆墨費的時候,你怎沒說他哪哪兒都好啊?那時候每月就少了那四兩銀子的貼補,你還跟着闫玉亮和我一口一個奸賊的罵他呢,你就說你認不認吧?”見方明珏心虛地兩眼亂看,又哂他一聲:“現在人家對你笑一笑你就誇人家哪哪兒都好了,你要不要臉啊?要是晉王爺明日沖你揮揮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搖起來了。”
“去去去,你才搖尾巴呢。”方明珏摸了摸臉,擡手就又要拿肉幹兒吃。
裴鈞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還吃,不怕積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覺,我今兒累得夠嗆,得早點兒收拾娃娃睡了。”
“這肉幹兒好吃呢。”方明珏不畏強權地依舊揭開盒子偷了根肉幹兒,嘻嘻笑道:“這是晉王爺給你外甥帶的,我也幫你帶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兩根兒怎麽了?”
裴鈞把他手裏那肉幹兒搶回來,盒子關上往旁邊一推,“人給孩子帶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方明珏沖他吐舌頭:“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這一根兒。走啦!”然後趕在裴鈞要脫鞋子砸他後背前迅速溜出了帳子去,簾外還傳來兩聲他肆意的笑。
裴鈞搖頭直嘆這方明珏定是在戶部揩油揩成了習慣,這竟是貪都貪到他外甥的肉幹兒上來了。
他一邊想着,一邊順手把奪回的肉幹兒放在嘴裏嚼起來,不經意間,竟覺這肉質細膩緊致,鹹香适中還帶些辣味兒,還真挺好吃的。嚼了兩口,他這沒吃晚飯的肚子就開始唱戲了,終于覺出是分餓,心裏便直道姜越這盒肉幹兒來得也太是時候,正好讓他填填飽。
可打開桌上的食盒,他卻見肉幹兒只剩下一小半兒了,不禁呲牙就罵:“他娘的方明珏……”
然後扭頭見床上的姜煊正兩眼晶亮地盯着自己,便又默默忍氣住了口,下刻出帳去叫了熱水,一邊嚼着肉幹兒一邊等雜役送來了,便起身絞幹了巾帕給姜煊擦了手腳臉,把娃娃塞進了被窩裏,又吃着剩下的肉幹兒看娃娃無比心愛地抱着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輕輕撫着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樣,極似在懷裏抱了只溫順可人的小貓。
“舅舅,咱們明天拿去給叔公吧?”姜煊非常柔和地問他。
裴鈞把吃空的肉幹兒盒子放回桌上,不怎麽想理他,只自己也就着熱水漱口擦洗了,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兒給兜頭抱住,疲累閉目道:“睡了再說,睡得乖就帶你去。”
姜煊從他懷裏探出個腦袋,輕輕試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鈞沒睜眼,只胡亂拍拍他後背,嘆口氣:“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給煊兒唱好不好?”
他說完後,遲遲沒再聽姜煊說話。可過了一會兒,他額頭卻忽而覆來一片小小的溫暖。
睜眼,他只見姜煊輕輕摸着他腦門兒,像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