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其罪三十四 · 起意 (1)
次日一早裴鈞聽見雞叫醒來的時候,睜眼只見他外甥姜煊正睡得一雙腳丫橫在他胸口上,只差沒把腳趾頭塞他嘴裏——
也不知是不是夢裏把他這舅舅當成虎給打了。
裴鈞把他捉起來穿好了衣裳,見他依舊迷瞪着眼睛偏偏倒倒的,忽然想起這孩子昨晚哄他先睡的情形,不禁一時失笑,擡手揉了把他亂似雞窩的小腦袋,起身出帳去叫了個老媽子來,替這娃娃重新篦頭束了發,待洗漱好了,就拉去夥夫營跟着各部文官一道吃了些菜粥,然後才又牽着他小手,帶他慢慢往裴妍那兒走。
時候還很早,山谷間晨光剛起,營地外圍場的林子還籠着些未散盡的寒霧,可當裴鈞拉着姜煊走到西北角裴妍帳外時,卻已遠遠看見空地上正站着一銀一白兩道人影。
銀的是穿着步兵铠甲的蕭臨,可白的,卻竟是一襲雪貂的晉王爺姜越——也不知怎會一大早就立在那兒。
此時蕭臨正捧腹大笑着,像是說了什麽樂事,叫一旁姜越也跟着他笑,二人竟似非常熟絡。
裴鈞從未見過姜越笑得這般開懷而毫無防備,正疑惑着蕭臨是何時與姜越如此相熟的,再擡眼時,卻見姜越還擡手拍了拍蕭臨肩頭,連連笑勸他:“別說了,這話傳去你爹那兒可了不得。”
這叫裴鈞連眉頭都挑起來,還沒待覺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他身邊姜煊已丢開他手就往姜越跑去,一路高呼:“叔公抱!要叔公抱!”
那廂姜越聽見侄孫大叫,竟真蹲下來叫姜煊撲了個滿懷摟住脖子。他此時才看見裴鈞慢慢踏雪走來,臉上因蕭臨而起的笑意就即刻斂起一些,只向裴鈞淡淡點過頭,便垂眸輕聲問懷裏的姜煊吃飯沒有。
姜煊連忙說:“舅舅帶我喝了菜粥呢,叔公吃了嗎?”
姜越摸摸他腦袋笑:“叔公還沒吃,這是先給煊兒帶東西來了。”
說着,姜越的手從袍下伸出來,将一個小小的食盒放在姜煊手中,姜煊打開一看,只見當中是和昨日一樣的肉幹兒,開心得直叫:“叔公真好!這肉幹兒可好吃!”
姜越揉揉他臉蛋站起來,“煊兒喜歡就好。”
豈知姜煊忽而拉着他手問:“那舅舅也喜歡肉幹兒,舅舅也能吃嗎?”
裴鈞捂他嘴巴已來不及了,立時覺得臉熱起來,卻見姜越目光與他相會一時,垂眸失笑道:“自然能。”
于是姜煊便把食盒獻寶似的捧到裴鈞面前,塞進他手裏,語重心長道:“舅舅,今天就沒人和你搶肉幹兒了,這都是舅舅一個人的。”說罷還有模有樣地拍了拍裴鈞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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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氣得裴鈞反手就掐了這娃娃臉蛋兒:“誰搶肉幹兒了,就你話多,還不快進去看你娘!”
姜煊被唬得搖着腦袋掙脫他手,邁了小腿就奔進帳子去看裴妍了,此時裴鈞再擡頭去看姜越,只見姜越正擡手掩笑,低了頭并未說話。
倒是一旁蕭臨見裴鈞沒跟着姜煊,怪了:“你怎麽不進去?”
裴鈞走去他和姜越中間道:“我都能猜到裴妍第一句話該說什麽了,進去讨罵呀?”
蕭臨瞪着他問:“她會罵你什麽?”
裴鈞聽言,擡了眉就學着裴妍神态,一句溫和一句嚴厲道:“煊兒今早吃什麽啦?——裴鈞!你怎麽只喂孩子吃菜粥呢?”
他眉眼跟裴妍本就三分相似,這一學裴妍高眉冷眼的樣子更是活靈活現,叫蕭臨一時忍俊不禁,要笑,卻又想到裴妍此時身陷牢獄不可脫身,便又笑不出來了,念及舊日情誼,不免也時隔久遠地擡手拍了拍裴鈞肩頭,寬慰他一句:“往後讓她自己出來帶孩子就是了,你也別多想了。”
裴鈞皺眉嘆氣應了一聲,這時看了眼身邊的姜越,想起問了句:“晉王爺,您和蕭臨挺熟啊?”
姜越點頭笑道:“不錯。當年孤第一次随軍去了北疆,正遇上邊防吃緊,朝廷就抽調了關西軍救援,那正好是蕭老将軍部下,蕭臨便也在營中,曾與孤并肩作戰七八月,算是同袍戰友了。”
“您還別說,”蕭臨笑着接他道,“王爺您別看裴鈞現在這文官樣兒,實則他當年本也要考武舉的,要不是他娘不許他參軍,他就跟我一塊兒拜到我爹帳下了,那咱們指不定能一起上戰場呢,他還做什麽少傅啊……”
蕭臨本只是順口一說,可這話卻叫裴鈞不禁一怔,倏地便真由此回想到當初,只覺一切也誠然如蕭臨所講——要是他當年沒有入青雲監考學,而是依然和蕭臨一起考了武舉、參了軍,那大約之後裴妍嫁人的事兒不會發生,他醉酒扒了蕭臨褲子的事兒不會發生,和姜越彼此猜忌、暗中作對的事兒不會發生,從翰林點去禦前侍讀的事兒也不會發生,那之後的一切一切顧此失彼或荒唐終了的……就都不會發生了。
原來不知時從不覺,命運竟在漫漫來路上有如此多暗藏迷雲的岔口,一旦選了一路往後走了,或然要到很久之後才會知道那岔口分割的是怎樣千差萬別的際遇,而到那時,人卻是沒有機會去重來一次的……
一旁姜越正聽蕭臨繼續說道起剛參軍的事情,此時卻見裴鈞久久不語,不免眉頭就輕蹙起來,先止了蕭臨,問裴鈞道:“裴大人可是還憂心王妃?”
裴鈞回過神來,見姜越正一臉關注地看着自己,忽覺心下一突,趕忙扯出個笑來:“憂心歸憂心,一切後事卻要等回京才可應對,是故,急也不是個辦法了。”
“不錯,”姜越淡淡寬慰他道,“且覆水無收、奔馬難回,過去之事挂心也無用……你便多往後看看罷。好的都在後頭,只要人還在,又有什麽不可改?”
這話本是說裴妍的,可叫裴鈞這再世之人聽來,卻又有些不同的意味。一時裴鈞看向姜越,正巧見姜越也正看向他,那目光依舊是坦然而澄澈的,一如姜越長時以來的每一次回望般,不夾雜任何一絲敷衍的安慰和過度的勉勵,只像是陳述着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道理。
這樣的姜越講出這樣的話來,忽而叫裴鈞感到安心至極,此時正要出言感激一二,卻不料守軍竟已跑來叫姜越前去準備行獵之事。
他這才想起昨夜方明珏說姜越是一早就要随行去圍場的,說不定一日到暮都不得遇見。
——所以,姜越應是特意抽了早膳的時間,又怕貿然去帳裏會像昨夜般窘迫,才專程一早來此等着他和姜煊的。
“那我先過去了。”姜越匆匆回眼與裴鈞別過,再叮囑了裴鈞切勿拉弓騎馬,見裴鈞認真應了,這才跟着守軍走了。
一旁蕭臨聽見這話,立馬狐疑地湊到裴鈞跟前兒:“你怎麽就不能拉弓騎馬了?你腰不行了?”
“去!你才腰不行了!”裴鈞一把就将他推開,于此也不能解釋,便只擡眼繼續追送着姜越背影漸行漸遠,皺眉思慮間,卻聽身旁蕭臨又嘀咕一句:
“啧,你同晉王爺竟也有好好兒說話的一日,我看這天怕是要下紅雨了……”
可裴鈞聽言,此時卻是想:
若要叫蕭臨知道了他眼下對姜越的小心思,那蕭臨大概就不覺得老天是下紅雨了。
他只怕該要覺得天快塌了。
姜越走後,裴鈞和蕭臨沒說上幾句,主營就又來了雜役請裴鈞回去,說是移送瑞王遺駕的儀仗找齊了,叫他過去瞧着簽印。如此裴鈞免不得要進帳去和裴妍打個招呼,說瑞王的車按制不能同活人一道走,今日就會先行移送回京了,而之後就是喪事,他便也問問裴妍在王府用度上有無要叮囑的。
裴妍靜靜聽他說完,先擡手拍着姜煊後背把孩子推給裴鈞,然後低頭想了一會兒才道:
“我戴了罪,王府裏用度長短便由不得我去置喙了,就都由宗室看着辦罷。想來瑞王府中但聞姜汐一死,應是各房都要打起算盤分他的東西,若你們禮部的……斂葬時候空得出手來,便把姜汐書房裏那幾十個鼻煙壺給他殉了罷。旁的也沒了……他這人瞧不懂個詩書字畫兒的,銀子雖流水一樣花出去,可這幾年最上心的,怕就只那些個玩意兒了。”
裴鈞把姜煊抱起來,“姜汐都對你這樣了,你還想着給他随玩意兒,是怕他這輩子還沒荒唐夠啊?”
裴妍嘆息看向他:“這人都沒了,我難道還要和他計較身後事麽?”
她扶膝站起來,走去擡手摸摸姜煊的後腦勺,“況且……就算我不要他陰德作保,煊兒卻還是他兒子,這一點心總是要盡的,就當是全了父子情分罷。之後的喪事當還在王府辦,煊兒按制是該回去守靈戴孝的,可王府裏那些個女人……”
“我到時候讓人前後守着煊兒,不會有事兒的。”裴鈞拉起姜煊的手向她揮了揮,“頭七過了我就接煊兒回忠義侯府,家裏有董叔呢,這你總該安心了。”
見裴妍點了頭,他便帶着姜煊轉身出了帳。回去一路上,平日叽叽喳喳的姜煊異常安靜,只摟着他脖子趴在他肩上,也不知小腦瓜裏想着什麽。
待裴鈞回營簽印了瑞王遺駕之事,正碰上闫玉亮和方明珏一道來尋他,說是難得今日得了些小閑,六部的便約了一道去圍場裏轉轉,叫他也一起去。
裴鈞正尋思要帶姜煊去散散心緒,這倒也是趕巧,于是他便帶着孩子收拾了,随那二人一道出去與狩獵人馬彙合。
時候已是狩獵的第五日,整場冬狩已然過半,營地中央圍起的大塊的冰雪上便堆滿了各路皇親公侯打來的野物,林林總總、大大小小,頗為壯觀。當中的狐貍和貂被剝了皮毛,正有守軍在一旁清算着數目,而割下的鹿肉、羊肉和兔子、雞一類,大約便要留着晚宴吃了,而各處陷阱補來的山鷹和田鼠之類,多數就用來喂喂守軍的狼狗。
這時裴鈞想起姜越昨日曾獵殺黑熊,還有心一看,可擡眼去找了一圈,卻是連只熊掌都沒找到,一問方明珏才知道,那熊早被姜越分去犒勞各軍了,聽說是做了幾桌子五生盤,叫那些寒苦慣了的将士都開心壞了——可也是要常年行軍的才架得住這麽大補,他們這些文官是沒那福氣的。
人群漸漸各自結隊,崔宇也結了公事跟兵部的一起來了。方明珏提議,說圍場往東有片冰湖,不如去玩玩冰釣,捉些魚來烤了對付午飯,衆人都沒異議。由是闫玉亮便去問守軍要魚餌、釣線和冰鑿等物,這時馮己如也慢騰騰地來了,跟裴鈞報備起哈靈族提親之事。
裴鈞一耳聽着,此時正瞥見狩獵人馬最先頭處,是天子姜湛來遲。
姜湛看上去雖明顯疲憊,一張臉上幾可說沒什麽血色,可卻依然還要應付哈靈族頭領的言笑。此時姜湛轉目間也看見了裴鈞,臉上的笑就凝結起來,垂眼就轉開頭去。
不一會兒,大太監胡黎帶着口谕找到裴鈞,說是定下三日後回京了,讓他禮部有數備辦着。
裴鈞問他:“皇上還有別的話麽?”
胡黎臉上笑意依舊,嘴上卻封緊了,只說沒有,然後便把手裏的木盒交給裴鈞道:“裴大人,這是哈靈族婚書,怕該是先存在禮部,待回京票議之後才好備下。” 說完這些,他就向裴鈞點頭彎腰了,“裴大人告辭。”
裴鈞便也與他別過,這時低頭看着手裏一盒屬于姜湛的婚事,念及前世種種過往似灰飛,眉頭不禁淡淡蹙起來,倏地只将盒子扔給身邊的馮己如,囑咐他收好帶回京去,別的也再沒多話。
可轉念間,姜湛這一樁和親的婚事,卻忽而叫裴鈞想到了承平國向姜越提起的那樁和親。
印象裏,似乎冬狩出發前,姜越氣得上門打他的那次,便是勒令他在冬狩結束、返朝開印前盡快想出法子推拒了這門親事的,可他當時只樂見姜越這宿敵破事纏身,就敷衍着瞎應一聲作數,實則是根本沒想過真要幫姜越脫身的。豈知眼下僅僅半月過去,他這幸災樂禍的人竟也徹底陷入更紛亂的泥沼,而姜越這個曾向他求援而不得的人,卻還無數次向他遞出援手——
無論是對裴妍還是姜煊,甚或是對他自己,姜越都幫得太多了。
那或許他也真該幫姜越一把,否則這人情債可就越堆越高,也不知哪年哪月才還得清。
想到這兒,他問馮己如道:“承平二皇子眼下在何處?”
馮己如抱着木盒沖隊伍中間處揚揚下巴,“昨日二皇子說要向晉王爺請教獵術呢,本來方才要同晉王爺他們幾位皇親先走的,可又被蔡大人留下說事兒,這就耽擱了,只能同咱們一道。”
于是裴鈞招了個雜役過去,向秋源智身邊的鴻胪寺行人說明了他要約見的意思,不一會兒,便與秋源智雙雙站在了營地中央清算獵物的冰雪邊。
秋源智雖已年近四十,可一身上下卻并無半分人到中年的厭怠感,身上依舊披一件色淺的海貍裘,裏面穿着銀紫绫織的承平狩衣,雙手抄在胸前寬大的襟幅裏避風,神容是一派清雅素淨,眉眼間有着承平皇族代代相傳的安和感。
這種安和感在姜越身上也可見一斑。
此時受了裴鈞國禮一揖,秋源智含笑點起頭來:“裴大人有禮了。本君猶記初次與裴大人相見時,裴大人尚在鴻胪寺供職,豈知暌違四年,如今的裴大人卻已官至少傅,也愈發一表人才了。”
“殿下過譽。”裴鈞恭恭敬敬點頭謝過,就此笑道:“官品都是天家賞賜,裴鈞只是忠君做事兒罷了。”
這話留下的話眼,叫秋源智微微擡起眉梢:“看樣子,裴大人這是來為君分憂了?”
“哎喲,這就是殿下擡舉了。”裴鈞笑得頗難為情,擺擺手道:“在下人卑眼淺,沒那麽大抱負,今日冒昧約見殿下,實則只是為了治下禮部之事。”說着,他向秋源智走近半步,壓低聲問:“敢問殿下,聽聞數日前,晉王爺為與殿下盡姻親之好,曾贈與二皇子一批織工,此事……可真哪?”
秋源智聞言,臉上笑意即凝,眉心淺淺一厲,可細目微轉間,卻依然平靜地看向裴鈞道:“豈會有此事?本君怎麽不知。”
“有無此事,殿下自然心知肚明,若是在下要求證,只需去查查近日承平出關船隊中可有多出人來就是。”裴鈞不與他分辨,只閑閑看着場中一頭頭死去的獵物被守軍丢上雪堆去,不慌不忙淺笑道,“中原國土物資興盛,皆源于歷朝歷代都将采桑、絲織、陶藝、農耕引為社稷之重,也特有官府将絲織等法編纂成冊——時至本朝,西南已有将絲、織增産之法,可謂是令一隅之機,月計多織數萬匹絹紗。此法一直都是朝廷壓箱底兒的秘技,眼下就封在禮部文庫裏呢,對外都是絕不授予的……可皇上要是知道了承平國偷渡織工歸國竊技,這贈予織工者還是當朝王爺——哎呀,那可就有意思了!且不說朝廷上會怎生發落叛國之臣,就只從您承平國想想……承平留在朝中的筆筆國債,朝廷可還沒還完呢,那加起來該要有數百萬兩白銀罷?此事若是捅出去,九府國庫那幫人,必然會咬定是承平強搶秘技,那朝廷欠了承平的那些銀子,殿下說……他們還會還麽?”
秋源智靜靜聽完裴鈞的話,神色已從安和轉為肅靜。此時他順由裴鈞目光看去,只見場中忙活的夥夫已升起一叢篝火,是準備炙烤殺好的獵物,正吆喝着要守軍搭手将獵物叉上架去。
“裴大人,”秋源智開口了,“你早知此事,卻為何沒有告訴貴國天子呢?據本君所知,裴大人慣來是極愛打殺晉王爺的,有了此事便正可促成此舉,莫不樂哉?又如何不行其便呢?”
裴鈞于此早想好說辭,只回眸向秋源智一笑,怪道:“在下要的是皇上還是皇上,晉王還是晉王,如此就還能忠于皇上去打殺晉王,也能依晉王得皇上重用,不到不得已處,在下并不想逼晉王當皇上,也不想逼皇上殺晉王,這樣在下才可立足呀,如此簡易道理,殿下怎會不知呢?”
秋源智涼笑一聲:“原來世人皆道裴氏權奸,實非虛妄之言。你以此脅迫本君,所圖又是什麽?”
“很簡單,不過是想要承平國放棄與晉王和親罷了。”裴鈞慢慢胡謅下去,“貴國和親對誰都是助力,可朝中權勢于在下而言,卻貴在制衡,是故……若無嗣獨身是煩憂,那皇上有的煩憂,在下希望晉王也能有,而若結姻為勢是個助力,那皇上沒有的助力,在下也不希望晉王有。”
“那本君若是不答應呢?”秋源智冷冷看向他,“如你所言,捅出了私授絲織之事,于你也不盡是好處——”
“可如若承平不放棄和親,此事于在下就有壞處了——在下便只好兩害相較取其輕也。”裴鈞長舒口氣來,看着場中夥夫與守軍将一頭麋鹿架上篝火了,笑道:“可國與國間,傷了和氣是大家都不好,咱們又何須那般大動幹戈呢?且殿下要是不應在下,實則也沒關系。在下若要這和親之事辦不成,還多的是法子,不過是多費力一些罷了……”
他袖起手來,挑起眉頭:“聽聞貴國國姬自從東海入關以來,一路皆是抱恙卧榻,若是在京中因水土不服而——”
“裴大人忠君之心可謂嘔心瀝血。”秋源智淡淡打斷他,“如此心狠手辣、機關算盡,怎知就不是明珠暗投?”
裴鈞笑了兩聲:“在下鄙陋,可當不得明珠二字,倒是殿下您……若當日真以萬貫嫁妝應了蔡氏的邀約,那才真叫明珠暗投呢。”
秋源智漠然擡高了眼,諷刺道:“看來裴大人年紀輕輕,卻果真是耳聰目明、長袖善舞,京中之事皆逃不出你耳目,可近日怕也沒那麽好過罷……聽聞令姐含冤入獄,本君甚感心憂,卻不知近況如何了?”
“憂心麽,”裴鈞臉上的笑意收起來,嘆了口氣,“殿下是刀俎,何憐魚肉?既知家姐是含冤入獄,這冤獄定也有殿下您一份功勞。既然殿下無心幫在下指認蔡氏,那家姐何況也就不勞殿下費心了。”
此時他眼看營外狩獵隊伍已然開動,便也懶怠再同秋源智鬼扯下去,只再度說回正事:“和親之事是否放棄,三日後回京前,裴鈞定恭候殿下答複。”
然後想了想,他擡眼看向秋源智,不禁思及前世此人一生運道,感慨中似笑非笑道:“‘功者常過,過者未必非功’,此卦,在下就贈予二皇子。惟願二皇子破除心魔,奪儲功成,早登大寶。”
說完,他便告禮別過了一臉莫名其妙的秋源智,快步追上了狩獵隊伍的末尾,抱起姜煊來,與六部衆人一道說笑着入林捕魚去了。
入圍場後,天飄起些小雪。
馮己如因和六部中的青年人從來混不至一處,便早已識相地與其他相熟文官結伴走了。闫玉亮因此笑話着馮己如,跟着裴鈞一道帶了工部、兵部的人在未化冰的東湖上鑿出幾個洞來,垂了釣線鐵鈎蹲在洞邊等魚上鈎。
姜煊這娃娃從小愛吃魚片兒,卻從沒見過釣活魚,于是就趴在裴鈞肩上瞪眼看着洞裏,可每每魚一來他就激動得喳喳叫,就又把魚都吓跑了。
幾次三番如此,裴鈞簡直想脫了襪子塞他嘴裏,便趕緊将他推去跟着崔宇學生火,不許他再待在冰上了。
姜煊哭喪着臉嘤嘤嗚嗚地走回岸上,正巧方明珏鑿了些幹淨的冰來燒成熱水煮米,便掏出絹子澆濕了,給姜煊擦了手,說有守軍給的粳米,可以給姜煊煮出新鮮的魚片兒粥來,這才哄得孩子笑一笑。
沒了姜煊搗蛋,裴鈞幾人蹲了大半時辰,終于湊齊了一筐魚,已然冷得夠嗆。這些魚大半是不夠幾個大老爺們兒幾口功夫的,可好歹也算午飯有了些着落,他們便先上岸來暖暖身子。
裴鈞剛坐在火邊回了暖來剖出兩條魚,就聽坐對面的崔宇哎了一聲,指着他身後道:“瞧那邊兒,那不是晉王爺和泰王爺麽,成王也在呢。”
裴鈞即刻随衆人回頭去看,只見與他們相隔半片林子的雪路上有個騎馬拉弓的人影,細看還真是姜越,而旁邊也有成王、泰王和泰王世子姜熾,似乎這幾人是行獵恰好走到這邊兒來了。
幾人中的姜越騎着匹棗色的高頭大馬,身上依舊是清早那一襲潔白的雪貂。此時他挽弓的手先放下了,扭頭對身邊的姜熾說了幾句話,應是正指導着年少的侄子如何拉弓,還沒有注意到湖邊有人。
由裴鈞此處看去,姜越的側身側臉襯了周遭雪林中的枯枝與素白,挺拔的身姿就更顯輕靈與俊逸,而他神容也專注肅穆,目光看向何處都是明淨,似乎此時、此間之事,便是他全心關注之事一般——這時候若有人叫他一聲,就真可算是無禮的打擾了。
“還說今日遇不上呢,看來這該遇上的總是能遇上,跑都跑不掉。”方明珏拉着姜煊往那兒看,逗逗他臉,“瞧瞧,那是不是你最喜歡的七叔公?”
闫玉亮在旁邊兒撞了撞裴鈞胳膊道:“聽老崔說晉王爺幫了你不少忙呢,你要不去喊人家過來一起吃點兒魚罷?”
“你可算了罷。”裴鈞從姜越身上收回視線,掂了掂手裏的刀,低頭繼續剖魚,“晉王爺是多愛幹淨的人哪,咱還是甭拖着人家一道吃魚了,吃出毛病誰擔待?”
“說什麽你,這湖裏的冬魚可好着呢。”闫玉亮劈手就奪過他手裏的刀來,“嘿,子羽,我覺得你這人可奇怪啊。年前人家晉王爺不跟咱一起表票吧,你上趕着巴結人家,還領着大家夥兒一道請人吃飯呢,可現今人家幫了你,你又還矯情上了,嫌人家身嬌體貴吃不了烤魚——我看你就是從前害了人太多次,如今拉不下臉去跟人說謝謝了。”
“……誰拉不下臉了?”裴鈞聽了闫玉亮這話只覺是又憋屈又好笑,心道自己早不知跟姜越說了多少個謝謝了,姜越哪次不是“不必不必”的?他還讓姜越随便挑東西呢,說了挑什麽都能給他,可姜越不也沒要麽?
想到這兒,他竟覺心裏莫名有點兒發堵了,擡手就把魚塞在闫玉亮手裏,扯過搭在鍋爐邊的絹帕擦幹淨手,不耐煩道:“得,我去叫,行了吧?”
說着他撣撣袍子站起身來,看向林中姜越的方向想:
叫就叫。要是姜越自己不來,那就不怪我了。
裴鈞打定了主意,便邁腿走向樹林,待走到林邊時,他眼中姜越的身影便愈發清晰了。
姜越依舊騎在健碩高大的棗色馬駒上,此時指導完了侄子拉弓瞄準前方獵物,便随同侄子一道引弓瞄準了同一方向。裴鈞擡頭去望,但見更前方的林中正有一只低頭吃草的小梅花鹿。
這時遠遠聽姜越令道:“熾兒,出箭吧。”
姜熾便忙慌松指射出一箭,可這一箭卻果真射歪了,還正紮在小梅花鹿的腳邊,吓得那小東西拔腿就跑——可卻也只跑出兩步,接着就被緊随其後破風而來的強力一箭給貫穿了脖頸,噗地一聲倒在了雪地上。
姜越見狀,收勢放下了弓箭,回頭對侄子搖了搖頭道:“你啊,平日在宮學定是胡混了。”
“才沒有!”姜熾委屈叫道,“七叔,宮學裏年前才開始學箭呢,我還不會。”
可一旁他爹泰王卻引馬過來,一巴掌就扇他後腦勺上:“前年就給你請師傅了,敢說不會!你爹的銀子都給你白瞎了。”
這父子倆一言一句地嚷嚷起來,看得姜越和一旁成王都笑了。
裴鈞在林子邊兒上倚着棵歪脖樹,靜靜看着那一方素淡淺笑的姜越,唇角也微微牽起一些,心覺這教習之事該當是到一段落,眼下他可以去叫姜越吃魚了。
于是他舉步就往林中走去,可此時不經意垂了下頭,卻見林間雪地上滿是大小各處的腳印,應是前一批行獵到此的人馬留下的,已将一片素白踩得烏七八糟了。
乍眼一看,根本就看不出何來何往。
裴鈞不覺間腳步已停住,此時只覺周遭的風雪好似直往他脖領裏鑽,像極了一把鋒利的刀刃,正一下下劈砍着他喉頭——他猛地皺眉擡手去捂脖子,可被寒風猛刮的便又變成了手,幾乎叫他整個手背都覺出陣銳痛來,腳下下意識就又退回來一步。
退了這一步,他很快就又退了下一步,接着轉過身就要走回湖邊去。
可就在這刻,他身後忽而傳來一聲清冽如泉的呼喊:“裴鈞!”
這聲音透穿層林,直似支利箭從後貫入了裴鈞的胸腔裏,竟叫他心頭一突,閃神間,腳一滑就噗地一聲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這臉可就丢大了——不遠外湖邊的六部衆人一直看着他,一見他平路跌跤,當即無情地哈哈大笑起來,惹裴鈞抓了把雪團就朝他們扔去:“笑什麽笑!剖你們的魚!”
可闫玉亮幾個卻依舊蠢貨、笨蛋地叫着他,就連姜煊都在方明珏懷裏笑紅了臉,直說舅舅是大笨豬。
裴鈞擡手拍了膝上的雪,正想站起來繼續往回走,可這時候,一雙健臂卻忽而從他後背環來他腰間,抱住他就往上一托,把他托站起來才急急道:“是我方才吓着你了,你可還好?”
裴鈞連忙回身,果見是姜越正站在他身後。
姜越應是剛從林中下馬跑過來,此時正微微喘着氣,一張俊俏朗逸的臉也已被朔風冷出些薄紅來。他大約跑得很急,眉梢便還落了幾星未化的雪,可他卻連擦一把也不顧,雙眼只頭尾打量着裴鈞可有大礙,漸漸看是沒事了,這才松下口氣來,低聲道:“對不住,我方才不該——”
“沒事。”裴鈞倏地出聲打斷他,“我沒事的,別擔心。”
這時他雙眼牢牢看着眼前的姜越,頓過一時,一念既起,竟忽而擡手就撫向了姜越眉間——
就在他拇指觸碰到姜越眉梢的那一霎,他可以極清楚地感覺到——姜越就像是一根被突然拉滿的弓弦般,除卻一雙緊鎖他面容的明眸和在寒風中微顫的睫羽,他整個人都完全緊繃起來,連一動都不動,竟就似這樣極為拘束而安靜地、或可該說是珍惜又專注地,在這一彈指的光景中,寧然承受着這輕輕拂落他眉間霜雪的一絲絲微末的重量。
“好了。”裴鈞慢慢收回手來,一時看着這樣的姜越,竟忽覺鼻尖和眼下仿似被冷風吹起些酸意,連忙粲然一笑道:“原該是我過去的,倒勞煩晉王爺先過來了,罪過,罪過。”
他手一撤去,姜越便像是石象解咒般活過來,平息一瞬才問:“你是來尋我的?有事兒?”
裴鈞點點頭,向他指了指不遠外湖邊道:“我們剛釣了些魚要烤,見你也在,就想來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吃點兒。”
說着還補了句:“你看那兒,煊兒也在。”
那邊姜煊看見舅舅指自己了,連忙跳起來跟姜越招手。
姜越見狀,淡淡松下口氣來,點頭應裴鈞道:“好。”又回頭高聲跟泰王、成王說了一聲,便跟着裴鈞,二人一前一後一起走回了湖邊。
方明珏十分麻溜地給姜越送上一個木凳,就擺在裴鈞的木凳旁邊兒,“王爺請、王爺請,魚已經烤上了,很快就能吃,您先坐坐。”
小娃娃姜煊已牛皮糖似的粘到姜越懷裏,抱着他胳膊就開始哭訴被舅舅遣送上岸的事兒,引裴鈞兩指頭就彈在他腦瓜上:“誰讓你叽叽喳喳把魚都吓跑了?不趕你走我們都別吃飯,小祖宗你可忍了罷。”
姜煊擡手就揪他:“舅舅最壞了!”
裴鈞哎喲直叫甩開他手,這模樣惹姜越沉聲笑起來,拍着姜煊後背把他抱開一些,又被姜煊纏着說要跟他學射箭了。
過了會兒,裴鈞看崔宇跟前兒的魚差不多烤好了,就當即起身從幾串魚裏挑出一串來,給姜越拿過來:“來,你先吃,老崔撒過鹽了,嘗嘗。”
姜越擡手接過他遞來的樹枝,微微點頭謝過他、也謝過崔宇,這才落目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樹枝上串起的兩條小魚,竟發覺第一條的背鳍并沒割幹淨,下意識就想擡手去撕——可大概又覺得手髒,就還是算了,手便放下來。
豈知下一刻,他放下的這只手卻被身邊的裴鈞輕輕握起來,還沒及訝然抽回,就已被一張軟暖的絲織物給覆蓋住了了。
低頭,他只見裴鈞修長的十指執着旁邊絞來的熱帕,正一一給他擦着每根手指,微愣間,裴鈞又已放下他這只手,向他另一側攤手笑道:“來,晉王爺,勞駕換只手。”
他這話說得溫柔又蠱惑,叫姜越鬼使神差将魚換了只手,剛空出的手就被握過去輕柔地擦了起來。
“好了,這不幹淨了麽。”裴鈞向他笑彎了眼睛,手勢一請道:“王爺請用。”
姜越頓時只覺耳朵都快燙成了炭火,連忙扭臉調開目光,而他原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