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其罪三十九 · 生亂(下)
翌日天剛半亮,雞打鳴了。董叔敲着梆子把裴鈞叫醒,裴鈞便把姜煊拎起來罩上衣服,也不管外甥是醒了沒醒,只拖着他就去前院兒練拳。
小孩兒迷瞪瞪地立在他身邊兒, 學着他壓矮了身子紮出馬步,小小個頭一晃,可憐巴巴打了個呵欠:“舅舅,餓,想吃馍馍。”
裴鈞卻指了指他腳尖:“再分開點兒。練完再吃。”
正這時,照壁後的大門被人咚咚拍響。六斤溜煙兒跑去一開門,竟是錢海清衣衫散亂地進來了。
見裴鈞、姜煊正一大一小雙雙開腿蹲在前院兒裏,錢海清愣了一下,揉把臉才勉力清醒些,大着舌頭向二人先後鞠躬:“請裴大人安,請世子爺安。”眼見是一夜裏喝了不少酒。
“喲,咱府裏的準進士爺回了。” 裴鈞氣定神閑,領着姜煊擡手握拳放在左右腰間,“都還沒入班呢,這就夜不歸宿,眼看往後是要貴人事忙、飛黃騰達呀。”
錢海清略局促地拉了把身上的衣裳,不大好意思道:“監、監中同窗拉着吃酒,避之不過,莫如……當作積攢人脈亦好,望裴大人見諒。”
青雲監本就集聚人中龍鳳,考學之事相較于同窗之間,又更代表監生各自恩師在朝的臉面,則考中是該的,不僅要中,還要較量個名次,而若有不中者,往後的前途自然再難泰達,是故恩科之壓,便直如泰山壓頂般加諸各監生頭上,此壓越重,一旦瞬時得解,那松懈便也越猛。為此,京中百姓常将春闱後放渾玩樂的青雲監生稱為“瘋駒子”,連走路都要避着些,直如避開橫行的瘋馬,是生怕被這些苦抑慣的準官老爺惹上了麻煩。
裴鈞見錢海清雖面帶醉意、神色困倦,可說話依舊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便心知這學生當算個懂得避酒逢迎的,不禁輕輕點了點頭,擡手向他一招:“你過來站會兒,我有話問你。”
他本意是讓錢海清過來站着就是,豈知半醉的錢海清聽言,卻是走到他身邊,蹲了身子也紮下馬步。
“……”裴鈞莫名其妙地扭頭看過去,竟見錢海清還極為自然地學着他兩拳收腰,像模像樣擺好了身勢。
另邊姜煊被逗得噗嗤一笑。裴鈞扭頭瞪他一眼,這也懶得管這些細碎了,只問錢海清道:“唐家那事兒怎樣了?”
錢海清懵然打了個嗝,和姜煊一道随裴鈞張手舉過頭頂,想了想才道:“回大人話,嶺南道梧州知府李存志,近日應是快要入京了。”
裴鈞動作一頓,挑眉看向他:“梧州知府李存志?……”旋即想起來,一邊領姜煊放下手臂,一邊問:“唐家要保的那殺人犯李偲,就是這李知州的兒子?”
錢海清連忙點頭:“不錯,當初便是這李知州撞破了唐家族親挪用赈災庫存之事。李知州原要告發唐家,可當時其子李偲卻在屯田營忽生了殺人的案子,因證據确鑿,即刻就捉拿歸案了,又因這李偲是元光六年的武生,已編入軍伍,其生殺之罪按制便還要過刑部再審,于是很快就押送京中。此事突然,李知州全無應對,唐家便借這機會許諾李知州,說會動用京中關系替他保下兒子性命,而對換的條件,便是李知州要将唐家挪用公物之事守為死秘,絕不可再行告發之事。”
“而你卻還是想讓他告發唐家,所以便使了法子逼他入京?”裴鈞順着他話猜,“你怎麽說服他的?他就不怕他兒子沒命?”
Advertisement
“實則也不算是學生說服了李知州。李知州訪京,實是因此案本就存疑。”錢海清跟着裴鈞和姜煊靜息吐納,左右出拳,又收拳,“學生在唐家代筆往來書信時,曾也見到過李知州寄來敦促救子的信件。這樣寄來唐家的信件,每月确有不少,學生本沒有在意,可後來在牢中無事,細想起當中因果來,才猛然覺出不對——學生記得那信中曾說,李偲性敏而善,做了武生後還在屯營升了軍官,絕不會做此自斷前程之事。而學生曾在死牢中與李偲有過數次交談,也聽李偲大呼冤枉,聽他詳述案情,也甚有蹊跷。試問,何以他殺人的時機如此趕巧,恰就在他父親察覺唐家挪用公造之後呢?”
裴鈞聽得饒有趣味,領着姜煊轉身回拳,擡腿推手:“依你的意思,唐家極有可能是為了不讓李知州揭露他們那行賊之舉,而做了局來陷害李偲入獄,好借此拿捏李知州?”
錢海清點頭道:“這也是學生的猜想。唐家此事一經披露,便罪同國賊,鐵定是抄家株連等着他們,那麽若想掩蓋罪行,他們要陷害個把人入獄、甚至要個把人命,都不是不能。想到此,學生便煩請裴大人幫忙引見了曹先生,拿案情問了他,而曹先生不愧是訟師出身,稍與刑部相熟主事互通文書,也确見可疑,大半便斷定此案是唐家陷害李偲入獄,如此,倘使李偲翻案,唐家便又罪加一等。”
接着錢海清便措辭嚴正地寫下信件,托曹鸾快人快馬傳書梧州,告訴李知州他兒子李偲是被唐家冤枉才會入獄,而唐家為了讓李知州不敢檢舉,極可能長期将李偲困在京中的刑獄訴訟裏,就算李偲出獄,也會被唐家永遠握在手心,從此再也沒有寧日。錢海清告誡李知州萬萬勿受唐家欺瞞利用,唯有勇于上京将其揭露,才可令梧州民冤得解,也可叫其子李偲獲救。
裴鈞穩而又穩地紮着馬步,一邊聽着錢海清口述,一邊擡臂擺弄着姜煊小手,讓他舉高堅持住,聽到這兒不禁一樂:“好家夥,你竟是慫恿這李知州上京告禦狀了。”
錢海清笑道:“言傳之廣也,其名之大也。此事鬧大了唐家才不可輕易脫身、輕易私了,而如此重罪一經暴露,更可叫寧武侯身敗名裂,讓親家蔡氏遭受重創——到那時,九門提督首位一空,也再無人同京兆司争漕運之權了,如此,裴大人的心願便自可達成,學生與大人的約定,也自可達成了。”
裴鈞啧啧一嘆,不無欣賞地看了錢生一眼:“看來我是該備下納生帖了?”
錢海清一聽,眼睛都亮了:“那學、學生,眼下是不是能叫大人一聲師父了?”
“這怎麽行?”裴鈞笑着拍了拍身邊姜煊的後背,讓外甥挺胸擡頭,自己只悠悠向錢海清道:“子曰‘言必行,行必果’,這才是君子之道啊。既然有約在先,那咱們還是約成後再論 功罷,錢進士。”
錢海清霎時委頓一分,蔫蔫答了個“是”,好在想到這約成之日終究也快來,這才自勉似的握了握拳。
裴鈞瞧得好笑,此時見時候也該出門上朝,便長聲道了句:“起。”三人便一起沉息收了馬步,放手收了身勢。姜煊抓着裴鈞袖子就往花廳裏的早膳撲去,錢海清只告退了回房歇息。
裴鈞陪着姜煊一邊吃粥,一邊囑咐董叔給錢生送碗解酒湯去,又聽董叔依舊在咳,眉頭便直皺,吩咐家丁拿他牌子去請個太醫過府給董叔瞧瞧病,更叮咛董叔多休息,少吃煙,末了,端了杯茶水塞董叔手裏,才換上補褂上朝去了。
開了春,天明早,清和殿外旭日已挂。
裴鈞剛與六部諸人在殿外碰了頭,便被鴻胪寺的從後叫住,告知他秋源智忽而遞交印信,上言承平國姬确然貴體沉疴,和親之事便就此作罷,一行人不日就要啓程返還承平。
此事也算得上邦交失利,想必上朝要提。鴻胪寺的知會裴鈞,自然是想叫禮部也牽連些責任,可裴鈞聽來卻只當聽見罷了,渾然沒有一字評說,眼見是不落他們的套兒。鴻胪寺卿沒了意思,只好悻悻走開去,預備硬着頭皮獨自承擔過錯,全不知自己是替拆散和親的裴鈞背了黑鍋。
裴鈞跟着六部衆人走往殿中,心想這秋源智倒也守信,便扭頭低聲托了工部的,叫他們私下找幾個坊間工匠給秋源智送去,一算是全了承諾,二也算将這和親之事徹底了結,好讓姜越再別煩惱。
可剛說完沒走兩步,卻聽鴻胪寺卿在後頭頗不甘地喃喃一句:“……其他承平人都好端端的,怎麽偏只這國姬病了呀?”
跟在他後面的寺丞壓低聲嘆道:“我聽見他們國使嚼舌根兒了,說是咱晉王爺克妻呢,他們往後可再不想同咱們說親了。”
這“克妻”二字叫裴鈞噗地一聲就笑出來,趕緊捂嘴收聲,卻已引一旁闫玉亮睨來一眼,倦然玩笑道:“怎麽,在禁苑兒累了小半月大清早地來上朝,你興致還挺高啊?”說着低眉瞅着他,“這麽開心,怕不是昨晚上別了我還去覓相好了罷?”
“肯定是。”方明珏趕緊指着裴鈞接一句,“他冬狩回來就跟竄了魂兒似的,還跟我春花兒秋月地瞎叨叨,鐵定是心裏有人兒了。”
如此就連崔宇聽來都好笑,從旁一撞裴鈞胳膊問:“誰呀?你昨兒不是同晉王爺去張府了麽,夜裏還能有功夫呢?”
裴鈞揪着方明珏耳朵瞪他:“別聽這猴子瞎胡吹,沒有的事兒。”
可這時他走上殿前石階一擡頭,卻見右邊廊上已有一列皇親上了殿臺,一時步子稍緩,不經意便同吊在皇親最尾的姜越對上了眼。
姜越停下,目色清清地遙遙看來,叫裴鈞手一抖就丢開方明珏的耳朵,袖臂向他一揖,笑道:“喲,晉王爺早啊。”
姜越眉峰輕揚,應了聲:“裴大人早。”說罷從他幾人處收回目光,反身擡腿跨進殿門。
裴鈞負手小跑上了石階,笑盈盈趕在他身邊兒道:“王爺今兒怎早到了?”說着突然息聲問:“是想我啦?”
姜越未料他忽起調笑,氣都一滞,即刻環視周遭,确認近旁無人,這才斜他一眼:“早朝重地,休要胡鬧。”接着也不再理他,只緊走兩步跟上泰王、成王,便入皇親一列就坐了。
裴鈞收斂一分笑意,也在文官首列站定。跟來的闫玉亮立在他身邊,與他說了吏部兩樣正事:
其一是李寶鑫入吏部的議案,內閣已然批複,今日便要庭寄招人入京挂職,而一旦他到任,便标志裴黨與晉王派系的首次互通,順與不順還需拭目以待,能共存到何時也就此算起;其二是崔宇和方明珏的師父——兵部的沈尚書年邁體衰,将要致仕,至今已然三辭準奏,送別宴就在近日,而尚書之任會由蔣侍郎補缺,如此,六部中就又将空出兵部侍郎一職,這便是他幾人今後要議的。
此話一止,便聽司禮監一聲:“肅靜。”霎時禦道靜鞭響起,百官俱跪,蕩袖磕頭長呼萬歲。少帝姜湛拾級而上,斂起龍袍坐在分挂珠簾的禦座中,如常擡手讓衆卿平身,早朝便開始了。
首議都是小事,諸如承平一行歸國或禮部預備閱卷,一一過了便罷,接着六部五寺逐一報了內況,叫姜湛在禦座上聽來,輕輕叩指,不時垂眼看向堂下長身而立的裴鈞,神容莫測,只偶然給出定奪,畢了便問內閣可有事務要奏。
裴鈞擡頭看了眼蔡延的方向,見蔡延老眉一擡,與身邊蔡飏點過頭,蔡飏便抱着笏板起身了,面露無奈道:“回禀皇上,內閣近日批複各科道與三司案件,發覺有不少案宗尚未按時送抵。當中不僅有地方未交至京中定谳的,亦有宮裏世宗閣的幾樁案子未交至各部再查的。臣鬥膽,敢情皇上替內閣催上一催罷。”
裴鈞聽言,眉一動,看向親王列座中,果見姜越也正向他看來,顯是二人都料到蔡氏此舉何意——
內閣自然不可能讓皇帝幫忙敦促地方的案子,蔡飏這話,便是啓請少帝姜湛向世宗閣施壓,讓世宗閣把拖沓日久的案件趕緊下放給三司查辦。而開年來世宗閣裏壓的最大的一宗案子,又是當朝少傅裴鈞的親姐裴妍殺夫之案,如此一谏,蔡飏其心不難想見,根本是想趁掌理世宗閣的晉王姜越回京上朝、避無可避時,借着聖意從他手中挖出裴妍來,這才好把裴鈞的血親抓在手裏,以牽制裴黨。
禦座上姜湛聽了蔡飏的話,細眉輕斂,靜靜看向裴鈞一眼,想了想,正要說話,卻聞內閣末座一老聲忽道:“蔡大學士所言極是。”
擡眼,竟見是張嶺神色無波地袖手開口:“禀皇上,年關剛過,各司典獄事雜,而新政方起,官中留有過多未決之案也實是拖累。既然遲早都是要辦的案子,各處還是按約成時日相交送抵的好,以免拖到最後,又出什麽纰漏。”
他冷人冷臉說完話,只似尋常一般,可裴鈞聽來卻暗暗一哂,心道他昨日剛踩了張嶺一腳,今日果真就被如數奉還。而張嶺還不惜與蔡氏一條舌頭說話,足可見對他敵視,由此若是裴妍入審,再一旦出了刑部,情形便根本不容樂觀。
堂上姜湛聽了張嶺的話,雖未立時應聲,可因張嶺說起新政,他也确然掂量起孰輕孰重來。
殿中的沉默叫百官深知少帝對裴氏的顧念,不由都側目看向六部首位。裴鈞立在這樣的目光中,無喜無怒,是早已習慣了,而不出所料,一時的寂靜過去後,高臺上果然還是響起姜湛應答的聲音:
“二位閣部所言甚是。新政方起,百事待興,皇族也應以身作則、嚴明律法。”
說着他向親王一座道:“案宗一事,便勞七皇叔費心罷。”
應言,金柱後人影稍稍一動,姜越的聲音淡然傳來——卻并不是直言遵旨,而僅是:“是,皇上,孤定當盡力而為。”
一時裴鈞勾了唇角,微微挑眉看去,只見角落中的姜越正垂目瞧着手裏的茶盞,模樣閑閑散散,連身都未起,而堂上姜湛聽聞姜越連“臣”都不稱,唇角漸漸揚起個笑來:“朕信皇叔不日便可移交全案,到時內閣一過,朕會即刻批複。”
姜越揭開茶蓋的手一頓,斂眉向六部中裴鈞看了一眼,目色隐有絲不豫,卻又只能道:“是,皇上。”
短短幾句問答,暗流便湧動數個來回,殿中百官在蔡、張、裴與晉王、姜湛間頻頻看顧,最終是面面相觑而不言。接着,內閣中薛太傅起身,将話頭從這案宗之事徹底轉去了新政上,說限制濫進與官員考核便從今科起始,叮囑禮部、翰林閱卷中必要嚴防舞弊,一經發現不法之事,必要細查嚴懲。
裴鈞身邊的馮己如擡手擦汗,最左側的蔣侍郎也斜目看了裴鈞一眼,可裴鈞卻只向對面看來的蔡飏微微一笑,眼見蔡飏已面露輕蔑,他的神容卻依舊安和無比。
可他心內是冷然的——
天下隐憂,四境存戰,積弊多年,百姓受苦,就連朝廷下放的赈災公物也有重臣、皇親之族敢于私占,以致流民無庇、河堤無修,如今正有個州官不遠千裏攜此案赴京告狀,其子還被高官冤抑困于囹圄,可朝中官員卻對這京門之外的殘酷境狀一無所知,甚至還在此汲汲營營、貪慕私利,道貌岸然、各自為政……
冷眼看去,他忽而想起了前世自己由南至北看過的世态炎涼、人心冷滅,想起了其間諸多辛苦,亦由此想起了昨夜花前月下,姜越口中那無意義的堅持——
那堅持,他是懂的,只因他也曾有過。
當前世的薛張改弦拉扯五年終以失敗告終時,張嶺可以困頓卧病,薛太傅可以引咎致仕,蔡氏可以推卸責任,可這天下的爛攤子卻總需要有人來掃。面對姜湛的痛心和百官的頹喪,裴鈞無可選擇地挑起重擔,頂着天下罵名踏入內閣、鶴袍加身,深析內政、軍政齊握,把姜湛牢牢護在重重羽翼後——
他曾以為他在力挽狂瀾。
那時候他也曾有過讓他得以繼續下去的東西。那時他也曾為了護着某物、護着某人,而去奮力搏殺過。
可最終呢?……
清和殿中人聲倥偬,裴鈞擡頭看向珠簾後的少年天子,見其冠冕垂珠下玉面似雪、眉目靜美,此時的神情專注而肅穆,正聽着張嶺有關立法的谏言。
倏地姜湛輕嘆回眼,目光不期然與裴鈞交互,見裴鈞正深沉望向自己,細眉即顫然一動,可這一瞬,裴鈞卻垂下眼去了。
下一刻,裴鈞看着手中笏板上的“緝鹽司”三字,耳中聽準了張嶺“嚴明商路、管控鹽鐵”這一句,忽地就出聲道:
“啓禀皇上,臣有一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