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其罪四十 · 迫害(下)

正仲春,京中桃杏半開,和風帶香。轎子入了南街大道,裴鈞指點轎夫往刑部前去,見沿途游人商販熙攘,盈盈沸沸,喧鬧不絕。

一路到刑部外,轎夫已不知喝了多少次行人讓路,停了轎,又見大門正被一衆聚在石牆前看皇榜的百姓守着,不由又趕了趕人,這才請裴鈞下來。

皇榜邊讀榜的禮員見下轎的是本院部堂裴大人,趕忙過來問安。

裴鈞問:“什麽榜?”

禮員朝氣蓬勃道:“回大人,是朝廷頒布新政的頭一榜。”說罷見裴鈞立在原地粗略看過榜文,點了頭,便又得令立回去,拖長聲音接着宣讀:

“——即日起,朝廷将澄清吏治,杜絕濫進,嚴明商路,管控鹽鐵……”

裴鈞前腳剛跨入刑部大門,就聽身後百姓漸次歡騰起來:“好啊!”“我看這新政好……”“朝廷總算有作為了,還是張大人有辦法——”“把那些個壞官奸商好好兒打一打,天下就要好起來了!”“是呀是呀……”

裴鈞步下一頓,回頭瞥了眼身後争相熱議榜文的人群,沉默一時,又在刑部雜役的恭請聲裏走進部院。

崔宇也剛到,正在正堂指派公務。裴鈞不擾他,只先與他點頭示意了,就熟門熟路走去內班大牢。豈知剛走進班房兩步,他腳邊忽而“吱”地一聲,低頭看,竟是只灰黑的大鼠飛蹿過去,不禁一皺眉道:“年前就說要修繕滅鼠了,你們大人不還遞了折子去內閣麽。怎麽,內閣沒批?”

“回大人話,這給犯人修牢的事兒……上頭自然沒批呀,說沒那閑銀了。”獄卒小聲一嘆,引他往內中裴妍所在的號舍走去,咂摸一時又道:“可說是國庫沒錢吧,小的怎聽說……大理寺的班房又修繕了呢?牢門柱子都換了好幾片,還重鋪了泥地,那不也得要銀子?就連禦史臺的桌椅也新打了……”

絮絮說着話,二人走到裴妍牢外。裴妍正在石床上睡覺,身上的被面兒同裴鈞上回來時見着的不同了,似乎薄一些,變成小花兒緞面的,頗似閨中少女所用。桌上擱了盞不出煙的油燈瑩瑩亮着,因天暖了,地上就沒見着銅盆炭火,卻放了兩個嶄新的木盆,顯是用來打水洗漱的。

獄卒把牢門打開,裴鈞掏了銀錢謝過他,一邊走進去,一邊也見着裴妍醒來。

裴妍在枕上迷蒙睜開眼,見了裴鈞微微一愣,一時也沒立即起身,先啞聲問了句:“什麽時辰了?”

裴鈞拉了張椅子在她床邊坐下:“快該吃午飯了。”說着打量她神色,“夜裏沒睡好?”

裴妍支起身來,點頭道:“這幾日算難睡的。先是天暖了,有耗子爬,前日又多來兩個死囚,說是冤枉的,哭了兩日兩夜沒消停……今兒一早好像出去受審了,總算安靜一時,我就趕緊睡會兒。”

裴鈞扶着她坐好,輕聲道:“那我一會兒讓老崔給你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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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別。”裴妍連忙拉住他手臂,暗想片刻,嘆了口氣,“多麻煩。”

這一拉,叫裴鈞忽見她手背上有兩處新添的紅疤,執起一看,長眉頓鎖:“你被耗子咬了?塗藥沒有?”

“……你怎知道是耗子咬的?”裴妍抽回手來看着他,見他不答,便向桌邊揚揚下巴,“之前梅六來過,帶了不少藥,已給我塗過了。”

裴鈞依言扭頭,見桌邊條凳上果真擺着個木匣子。他起身從那木匣中找出藥來,揭了蓋子又坐回裴妍床邊,拉過裴妍的手就挖出些藥膏給她塗上:“塗過是不算的。這藥沒了就要補上,直到消疤前都不能斷,不然該發的病症還會發,到時候就不好治了,怕是整個手都得爛掉,連東西都拿不起來。”

裴妍原本要說自己塗就好,聽到這最後一句卻手都一抖,一時便息聲了,只由着裴鈞給她上藥,末了才柔目看向他問:“你也才從禁苑出來罷,怎不多歇兩日再來?”

“你是覺着見了我就沒好事兒吧?”裴鈞蓋上藥瓶攥在手裏,含笑望着她嘆,“我倒也想歇歇,可蔡家這不又來事兒了麽。他們催着世宗閣要你的案子呢,今早皇上也應了,晉王那兒大半就不好再拖着。你的案子怕是這幾日就要移出來公審了,你心裏得有個準備。”

“移出來會怎樣?”裴妍問。

裴鈞把她腿上的被衾往她小腹蓋去一些:“移出來,就是說宗室已給你落了判,這個案子他們就脫手了,往後就不能再參與你這案子的審理,之後一切相關事務,就都是三司說了算。而三司也不必再看宗室的面子,因為有了你避子的事兒,估摸姜家會從瑞王身上把你休了,這樣你就不再是皇親留下的寡婦,而只是庶人。世宗閣若有晉王搭手,議事兒時再看在我是個少傅的面兒上,其他的罪過倒不一定敢多治你……畢竟瑞王之死,已交由刑部來查了,便怎麽判都不再歸他們管,他們為難不着你。”

裴妍似乎松下口氣,少時卻又提起來:“可若我已是庶人,今後是不是就不能再見煊兒了?要是他們——”

“那是後話了。”裴鈞打斷她,“現在要緊的是你先脫罪,先出去。”

裴妍聽了點點頭,問:“你方才說我要有個準備,是什麽準備?”

裴鈞想了想,認真看向她:“裴妍,眼下我要說的話,你之後都要好好記住。”

裴妍連忙肅容坐直一些,微微前傾了身子:“好,你說。”

裴鈞壓低聲音道:“雖然案子進了公審,明面上是讓三司為公而審,可私下裏大家都知道——刑部姓裴,大理寺姓蔡,禦史臺姓張,而瑞王的死又和蔡家有幹系,蔡家就想要讓你替罪。同時,張家想要除了我這佞幸,我又想不惜一切把你保下來,是故,此案的每一方就都有私心。更別說瑞王生前毆揍你的事已傳去了坊間,這本就是丢了皇家顏面,那姜家宗室大半也想證明你是個騙子,這樣才能辟謠自正,保住皇家威嚴。

“所以除了我,這三方都想你死,一方都信不得。

“等你的案宗到了刑部,會先由三司會審,然後證據就一一呈上了。你要做好的準備是,刑部雖然不會過多為難你,可禦史臺和大理寺的人卻極可能誣告你。他們可能會假證你曾與人私通、對瑞王不貞,甚至置疑煊兒不是瑞王的親生骨肉,說他是你和外人生下的野種。他們會用最惡毒的話攻擊你,讓你痛苦、氣憤、恐懼,讓你失去冷靜,同樣,他們也會用最溫柔的話給你設套,以此誘你招供,或挖些邊角餘料來動搖我的官位,想讓我失去對六部的控制,借此把所有事都攪成一鍋渾水,拉我下臺……當然了,他們更會拿東西脅迫你,讓你憂慮,或讓你幾天幾夜沒法兒睡覺、神志不清,然後就把竄改過的文書放在你面前逼你簽印……對這些,你只需記住兩件事。

“第一,若非三司俱在,你不要碰任何白紙黑字的東西。就算是你說的證詞,有人再念給你聽讓你畫押,聽了之後你也一定不要立馬碰紙。你識一些字,一定要看過第二次,若有看不懂的,就叫刑部的替你看,看完後确認無誤才可畫押。第二,外面一切有我。煊兒有我,你的案子也有我,你在裏面便只需顧好自己,受審的時候,心中就絕不要有懼怕。若實在擔心說錯,就幹脆不要說話——也最好不要說話,不然上頭有人曲詞成供也是極可能的。記住沒?”

這一句句由裴妍聽來皆是心驚,趕緊點頭,此時黛眉一蹙,冷靜地問他:“那他們會不會對我用刑?”

裴鈞道:“只要你還在刑部,就不會。所以我絕不能讓蔡家将你移去大理寺,不然事情就很難控制了。”

裴妍問:“那如若還是移過去了呢?裴鈞,蔡家可不是扇一扇就能扇走的蟲子。單是從前在瑞王府裏,那府中上至管家、下至丫鬟,就無一不是他們耳目——哪怕是姜汐前一晚不知在哪兒賭輸了千萬兩銀子,他們次日一早也能如數替他尋回來。你怎知道你眼下的安排,他們就一無所知?”

“他們知道也沒用了。”裴鈞安慰地拍拍她手臂,勸她先別為這些操心,“反正他們也快要自顧不暇了。”

官場上的事兒,說多也吓人,裴鈞不願再與裴妍多嘴。此時看了眼牢房裏的杯盤盆盞,又看了看裴妍身上的被子,他笑着将話頭扯開了:

“這些又是梅六送來的呀?”

裴妍倦然睨着他:“你又想說什麽?”

裴鈞漸漸收了笑,認真看着她道:“我是想說,你別老憂心關在牢裏的事兒,你也當想想出去之後要怎麽過。”

他把手裏的藥瓶塞進裴妍蒼白的手指裏,又用溫厚的手掌将她發冷的雙手包裹起來,呵口氣搓了搓,擡頭看進她雙目道:“裴妍,我知道你當初嫁給瑞王,必然不是為了你口中的榮華富貴……可若那時有什麽苦衷,你不願說,我也就不問了。昨夜董叔罵我來着,說我倆生分這麽多年,全都怪我死要面子……我後來想想,确然也是。我想起那時在冬狩路上,煊兒第一次來抓住我,說讓我救救你,若我那時能閉嘴聽你說兩句話,後來的事……必然就都不同了。”

“裴鈞……”裴妍反手拉住他手指,眼角微微紅起來,“這不怪你的。你也不知道我——”

“可我現在知道了。”裴鈞擡手拂過她眼角的淚滴,拍拍她臉,“好了,別哭了。過去不要緊了。裴妍,我一定會把你從牢裏救出去的。等你出來,我和你一起重頭來過,好不好?”

裴妍把手抽出來,拿手背抹過臉,哽咽一時便紅眼瞪向他:“什麽重頭……我可算聽出來了,你這還是在替梅林玉說項。”

裴鈞知道裴妍的脾性不軟,這時這話,只是拿來堵他的嘴,不許他再煽情惹她哭了,由是他便深吸一氣,順着她嘆道:“哎,就算是吧。可梅六有什麽不好的?他也就是當年從家裏跑出來了才不太景氣,如今多出息啊——屋也有,院兒也有,南南北北十幾處地等着收成,茶山三五片,商船四五艘,京城裏樓盤子都好幾墩,又哪個不是日進鬥金的?”

“這和銀錢身家沒關系。”裴妍公正道,“他比我小五歲,這就是不好。我已人老珠黃、嫁過人、有孩子了,他卻正直血氣方剛。二十五歲,大好的年紀,他那相貌身家,要娶什麽樣的小姐娶不來?怎就值得跟我這老婦人瞎耗着?”

裴鈞聽她自稱老婦,眼角含起了笑:“那是因為這普天之下的小姐再多,他想娶的,也只有你這姓裴的呀。”

沉吟片刻,他輕嘆一聲,緩緩道:“姐姐,你說說,從前這京城裏頭,多少人傾慕你啊?咱不講王公貴子了,就單說說我這些狐朋狗友裏——梅六、老曹、蕭臨,就算是闫玉亮、崔宇,從前哪一個在家裏見着你沒直過眼?可是呢,那些曾經守在咱家門口,給你遞情信、作酸詩,口口聲聲發誓說喜歡你一生一世、非你不娶的人,這十年後還是一個個娶妻生子、兒女成群了,卻唯有那個從來不曾開口跟你提過一次讓你跟了他的人,不聲不響等了你十年。而如若再有十年,姐姐,你信我罷……他還會等的。”

裴妍聽完他的話,定目看着膝上被面,平靜道:“那是他傻。裴鈞,你該勸的是他。”

“我勸他好多年了,何嘗勸得動?”裴鈞認真道,“要不你自個兒試試?別再裝不知道了。”

裴妍垂下眼去,皺眉嘆了一聲:“行了,你走吧。”

“得,一說這個又要趕我走了。”裴鈞好笑起來,“好好好,我走,我走還不行麽。”他說着也真起了身,想起來同裴妍報備一句:“等今兒回去,我就打算給煊兒開蒙了。家裏正好有個準進士,還能教他念念詩。”

裴妍一聽兒子的事,立時掀開被子要從床上起身:“可煊兒才六歲,這早了些罷?我聽說早慧可不好——”

“你還真好意思講。”裴鈞按住她肩頭,讓她別起來了,“他那還不叫早慧呢?你出去問問,姜煊那模樣哪兒像是六歲啊,怕是六百歲的小妖精才真,成日折騰得一大家子人圍着他轉不說,眼下還多了只狗,不單差遣我這做舅舅的,就連董叔都給累得夠嗆。還是早早把他壓着念書罷,不然他該要上房揭瓦了。”說着也勸道:“你平日就多想想他,沒事兒別老想不好的。等他會寫鬼畫符了,我都帶來給你瞧瞧。”

說罷見裴妍點了頭,便同她兩相道過保重,告辭出了刑部班房。

上了轎子,裴鈞心裏挂念着裴妍的安危,又揣起了記憶中即将到來的舞弊案,以此與手邊事務幾相忖度着,慢悠悠地往禮部趕去。

轎過集市,木欄裏也貼着頒布新政的皇榜,顏色亮黃,在人潮裏頗為打眼。榜前的路口上,有幾個藝人正字字洪亮地唱着聯聲大鼓,引行人多駐足觀看,聽不明白的依舊拍手叫好,也多得是瞧熱鬧、跟着唱的,站滿了整條街;哪怕是街角要飯的,聽見個聲響也随同敲起了破碗來,丁零當啷地和着鼓點聲,吵吵嚷嚷,辨不分明。

裴鈞啓窗瞧了瞧,又在這喧嚣颠倒的衆生相裏放下了簾子,獨在轎中嘆了口氣,囑轎夫道:

“走快些罷。”

三日後,朝中點下了新科閱卷主副考官與各層複核官員。裴鈞也忙得昏天黑地,先是監管清算卷紙,接着又從禮部下的謄錄院點好了謄錄考生卷紙的書吏和校對其抄錄的對讀官,将名單親自送到禦史臺查檢再三,被駁回了五六次,才終于通過。到此,一切準備就緒,只等幾日後再入翰林院,去惠文館裏集中閱卷。

這一去,又是關起來好幾日不出,叫裴鈞不免有些憂慮。夜裏守着姜煊背詩,他叫來錢海清問:“那要告唐家的李知州怎麽還沒入京?這都等多久了,不會是被截訟了罷?”

截訟,特指越級上告朝廷者被府道官員層層截下平息訴訟之事,另因被截者常常性命堪憂,故也有諧音“劫訟”之說。裴鈞怕這身攜巨案的李知州還未能入京上告,人就已被地方截下,折在了半路上,如此告不了唐家、動不了蔡家不說,反倒還會打草驚蛇。

可錢海清卻道:“裴大人不信我便罷了,卻難道連曹先生也信不過麽?那請李知州入京的信可是曹先生托專人送去的,曹先生也說了會讓人護着李知州安全到京,早就讓您放心呢。況南地上京,路遙道遠,實屬不易,耽擱大半月也是可能的。”

“那近日也該到了。”裴鈞是信任曹鸾的,如此算了算,點點頭,“要是人到的時候我還在翰林沒回,你就讓曹先生帶他先在梅少爺的樓裏住下,好好護着,切莫接觸外人,以免被蔡家察覺。”

“好,學生知道。”錢海清應了,這時稍稍一想,笑看向裴鈞,“裴大人,您這算是教學生做事兒麽?”

裴鈞淡然:“自然不算。我這是吩咐你做事兒。”說着他點了點手邊錢海清剛送來的賬本子,“你還在我這兒拿月俸呢。試問,天底下有哪個師父是要硬給學生塞銀子,才能求着學生聽教啊?”

錢海清吐了吐舌頭,自知說不過他,便也不提這事兒了,只指着賬本說回正事道:“大人讓算府裏的賬,我算了。眼下府裏下人的賬都是清的,只是确有幾家不大寬裕。有丈夫欠債的,有老母病危的,大抵都需要錢,只好在不多。”

“去問問需要多少,讓董叔支給他們。”裴鈞合上賬,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見身邊姜煊不背詩了,正好奇似的睜着溜黑的圓眼睛看着他們,似乎在留心聽他們說話,不免樂了。

“你看什麽?小小個人兒,你又聽不懂。”裴鈞把詩文往他跟前兒推了些,“趕緊背好,明日舅舅教你寫,寫好了帶給你娘看。”

姜煊這才又抓着頭皮看回書本,沖裴鈞做了個鬼臉。

這看得一旁錢海清笑了聲,拿了桌上的細毫,沾墨就要往賬上寫字兒。

“你寫什麽?”裴鈞問。

錢海清道:“眼下預支了庫裏的錢給下人,自然要記下,之後再逐月扣回來呀。”

裴鈞聽了,放下手裏的茶:“這倒不必了。幾十兩的銀子,在府裏不算什麽,于他們倒是救命的,就當賞了罷。”

錢海清聽得愣了愣,微微動容:“裴大人,您真是……”

“你只私下去賞,別弄得人盡皆知,也別說是我給的。”裴鈞皺眉打斷了他,擡手摸了摸身邊姜煊的腦袋,輕巧地嘆了一聲,“世間人心,最是難測。那沒得着好的,易生出不平,覺得被冷落;被幫了的,又生出自卑,自覺不如人。若兩相知道了境況,往後就少不得高眉冷眼或有苦難言,如此再往一處去做事兒,心就不一了。”

錢海清用心聽着,徐徐問了句:“那官中也是如此麽?”

裴鈞擡眉反問:“你說呢?”

錢海清默默只覺自然如此,想畢又嚴正問裴鈞道:“大人這算是教我處事麽?”

裴鈞無辜搖頭:“不算呀。”說着他順手掐了掐身旁姜煊小臉,“我這是教孩子怎麽做一家之主呢,和你有什麽關系?”

“……”被家主統治的錢賬房哀嘆一聲收起賬本來,告了退,跺着腳就出了書房去。

裴鈞在他身後看得輕輕笑起來,搖了搖頭,少時,忽聽六斤來報,說晉王府有人送來文書。

裴鈞即刻道:“快快快,帶進來。”

說罷他起了身,立在門邊望向院中長廊,好一會兒才遠遠瞧見六斤領着個矮小的人影,正抱着木匣匆匆走來。

裴鈞摸了摸兜裏,掏出三五顆碎銀子,覺得不很夠,便又折回書桌去,打開了硯邊的瓷盒,取出個小指大的金獅筆架,捏着,待送東西的人走來屋裏了,才狀似随意地賞了出去,道一句辛苦。

姜煊在旁邊叫:“舅舅,我也想要小獅子。”

裴鈞非常敷衍道:“沒了,就這一個,都給你叔公了。”

在姜煊氣呼呼的目光中,他欣喜打開了那被送來的木匣,只見當中放着幾冊文書。頭兩本是世宗閣下放的裴妍案案宗,應是同翌日一早就要送去刑部的一樣,俱為專人謄抄,就連宗室中審案者的提問與周旋也寫作黃箋夾在其中,條條落判都很仔細,不少朱批都有“晉”字落印。

裴鈞先粗略翻看,又跳到最後,果見裴妍被判休出皇族,貶為庶人,而其餘案情因與瑞王之死有關,便在姜越的因勢利導下,不再于三司判處前多加刀斧。

裴鈞看到此處唇角微微一勾,心中對姜越自是感激,可待他迫不及待拿起第三冊 文書,面上的笑意卻一凝。

只見這文書封頁寫着:承平國寺子屋諸事輯錄。

翻開,扉頁正中有叫他熟悉的清峻字跡:姜越謹錄以呈。

再往後翻,內文果真是承平實施寺子屋一策的種種前因後果、官民反應,和一些事件的應對,後續的考核。當中夾入許多信箋,有不少增删,不僅将寺子屋的實施細則一一道來,還內附承平諸多國情、風俗,似乎是為了方便觀者能将之與朝中情狀實時對比。

裴鈞眉頭一動,一把合上這冊子,再看向桌上木匣,卻見那匣中連一封手信也沒有,不由提聲問向送東西來的人:“晉王爺沒送信來?”

送信的搖頭:“回大人,沒有。”

“他可曾說什麽?”

送信的又搖頭:“回大人,沒有。”

就在裴鈞不耐煩地皺起眉來,再度凝眸看向手中文書時,那立在門外的送信人走了半道忽又折回來,“哦”了一聲道:

“裴、裴大人,咱們王爺好像……是說了什麽,不過,又好像不是讓帶的話。”

裴鈞連忙又從瓷盒裏又摸出個小金獅子:“什麽話?你趕緊好好兒想想。”

送信的兩眼看着裴鈞手裏的金子,抓耳撓腮狠狠一想,終于恍然:“……哦哦!王爺方才把東西給了小的,擡頭看着月亮,說了句……迷……迷雲……”

這時,那邊姜煊又不安分了:“舅舅騙人!明明還有小獅子的!我也要!”

“煊兒別鬧。”裴鈞心煩地踱到那送信人跟前,把小金獅塞進他手裏,微微傾身湊近他,板起臉道:“你好好兒想,到底是迷雲什麽?”

他臉一肅起來就怪唬人的,吓得那送信的一個激靈,終于抖落道:“迷迷——迷……迷雲終須散,月華千裏光!沒錯沒錯,王爺是這麽念的!”

——迷雲終須散,月華千裏光……

裴鈞站直了身,怔然揮退了那送信的,又被姜煊吵吵鬧鬧地拖回書桌前,目光看向桌上的書冊,長眉輕斂。

——“裴大人認為,天下蒼生,需不需要一輪月?”

他任由姜煊在那已然空了的瓷盒裏翻找,手中再度拿起桌上的《寺子屋輯錄》來,摩挲着書冊緞裱的外封,皺眉回憶着少年時的姜越究竟何時何地曾問過他此問,他又到底給過姜越什麽答案……

無意識地翻動間,突然,他翻到一頁增補,而當中字跡投入他眸底,卻叫他整個人又是一震:

“……學若在官,則永在官,不在民。朝廷當捐撥善款,廣修民學,改私塾、增課業,令民間學塾不僅只授筆墨,更也可授技藝之業,如此,則天下萬民各有所職……”

這一處筆跡同其他地方都不同。這筆跡不再清峻,不再風骨淡然,而是瘦削,勁逸,一橫一豎都似刀鋒,叫裴鈞看來是那樣陌生,卻又那樣熟悉。

這無疑是裴鈞自己的字跡,他當然認得。他也知道這是他二十六歲時,曾在朝會上寫給票議百官的谏言折,一字一句都是為了啓請朝廷廣修民學、造福萬民,可最終,卻失敗了。

此谏失票作廢後,他出殿時曾怒而怨憤,即刻便将這折子狠狠砸在了禦階前的龍頭上,忍不住罵了句:“胡來!都他娘胡來!”

他至今也清楚地記得,那時走在另側的清流與蔡氏一 黨向他投來的,是一種不屑且諷刺的憐憫目光,而當他與張嶺吵起來,被六部衆人诓勸着拉走後,他也從不知道,這一份他多年來都視為敗績的文折,竟會被人悉心收藏裝裱起來,甚至還被做入一本輯錄,直至他再世為人後的今日,這本輯錄才終于有機會遞來他手中。

他擡指撫過這一頁在他記憶中曾老舊至缺失的文字,雙眉緊緊皺起來,在心底默念着姜越那一句迷雲與月華,一遍又一遍,恍然間,心中有某處似乎明亮起來。

他合上手裏的書冊,在身旁孩童的鬧騰聲裏,搖頭輕笑出來:

“姜越啊姜越,你這是把我往回頭路上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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