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其罪四十一 · 冤抑(四)

思慮既定,宮人也出來恭聲請裴鈞入殿,裴鈞便負手跨入殿前高高的門檻。

一時間安寧的檀香撲鼻而來,待他繞過一架飛雲座屏走至殿內,只見姜湛頭戴珠冕、身襲祥雲錦衣,正高坐禦案之後,其右是三公并六大學士列座,左側則坐着翰林院數位學士和禦史大夫、禦史中丞,每人手邊還有數道文折。

但見裴鈞入內,十來道肅穆的目光便都向他投來。

眼下正是宮中隔日一次的內朝會晤,由右側內閣九位閣部與左側的言官們參與,其要務,是協同姜湛批閱各地上疏。而比起外朝百官會見,內朝會晤中的皇帝與群臣距離更近,便似少了遮掩,一切的問答與交談,也都比在外朝時更加銳利,更加露骨。

曾經的姜湛,是畏懼這裏的。

四年前,當裴鈞第一次要把姜湛推入此處時,姜湛曾流着眼淚死死抱住殿後回廊的柱子不肯撒手,哭得抽抽噎噎像只嗷呼的小獸,腦袋也搖如鼗鼓:

“不不不,朕不去。他們的眼睛要吃人,問的事兒朕也一個都答不上——朕、朕才不去任他們取笑!”

可這小獸卻被裴鈞輕易撓中腰上癢肉,兩只小爪倏地一松,便被抱起來扔進了殿裏。

那一刻,裴鈞狠心關上殿門,只聽姜湛在殿中拍門大叫:“放朕出去!裴鈞,你開門!”

而不管眼前雕花木門被裏邊拍得如何震天動地,外頭裴鈞卻只冷聲道:“內閣和言官快到了。不準哭,你是個皇帝,皇帝怎能怕大臣?”

“可我不想做皇帝,裴——先、先生……求求你,求你開門……”門縫裏傳來極其微弱的哭聲,嘤似蚊吟,“先生,我、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你已經是了。”裴鈞蹲在門外輕聲警示他,又柔聲安慰道:“別怕,我就在外面等你。現在你擦幹眼淚,不許哭了,坐到禦座上去,挺直身子。胡公公會給你送茶進去。一會兒大臣來了,問你的話你若不明白,就一律反問回他們頭上便是。”

“可、可我怕——”

“怕什麽!該怕的是他們,不是你。他們是臣,你才是君!”

……

記憶中雕花門後衣料窸窣,合着少年一聲帶有哭音的妥協,化入眼下殿中的寧然香氣裏。裴鈞收斂了神思,擡眼看向禦案後一容平靜的少年天子,垂頭撈了袍擺跪下,伏身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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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裴鈞,參見皇上。”

“裴卿平身。”姜湛在禦案後遙遙虛扶,“朕聽聞你方才便在聞鼓堂處,可知曉究竟何人鳴冤?”

裴鈞一起身,一旁宮人就速速搬來把紅木椅子放在他身側。可他卻并不落座,而只是挺拔站着,斜目瞥了眼內閣方向,朗聲開口道:

“回禀皇上,在外擊鼓鳴冤者,乃蒼南道梧州知州李存志,告的是寧武侯唐氏一族,在南地侵吞赈災工造、貪墨糧饷、冤獄人民之案!”

“……什麽?”姜湛扶着桌沿站起了身,“州官上告寧武侯?”

內閣九座中的蔡氏父子即刻瞠目擡起頭來,卻只見裴鈞一把揚開手中盈滿血污的長布。頃刻間,丈餘長的布帛便帶着內中千百筆血紅的人名猛地展開,另頭直直鋪落在殿中幹淨整潔的烏青地磚上,更顯其血腥刺目。

裴鈞舉起血書一頭高聲道:“皇上請看!此案涉案銀兩逾千萬,有聯名上呈血書者,逾千人,波及災民無數,現竟叫一州之長官千裏奔往京城擊鼓鳴冤——其衣衫褴褛、傷痕遍體,不知曾被如何圍追堵截,亦不知曾被如何壓迫暗害,本是堂堂知州,如今卻直如走投無路之庶民,負此丈長血書以死上告,內中筆筆驚心,足可見其冤情之重大!現李存志因沖突皇城儀仗之過,已先押往步兵執事府看管,待核實此人身份後,臣鬥膽請旨:望皇上即令禦史臺查覆此案,為南地萬萬百姓讨一個公道!”

一語說罷,殿中皆驚,禦座上的姜湛亦怔然看向堂下血書,就連叫人将之呈上禦前都忘了。

九座中的蔡飏是寧武侯家的大女婿,自然知曉此案利害,眼下見此事已敗露行藏、掀起巨浪,不免形色一急,轉目即道:“寧武侯人品貴重,乃當朝皇親,官居要位。照裴大人的意思,難道單聽百姓、州官一面之詞,單憑這毫無證據的紅字長布,就可随意指摘高官皇親涉此重案了?怎知這州官就不是因私懷恨或受人唆使,故才誣告寧武侯呢?”

姜湛坐回禦座上微微前傾了身子:“蔡大人此言何意?這知州因何懷恨?又受誰唆使?”

蔡飏當即起身道:“回禀皇上,自去年夏初,南地水患頻發,數地重災,梧州首當其沖。知州李存志因多次赈災不利,致使物資空耗、良田付水,又借口災民在外而不閉城門,以致大水灌入、侵蝕糧倉,谷面受潮而廢,折損千擔糧草。可犯此重罪,李存志非但不知悔改認錯,還更口出狂言,誣賴說那糧倉本就空置,整座梧州的囤糧與工造早被寧武侯爺在南地的一幹族人逐年蠶食了,誤政之責與他半分幹系也無。此事由蒼南道禦史巡按彈劾入京後,內閣看過,只可依照律法将此人停職待勘,恐作流罪論處,卻未料此人不服判處,今日竟攜此私怨将無稽之言上告宮中,毀壞律法、震驚聖躬,直是罪無可赦!而恰逢此時新政已起,寧武侯爺身兼九門提督之位,掌管京中、京北、京南三道并京城九門之漕運,如此不分青紅皂白便行狀告之事,若真叫寧武侯一門入審,再借機吞并九門提督府衙,得了便宜的又是誰呢?”

他擡手一指堂中裴鈞:“自然是他裴大人的京兆司了!他唆使州官污蔑唐家、拉掉了寧武侯爺,往後沒了九門提督府的牽制,他京兆司獨攬漕運便可大行盤剝之舉,填起荷包來不知有多方便,而裴大人得了這便宜、喝着百姓的血,卻要拿着一張不知所謂的紅布替百姓叫冤,真可謂竊權弄柄、欺世盜名!豈是一個‘奸’字了得!”

“蔡大學士說我是欺世弄權,那敢問蔡大學士,”裴鈞不疾不徐,“您口中那檢舉李知州的蒼南道禦史巡按,姓什麽?”

蔡飏厲容一頓。裴鈞替他答了:“吏部名冊寫得清清楚楚:其一就姓唐;另一姓劉,是蔡太師昔日門生。此二人分屬二級,卻全然口同一詞将李存志定罪,內閣不察真假已屬失職,今日反以此控告他人為奸,足可謂荒謬!”然後又道:“再請問蔡大學士,如若是我裴鈞要竊取京門漕運在先,何故去年秋末起始,暗中拉攏各地州官在京親信的人,卻是您家老丈人寧武侯呢?”

蔡飏一凜:“裴子羽,你不要含血噴人!此處乃內朝之上、禦座之前,污蔑皇族該是死罪!”

“怎能渾說我是污蔑呢?”裴鈞笑了,“我眼下即可傳一證人當堂呈供,所證之詞必然千真萬确,怕只怕蔡大學士不敢聽哪。”

姜湛聽言,即刻皺眉問道:“裴卿所言何人?”

裴鈞将眉一挑:“回禀皇上,此人正是寧武侯爺幺子唐譽明昔日的門生,錢海清。此生經由唐府責打趕出,舉目無親、走投無路,機緣巧合拜至忠義侯府,充作賬房。他便是曾被唐家派去陪同一衆州官親信的人,若是入審作證,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話一說,九座中蔡延灰眉一皺,蔡飏也略急道:“既是唐府将他趕出,此生又受了你忠義侯府的小恩小惠,受制于你禮部的科考閱卷,那便早對唐府懷恨在心、期圖報複,自然也是你讓他說什麽、他便說什麽,其證又怎可算作公正?”

“公與不公自有法司論斷,蔡大學士怎能問我?”裴鈞道,“不過蔡大學士若執意想要物證鐵證,就算沒有這錢海清,也是行的。只要令禦史臺查驗一番五城中各處酒肆歌坊的賬冊便是,那何人來往、何人結算豈不都清明了?再不行,便叫戶部查查近半年在京中過戶饋贈的田産、樓面兒,甚可由刑部尋訪坊間眼線,看看平日裏各處青樓的頭牌兒都是被誰包下、在何處夜宿,可曾去過唐府、蔡府——”

“裴子羽!”蔡飏霍地站起來,“你這髒水竟敢潑到——”

“好了。”一旁的蔡延終于嚴聲一喝,扭頭看了蔡飏一眼。蔡飏即刻收聲,瞪向裴鈞,十分不甘地坐回椅上。

蔡延将手裏的折子輕輕丢在身前矮幾上,少思一二,輕咳了一聲,徐徐開口:“裴大人的話雖率直,卻不過是說這李知州入京上控的案子該查。內閣在座都聽見了,皇上與言官也聽見了,可是……”蔡延皺起眉來,低聲關切道,“裴大人雖詳述李知州慘況如斯,卻始終有一事不曾說來……那就是李知州他除卻辯駁罪行外,可曾将其所告之事控于府道啊?若是已控,而府道尚未理就,則需他回去安心等等;倘或不服判處,也應逐級上表嚴請京中法司咨件,而不該徑直越訴禦前——李知州為官一方,知此法而不尊,就算撇去前情不提,亦是品行有失,是故此案……”

說着,他長嘆一聲,老目一動,頗為難般往末座遞去一眼:“張大人以為呢?”

難題被推給張嶺,殿中人便都看了過去。張嶺在衆人目下沉吟片刻,板着臉道:“不錯。且自越訴律令修纂以來,下民撺訟風氣漸消,各地官吏勤于聽斷,案無留牍,曲直皎然,政平訟理,天下得道,從未有過擊鼓鳴冤之案,而今新政一起,卻忽生大案,這不得不引人——”

“天下得道?”裴鈞徐徐裹着手中血書,荒唐一笑,“張大人還真說得出口。古書雖言:‘天下若有道,則庶人不訟也。’可自打越訴之律一出,那五十大板便生生擋住了天下庶人向天申訟之路。今有冤抑沉于州府、阻于科道、不達禦前,直如膿瘤栓于五體,使各處庶人且悲且怒,非不想訟,卻礙于這五十大板,而不敢訟、不能訟。這不是張大人口中的息訟——這是息聲,是令民不敢言、道路以目!如此境況下,卻還有父母之官往奔于京城,舍卻性命為民喊冤者,則張大人口中的天下之道,何在?”

張嶺冷哼一聲:“不過是州官不服判處、恣意鬧訟之案,卻以此生出‘天下無道’之言,裴大人未免太過危言聳聽。古來治天下者,惟貴以德化民、以勤待民,使之無訟,若都如裴大人所言、以多訟為善,則天下萬民便開争競之風也,終使政疲民困,官資耗費,得不償失!”

他看向裴鈞一眼,瘦削的臉上薄唇一開,更道:“遑論朝中更有心懷不軌之人,意欲借訟竊權、因訟生事,今還生出‘無道’之言抨擊當朝律令,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如此權奸留在官中,才直如膿瘤——”

“行了,張大人。”姜湛忽而出聲了,蒼白的臉上神容肅穆,嘆了口氣,“朕聽爾等之言,是想聽取谏言,想聽聽你們怎麽看這李存志京控之案,不是想聽你們罵人。蔡太師體察官紀,張大人維護法道,可裴卿亦只是憂心民冤,才言語過急了些,斥責了內閣、府道,實屬無心之失。要朕說,這一殿之內,沒有權奸,都是朝中股肱之臣。”

說着,他沉默片刻,雙目複雜地看向殿中獨立的裴鈞,深深斂眉一想,袖中手指将裏裳袖口捏了放,放了又捏,終于沉聲決意道:“小民撺訟之刁風固不可長,可若是一概禁遏,則實如裴卿之言,會使民隐不可上達禦前,宛如伸手覆朕雙目。朕雖有各道禦史代為耳目綱紀,然巨樹之下,難保不存腐枝敗葉,故地方彈劾之言,或許不能盡信。朕想,既然李存志之案已打響了大鼓,告來了禦前,而天下人但聞其鼓、不明就裏,則朕與三司若置之不理,豈非是寒了天下庶民之心?故此案定然是要查的,諸位大人以為呢?”

九座中可見蔡飏面色登時灰敗,張嶺默而不言,唯蔡延問了句:“皇上此意雖顧庶民,可府道若聞,卻以為是朝中不再信任地方之舉,如此又何解?”

姜湛冷眸望向他道:“便是過信地方,才會出了這等驚天之事。如今查一查也好,當叫天下官吏都警醒一番,此事就交由禦史臺接辦。”

左側禦史臺二人即刻應了。

姜湛疲憊揮手道:“內朝就到此罷。”說着又看向裴鈞道:“裴卿留下,朕還有別的話要問你。”

姜湛這一決策與偏向讓內閣九座中數目暗換,言官叢中亦皺眉相觑。衆人心照不宣的目光落在裴鈞的後脊上,當中不無譏诮或不屑,卻也有幾分暗地裏的嫉羨。

待群臣告退後,姜湛勒令阖上殿門、遣散宮人,除了冠冕從禦座上走下,直行到裴鈞身前,擡手輕輕牽住裴鈞袖下的手指。

裴鈞不言不語立在原地,不無不可地與他平目相對着,由他打量了會兒,便聽他輕聲道:

“裴鈞,朕好久沒見你了。”

裴鈞早已想好說辭:“近日各司事忙,今日臣本不得空往內朝中來,可巧是遇上鳴冤之事——”

“那若無此事,你就不來了麽?”姜湛仰頭看入他眼裏,眸子清明地審視着他的神色,徐徐再問:“此案又真只是你巧遇而已麽?”

裴鈞只覺被他握住的幾指,直如被冰蛇盤繞着,已從指尖漫散開絲絲涼意,未答間,又聽姜湛問:“朕記得,之前鄧準曾說你關心鹽稅、漕運,你日前又谏言新辟緝鹽司,那你今日此舉,是否真如蔡飏與張嶺所說,只是想抽掉唐家而獨攬漕運、更便于掌控鹽業大權?”

裴鈞微微擡眉,心下已是苦冷的笑,幹脆只道:“是。皇上不放心?”

姜湛細眉輕皺:“就算是,你也沒必要慫恿人進京擊鼓鳴冤。如今把事鬧大了,雖可叫蔡氏難堪,可清流、張家也會受議,而新政方起就生了這變故,又會讓天下人怎麽想我?”

“那皇上又怎麽想天下人?”裴鈞淡淡一笑,“冤抑未告只是沒揭露罷了,可到底卻是在的。”

姜湛道:“這我又如何不知?可如今冤或不冤,倒不要緊。”

這話一出,裴鈞面上笑意漸褪。

姜湛低頭,随手玩弄着他袖擺,十分蕭索道:“內閣判處李存志之事,實則案牍根本未從我眼前批過,必然是閣中有人起了回護之意,想是蔡家無疑。朕知道你想扳倒蔡氏,所以也應了你要查,可是蔡延雖狡,其所言亦有道理:如今若重審此案,則天下鳴冤實與不實者皆承其果,恐會競相争訟京中,而朝廷若要一一受理,撇開官資不談,卻也令地方官員提心吊膽、相互遮掩,今後又如何敢于放手做事?……朕實在是沒有主意。”

裴鈞慢慢從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袖:“那此案涉事人等,皇上當如何處斷?”

姜湛很快便擡頭看他,潋滟的眼睛一眨,真意地問:“你說呢?”

裴鈞道:“我是在問皇上。”

“我……”姜湛垂眸一瞬,反身負手走開兩步,輕嘆一聲,“如若南地真是那等慘狀,待查清後,怕是要殺官以震民怨。”

裴鈞淩然問:“只殺官嗎?”

姜湛回頭看向他:“那難道真要波及寧武侯府?”說着他便搖起頭了,苦笑道:“那樣世宗閣與壽康皇姑定會鬧個不休的,京中、皇城就再也沒有寧日了。”

裴鈞再問:“那他們若是安寧,天下的安寧又怎麽辦?”

“百姓是可以忍的,但皇親不能。皇親鬧起來是要我都沒了安穩日子過,我又怎可給百姓寧日呢?”姜湛終于回身再度執起裴鈞的袖子,“裴鈞,你快幫我想想,我現在該怎麽辦?雖應下要查,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可怎麽查才能不傷這京中權柄?怎麽查,此事才能平息?”

他問着這話,目光追随着裴鈞,卻竟覺此刻裴鈞看向他,雙眼竟流出一種近似悲憫的神情。他轉而握住裴鈞雙手,發覺裴鈞拿着血布的手冰冷而用力,依舊久久不言,不由有些急了:“裴鈞,你說話啊。”

可裴鈞無言片刻,終于還是空茫道:“此事難于應對,臣實在不知如何應答皇上,望皇上恕罪。”

“你怎會不知?你總是知道的,卻是不願告訴我?”姜湛向他懷中靠近一些,拽住他衣擺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可是因我上次說了你姐姐的事,你才不願意入宮看我了?”

裴鈞微微退後半步,低聲道:“皇上,早年臣也說過,入宮總非長久,不入宮才是遲早的事。”

姜湛卻立即拉住他手腕:“不、不行!我不許。裴鈞,你不許丢下我。你說了要陪着我的,就要陪我一輩子,你說了要幫我的,就要幫我一輩子……我不想一個人。”

裴鈞任由他拖拽,身形只微微一晃,輕聲道:“哈靈族婚車将至,谷雨後天下選秀,皇上今後再不會一個人了——”

“可我要的是你,裴鈞!”姜湛握住他的手顫抖起來,睜大雙眼與他對視,“裴鈞,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要別人,我只想要你……我只要你!”

——我只要你。

這話裴鈞前世大約等過十年,最終也從未聽姜湛開口說過。可此時他靜靜看着眼前的姜湛,卻覺這話哪怕終被說出來,終被他聽見了,仿佛也再沒了意義。而那些因了情欲愛恨,曾在他心內瘋狂滋長卻不見天日的冤苦與壓抑,那些他曾獨獨背負過的錯解與罵名,途經兩世,随同他的魂魄在這軀殼中左突右撞,此刻也竟似忽而被赦免了所有的徒刑般,驀地都消失了——

甚至連最初為其招致牢獄的那些過往與緣由,也都盡數不見了。

一切竟似不知為何而起,終至今日潦草而沉默地結束。

他攥緊了手中粘膩的染血長布,聽見自己道:“臣何其微末,皇上卻是皇上,是一國之君。皇上當心系天下,而天下人,正在流血。”

姜湛眼角發紅地看向他,咬着牙低聲道:“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做皇帝……是你把我推上來的。”

“皇上這話就錯了。”裴鈞淡淡與他對視着,“君權天定,要皇上做皇帝的不是我,是命。皇上不能只怪我,不認命。”

姜湛發覺,此刻他在裴鈞眼中,似乎不再能捕捉到絲毫愛意了。更糟的是,就連裴鈞眼中于他的悲憫好似也正漸漸淡去,而其中愈發清明起來的,竟是股萬事風過般的絕然之色。

他的心底在這一刻恍若被巨石砸空,開出個灌風的豁口,瞬時便被冰冷填滿,要極度勉力才可出聲道:“裴鈞,你怎麽了?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我、我們只是吵了一架,你為何就這樣待我?若你還在氣我不願赦你姐姐的罪,我即刻簽印将她赦免就是,我馬上——”

裴鈞按住他肩頭,止了他轉身,冷靜道:“姜湛,你還不明白嗎?我姐姐眼下根本就不是你能赦免的。這京中的官僚宛如軀幹,早已生出手腳,現今又自己長出了腦袋,那腦袋就是內閣。內閣的嘴巴姓蔡,舌頭姓張,他們若都想要讓裴妍遭罪,豈是你一句赦免,就可以放了她的?”

姜湛渾身猛地一僵,瞪着雙眼看裴鈞拂下他的手沉息一嘆,又眼睜睜看着裴鈞在他面前跪地一伏,竟聽這昔日最最親密的枕邊人,終于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皇上今後好自為之罷。臣告辭。”

裴鈞從中慶殿出來已快正午,殿外日光卻不如清早盛烈,僅僅只被愈發綿密的陰雲禁锢着,在天地間勉力透出慘亮的光影。

四周很悶,他一路向南走至步兵執事府竟悶出些薄汗。由人恭敬領進了府內班房,但見排牢之中,李存志已被安放在一處石床幹草上,正有醫者為其診脈、敷藥,門外有三名侍衛帶刀把守,而走道盡處的耳房之中,又隐約傳來熟悉的人聲。

他順着排牢往耳房走去,沿路扭頭看了看木栅後的李存志,看着這老者褪下上衣後露出的瘦削身板上滿是血腫,一時只覺這一道栅欄豎起來,往往一邊的人正經歷着另一邊一生都不會經歷的事。如此去想,真不知到底是那邊的人在牢裏,還是這邊的人在牢裏。

走道很快盡了。推開門,屋中隔桌并坐的二人擡起頭來,神容俱是嚴峻。

坐靠裏邊的蕭臨道:“來了。宮裏怎麽說?”

而坐外邊的人烏發白袍、玉帶束腰,此時見裴鈞來了,面上的凝重雖即刻淡了些,卻礙于蕭臨還在,便只微微颔首,僅道一句:“裴大人。”

一陣穿堂清風從耳房的小窗闖入,吹散些許內班的潮悶。裴鈞站定了,亦向他笑着點頭道:“晉王爺。”

接着他便與蕭臨道:“宮中定下此案要查,還算……順利。李存志如何?”

說到這話,蕭臨面色便回複嚴峻了:“大夫看了看,說被毒打太狠又長途颠簸,腹中髒器多有出血,外傷更是難以計數……這境況雖不致立時就死,可大約是活不了太久時日,也經不起大的動蕩了,萬事還需小心。”

裴鈞聽了,嘆息點了頭:“好,謝過你了。我回頭請你喝酒。”說着,他看了看姜越,托蕭臨道:“我想同晉王爺私下聊聊此事,你可否行個方便,替我把個風?”

蕭臨雖不知裴鈞與姜越是怎樣從昔日宿敵化為盟友的,但眼見事務緊急,便倒懶得多問,只很幹脆地起身走出耳房,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裴鈞眼見他出去,便單手擡了張房中獨凳擺去姜越跟前,膝蓋貼着姜越的膝蓋,抱着雙臂在姜越面前坐下了。

姜越即刻往後坐了一些。熟料他退,裴鈞便拖着凳子往前一分,終于還是與他挨在一處。

“你做什麽?”姜越看了一眼耳房的門。

裴鈞晃着膝蓋與他撞了撞腿:“我這是同晉王爺促膝長談哪。”

姜越退至無法退,見避無可避,只好不再嘗試,說起正事:“你是去了內朝會晤?”

“不錯。”裴鈞疲倦地一嘆,搓了把臉壓低聲道,“我這是又和內閣鬧了一場,又把張嶺和蔡家爺倆兒氣得夠嗆,也算是把九位閣部都罵了,就連皇上也都得罪……”

說着,他想起方才蔡飏、張嶺甚至是姜湛各色的臉,想起這些各色各異的臉不由分說便指摘他因私廢公、撺掇鬧訟僅僅為了獨攬漕運……不免倏地一笑,搖頭自嘲道:“哎,也罷,反正我也就是個壞人。有了我去做壞人,大家都好過,怪說人人都要叫我權奸呢?”

他似乎輕松地擡起空着的手來,拍拍姜越雪白的膝頭,微笑問:“你說是不是?”

可就在這一刻,他卻忽感自己依舊緊攥着血書的右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那握力剛開始是極輕,極試探的。接着手掌的邊緣傳來溫熱的暖意,帶着厚繭的指腹掰向他緊捏的五指。

他看見姜越從他手中輕輕取出那染血的布來,妥善放在了一旁桌案上,下一刻,又再度于袍袖下緊握住他的手,像是在回答一個非常認真的問題般,十分誠懇地斂眉望向他道:

“不是。”

“裴鈞,你不是壞人,是他們冤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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