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島

火車車廂裏喧鬧而擁擠,年關将近,終于踏上歸鄉的路途,人人的臉上都寫滿興奮和喜悅。四處夾雜着小孩子的吵鬧聲、男人們用方言扯着嗓門的交談聲、女人們叽叽喳喳的唠叨聲。

封閉的狹小空間裏,泡面的味道、脫了鞋子的腳臭味、髒污的塵土味混在一起,變作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氣味。

然而車上的人們卻對此毫無反應,不知道是鼻腔已經失去了感覺能力,還是對這種熟悉的味道已經完全适應。

秦楮杉坐在靠窗邊的位置,靜靜地望向窗外,一路上看着火車駛離燈紅酒綠的不夜之城,駛向荒涼破敗的嶺外之地。

無論在這個繁華的城市度過幾個春秋,可那片璀璨的霓虹終究不是他的來路,自然也不是他的歸途。

他和車上的這些人一樣,不過是從小荒島湧入大城市的洪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滴水,在固定的漲潮期貪婪地扒緊岸邊,然而時間一到,便不得不回到他該去的地方--那個封閉、破落的小漁村。

小漁村位于東海沿岸的一個島弧中,這裏擁有豐富的水産資源,世代捕魚為生。當其他小島紛紛開始發展旅游業時,它依舊是一副荒僻落後、與世隔絕的姿态。

小漁村距離申城不過兩三百公裏,卻要倒三趟車。每年回家,秦楮杉要先坐火車到省會,再坐大巴到縣城,最後坐船回小島上。

那條一天只有一趟的小船,便是小島和外界聯系的唯一通路。如果不巧碰上天氣不佳,船只無法出行,這條唯一的通路便也跟着切斷了。

好在現在是冬季,沒有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他的一路行程還算順利。

等一路颠簸,終于上了船時,已經是淩晨時分了。

船只不大,也就容納幾十個人,往返的要麽是去縣城裏倒賣海貨,要麽是往小島上賣零副産品。

鎮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島嶼,就那麽幾十戶人家,彼此都相熟。秦楮杉是鎮子裏少有的從小出去上學的,和他們都不怎麽認識,也不太會說家鄉話,所以一上船就坐在最後一排,壓低了帽檐,開始睡覺。

睡着睡着,他的耳朵裏就被迫塞進了前排兩個中年男人扯着嗓門的高談闊論。

一個粗嗓門兒的聲音說:“現在科技進步了,打漁都是自動化,咱們赤條條開着一條船,哪能幹得過人家開機器的。”

旁邊的男人聲音又尖又細:“可不是麽,現在鎮子裏的男人,都去城裏打工了,還有幾個留在這打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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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嗓門說:“咱們也該把孩子都送出去,好好學學科技,以後回來開機器。”

尖嗓子擺了擺手:“咱們的孩子天生都是打漁的命,就沒那個學習的腦子,哪能比得過人家城裏長大的?”

粗嗓門說:“那可不一定,秦富貴家的小子,不就考到申城去了。”

乍一聽到這個名字,秦楮杉猛地睜開了眼睛。

就聽尖嗓子又說:“那有什麽用?他老子還不是成天在城裏打牌,一點家底兒全輸得精光,連學費都掏不起。”

粗嗓門大喇喇地笑了兩聲:“這秦富貴,可真沒個富貴命,老天爺給他個出息小子,他不給小子鋪路就算了,淨毀小子的前程。”

尖嗓子也跟着笑起來,又說:“不過他還有個小丫頭呢,長得可水靈,再養大點兒,嫁到縣城裏去,能收不少娉禮吧?”

粗嗓門搖了搖頭:“他那個人,前腳收了娉禮,後腳就能賭光。”

兩人啧啧稱奇了一陣,又說起了其他東家長李家短的事兒。

不多時,船快靠岸了,船裏的人收拾東西,一窩蜂地往艙門口湧去。

秦楮杉走在最後,他戴着帽子和口罩,沒想到出了艙口,還是讓人給認出來了。

好巧不巧,就是剛坐在他前排的那兩個男人。

粗嗓門大聲叫道:“哎,這不是阿閃麽?”

秦楮杉只好停下了步子,點點頭,問了聲“叔叔好”。

尖嗓子笑了起來:“我和你叔剛還說起你來着,說你在申城上大學,成績好。”

秦楮杉謙虛地搖了搖頭,粗嗓門又問:“哎,你在申城讀什麽專業?是那什麽船只制造不?”

秦楮杉說:“不是,讀傳媒的。”

尖嗓子驚訝道:“傳媒是個啥?”

沒等秦楮杉開口回答,就聽粗嗓門搶着說:“我知道,傳媒嘛,就是給咱們鎮口牆上刷小廣告,還有往電線杆子上安廣播,那些事兒,都歸你們管,是吧?”

秦楮杉也懶得解釋了,于是含糊道:“差不多吧。”

沒說兩句,就到鎮子口了,大家相互問了新年好,道別後,還聽兩人咕哝着:“好不容易考到城裏,還不學學怎麽拿機器打漁,學刷小廣告,頂個屁用……”

秦楮杉一路往鎮子裏走,鎮子很小,被周圍的一片海洋環抱在中央,島上就是光禿禿的泥土和一排排的平房,也沒有什麽綠化。

這裏位于大陸的最東端,是東半球上最早見到陽光的地方。

海島的清晨,太陽從海面上探出小半個腦袋,大多數人家還沒有起床開工,一切都透着一種城市裏所沒有的靜谧。

撲面而來的海風吹得很猛,帶來一股鹹濕的氣息,裹挾着臭魚爛蝦的味道。

他已經一年沒回來了,這裏的一切卻似乎沒有一丁點變化,時間仿佛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上陷入了靜止,外界日新月異的發展,都與這裏沒有半點關系。

他走過幾個路口,拐進了一道巷子,來到熟悉的屋子前,敲了敲門。

沒過兩秒,屋裏傳出一陣叮鈴咣當的響動,門猛地從裏面打開,一個小小的人影風一樣地沖出來,像個八爪魚一樣不顧一切地扒在了秦楮杉的身上:“哥!”

秦楮杉手上還拿着行李,沒法把她從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只好無奈道:“小祖宗,你先撒開,讓我進門兒行不行?”

秦朵兒極不情願地從他身上下來,秦媽媽也走到了屋門口:“回來啦,今天船倒開得挺快。”

秦楮杉把行李拎進屋裏,關上房門:“今天順風。”

屋子雖然是又小又破的舊平房,卻被打掃得幹淨敞亮。

他坐了一陣,就從箱子裏拿出給媽媽帶的新衣服,媽媽免不得又是開心又是心疼:“回來就回來了,每次還帶什麽東西。我又不是小孩子,過年還非得穿個新衣服?”

秦楮杉皺了皺眉:“你就當我有錢沒處花行不行?”

說着,他又吆喝一旁興奮得要命的小丫頭:“朵兒,過來。”

他拿出一件粉紅色的棉衣:“看看大小合不合适。”

秦朵兒已經兩眼放光,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穿上衣服,臭美地在鏡子前晃了半天。

秦楮杉說:“差不多行了,這還沒過年呢,當心新衣服兩天就給你穿舊了。”

秦朵兒戀戀不舍地把棉衣脫了下來,指了指上面畫着的卡通人物:“我同學穿的都是白雪公主,花園寶寶,你這個我都不認識。”

秦楮杉“嘁”了一聲:“那是你同學太老土,你下回告訴他們,城裏的孩子都穿這個。”

秦朵兒乖巧地點了點頭:“那這個叫啥?”

“叫屁桃君,長得醜吧,”秦楮杉笑了笑,伸手捏了捏秦朵兒肉乎乎的小臉,嫌棄道,“和你一樣。”

秦朵兒也不惱,逆來順受道:“誰說醜了?多可愛,和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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