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忘症

因着丁氏有孕, 南珊抽着空回了一次娘家。

她一身海棠壓襟束身長裙,袖口及裙擺處都繡着朵朵海棠花兒,外面罩一件狐毛滾邊鬥篷,鳳眼高鼻, 唇粉嫩如桃花,雙手攏在暖手筒中,回望送行的一人一虎。

大虎瞪大眼看着她,似是不解為何女主子将它和男主子丢下, 獨自外出,它嗚嗚兩聲, 又轉頭看一下身着黑色錦衣的男人。

南珊略有些好笑,“天太冷, 你就不要出去了,呆在家裏乖乖的。”

大虎似乎聽懂她的話,有些不滿是轉過頭去。

淩重華大手拍下它的腦袋, 對着妻子道, “真不用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 你去我父母會拘謹, 再說我娘這麽大年紀還有身孕,定然會有些別扭,還是我一人去吧。”

“好。”

他大手托住她手肘,将她扶進馬車,馬車裏早就備好爐子,一點也不冷, 大虎也伸個腦袋到馬車上,銅鈴大眼好奇地東張西望。

男子的大手将它提到一邊,順便放下車簾子,它抗議般地吼叫着,坐在馬車裏的南珊嘴角泛起濃濃的笑意,這大虎可真有趣,受委屈的樣子就跟個孩子似的。

馬車一路直行,很快便到南府。

臨近年關,已是寒冬臘月,外面滴水成冰,南家的屋內裏卻被銀絲炭烘得暖暖的,今年托了女兒的福,三皇子對岳家照顧頗多,往年在侯府裏,哪裏會分到這麽好的霜炭,能有一些普通的霜炭充數都不錯。

南二爺滿臉的喜色,嘿嘿直笑,丁氏則是有些不好意思,兩頰略紅,都快要做外祖母的人,這又有了身子,總覺得有些不敢看女兒的眼神。

南琅也知道要當哥哥了,很是興奮,偎在丁氏身邊不走,瞪着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丁氏的肚子。

“娘,你肚子裏真的有弟弟嗎?”

南珊打趣他,“你怎麽知道是弟弟,萬一是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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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哥兒鼓着腮,“哼,就是弟弟,我不要妹妹,弟弟可以陪我玩。”

“好,就依我們琅哥兒,娘就給你生個弟弟。”

古人都講究多子多孫,再生一個兒子,對于南氏夫婦倆來說最好不過,如是女兒也喜歡。

丁氏的嘴張了幾下,侯府那邊早就派人來報了喜,說是瑛姐兒有孕,比珊姐兒後出嫁的四皇子妃也有了身孕,偏就珊兒沒有動靜。

趁南二爺帶着琅哥兒出去,她細細打量着女兒,見南珊氣色紅潤,眼神帶着柔和,應是過得不錯的樣子。

“珊兒,這個子嗣一事,不用強求,該來就會來,別因為其它人的事情,壞了自己的心情。”

南珊明白丁氏的所指,點下頭,“娘,別人的事情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才不會放在心上呢。”

她現在才十幾歲,按現代來說,還是個剛初中畢業的孩子,這個時候生孩子,也太早了些,晚些才好。

“這就好,娘怕你年輕,經不住事,其它人說什麽,會往心裏去,其實這子女緣份,都是注定的。”

“娘,我明白,還沒有恭喜娘呢。”

丁氏頓時鬧個大紅臉,“你這壞孩子,也來打趣你娘。”

南珊調皮一笑。

丁氏見女兒還是嬌憨的樣子,拍拍她的手,“走吧,你去看下你祖母,她可是一直念叨着你。”

南珊乖巧地站起來,一段時間沒見,她也想祖母了。

盧氏早就聽到孫女回來的動靜,想着她們母女倆應該有些體己話要說,就沒有去前院,盤坐在莆團上,閉目念經。

聽到腳步聲,擡眼一看,孫女含笑地倚在門口,白狐的鬥篷襯得她的膚色越發的粉白,如剛采下的桃花一般嬌豔,她眯下眼,歡喜地開口,“我的珊姐兒回來了。”

南珊幾步上前,将她從莆團上攙起來,“祖母,孫女甚想你。”

盧氏拍拍她的手背,有些動容,“祖母亦如是。”

将解下的鬥篷交給青嬷嬷挂起,祖孫倆坐在軟塌上,盧氏滿心眼的歡喜,她的珊姐兒長得越發的好看,不像其它姑娘一樣全身瘦巴巴的,而是該瘦的地方瘦,不該瘦的地方比別人都要大。

“祖母,最近可好。”

南珊觀盧氏,見她眼中郁色散了許多,整個人更多的是解脫一般的釋然,想來搬出侯府後,心情放開不少。

其實盧氏是因為心結已解,人豁然開朗,多年苦楚消散,心情就跟着輕松起來,再說南二爺和丁氏二人真心相待,她過得舒心,精神自然不同。

“好,你爹娘孝順,琅哥兒時常來陪我這個老婆子,這日子,再好不過了,現在我別的不盼,就盼你爹能高中,你娘順利生下這一胎,你過得開心,琅哥兒長大有出息,其餘的就別無所求。”

南珊失笑,“祖母,你的要求好多,這也叫別無所求。”

盧氏拔弄佛珠的手一頓,跟着笑起來,“是我老婆子貪心了,希望佛祖能體諒。”

“佛祖忙死了,東家說佛祖保護他發財,西家說佛祖保佑他長命百歲,佛祖的耳朵哪裏聽得過來。”

“你誠心相求,佛祖千眼萬耳,都會聽到。”

“好吧,那孫女就求佛祖保護祖母百年康健。”

南珊雙手合十,作一個虔成的祈禱,盧氏眼中全是慈愛,輕撫着她的發,低喃道,“有珊姐兒這份心,祖母心滿意足,只是你,聽說大皇子府和四皇子府都有喜訊,侯府那邊專門派人來報喜,說你二姐姐有喜,加上你大姐姐也有身孕,你大伯母越發張狂得不邊,珊姐兒,三皇子有沒有說過什麽?”

南珊知道盧氏的擔心,抿唇一笑,“他沒有說什麽,祖母,這事我們心中有數,別人生十個八個也跟我們沒有太大的關系。”

“那就好,女子出嫁後不比在娘家,一般的世家都看中子嗣,何況是皇家,祖母也是怕你受委屈,憋在心裏不講。”

“祖母,我一定會讓自己過得舒心的。”

盧氏将她一把摟過來,“珊姐兒,雖說自古以來,世道都對女子苛刻,要求女人不嫉不妒,要賢惠大方,替夫君納妾養庶子,可這些女子心中的苦有幾人能知,祖母希望你不要做這樣的大度之人。”

南珊明白盧氏的意思,是讓她不要因為沒有懷孕而着急,替自己的男人納妾,這怎麽可能?她的男人,豈容他人染指。

“祖母,孫女記下了。”

這時,青嬷嬷從外面進來,臉色有些難看,“老夫人,三小姐,侯府那邊有人來報,說侯爺病重。”

“什麽,祖父病了?”

南珊“霍”一下站起來,連聲問道,“青嬷嬷,來人可有說是何病,怎麽會突然犯病?”

“報信的人還在二爺院子裏,奴婢聽了一耳朵,說侯爺忽然昏倒,奴婢心急,就趕緊來禀報老夫人和三小姐。”

盧氏也起身,讓青嬷嬷取來鬥篷,和南珊一起去前院,天空正飄着雪花,祖孫倆相攙着,一路上都心急如焚。

前院裏,南二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雙眼無神地喃喃道,“他怎麽會生病?”

他的父親,印象中一直都是如竹子般筆挺,飄逸脫俗,仿佛永遠那麽青翠,永不會倒下,怎麽就突然病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外面走去,丁氏在後面喊,“二爺,下雪了,趕緊披件衣服再去吧。”

一面又讓人備好馬車,正巧此時盧氏和南珊都到齊,一家人也不多說,全都鑽進馬車裏,往侯府駛去。

一路上,南珊緊緊地抓着盧氏的手,南二爺抿着唇,不發一言。

等趕到侯府,就見清幽的小院門扉緊閉,門外站着南世子及南三爺夫婦,還有府中的孫輩,南琬,南璟,南瑭,南琨及南珞都在。

見到南二爺一家,南世子道,“父親病得急,我們也是剛到,可父親竟然不讓我們進去。”

南三爺也接話,“二哥,不如你試下吧,或許父親會見你。”

南二爺有些心怯,遲疑地伸出手,南珊急了,沖到前面,拍着門,“祖父,我是珊姐兒,求求你讓我進去吧。”

南瑭看見她的動作,甕聲甕氣道,“你省省心吧,祖父說了,誰也不見。”

他故意別開眼,不看南珊的方向,這個三姐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哪裏還是他所認識的三胖兒。

她如今是三皇子妃,再也不是以前府中的小胖妞。

南珊不理他,依舊叫門。

丁氏拉她,“珊姐兒,我們再等等吧,或許你祖父沒什麽大礙。”

魏氏的眼睛往丁氏的腹部瞄,語氣有些酸,“二弟妹,眼下雖然不是說話的時候,可大嫂還要恭喜二弟妹。”

符氏的心別提多恨了,丁氏的模樣,一看就是丈夫疼愛,過得滋潤的樣子,哪像她,她看一眼世子身邊的三爺,這個丈夫就當她死了一般,半年都沒有踏足她的院子。

丁氏略有些不好意思,“大嫂,現在都什麽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麽,父親不知是什麽情況,你們住得近,可知一二?”

魏氏哪裏知道,她最近事情多,宴會的帖子堆滿了,再說父親又從來不親近他們,她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什麽事。

南珊看魏氏的樣子,就知道這裏沒人清楚祖父的事情,于是又開始拍門。

好大一會兒,裏面傳來方嬷嬷的聲音,“侯爺沒有大礙,大家都回去吧,三小姐,你進來一下。”

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南珊,南琬的眼神尤其怨毒,南珊顧不了許多,等門一開就閃身進去,走進屋內,滿室的藥味。

南崇起半躺在塌上,臉色有些蒼白,往日裏高束的發全部散下來,竟有一絲病态的嬌美。

南珊恨不得拍死自己,都什麽時候,居然腦子犯糊塗,他是祖父,一個半百的大男人,哪裏來的嬌美。

“過來,坐。”

見祖父朝她招手,南珊立馬坐在塌沿上,急切地問道,“祖父,你怎麽了,報信的說你病了?”

南崇起好看的眉擰起,“都是下人多事,祖父沒病。”

沒病,為何臉色這麽蒼白?

南珊細細打量,看起來,祖父的精神尚可,外表上看,除了臉色蒼白一些,也沒有什麽其它的症狀,她想着,古代沒有什麽儀器,怕是有些病一般的大夫看不出來,姜妙音可是醫聖的弟子,她稀奇古怪的病肯定見得多,剛好最近回了京,要不讓她來一看。

“祖父,孫女認識一位好友,她是醫聖的弟子,不如讓她來給你把個脈?”

南崇起聽到醫聖二字,擡頭看她一眼,“不用。”

“祖父,要不讓她來試一下吧,她很厲害的,比太醫還厲害。”

外面傳來一個聲音,“哼,太醫院那幫廢物,當然不如我的徒弟。”

方嬷嬷聽到聲音,連忙将門打開,請進一位看起來頗為邋遢的老者,“神醫,快請進。”

神醫?

南珊驚得張開嘴,莫非這就是姜妙音的師父,長得身量不高,穿得有些舊,頭發也有些亂,怪不得姜妙音曾對自己說,她的師父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可這也太普通了吧,還不如一般的老頭體面呢。

醫聖瞧清楚南珊的長相,微愣了一下,“小姑娘,你這樣看着我看什麽?”

“見過醫聖,聽姜小姐提起過你,一直景仰有加,今日得見真人,三生有幸。”

醫聖哈哈一笑,“小姑娘嘴還真甜,你就是音兒說的那位好友吧,老夫也聽她提起過你,你倒是比你祖父有趣多了。”

剛才在外面,他看到一位長得神似崇起的男子,想來就是南家二爺,小姑娘的親爹,果然是一家人,長相一脈相承。

“多謝神醫誇獎。”

“小姑娘還挺知禮。”

醫聖說完,看向一直冷眼瞧着的南崇起,不自在地抓下亂亂的頭發,看下自己的衣服,後悔趕路圖省事,常常幾天不換洗,他才踏進京城的地界,就被人抓到侯府來。

早知道是來見崇起,就該重換一身新衣。

他有些遲疑的樣子,看着自己黑瘦的手,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幾下,才開始給南崇起摸脈,剛還有些笑嘻嘻的臉,漸漸正色起來。

“脈象上看,沒什麽大礙,可是最近有什麽不适?”

方嬷嬷看一眼主子,低聲開口,“侯爺最近老是忘東忘西,明明剛剛做過的事情都會忘記,就方才,已經将書房的書整理過一遍,侯爺又要整理,才累得暈倒過去。”

醫聖聽她這一說,臉有些發沉,站在一旁的南珊隐約明了,祖父這分明是老年癡呆的前奏。

這病,根本就不可能醫治。

她不明白,如此清俊出塵的祖父,怎麽會得這個病?

南崇起何等聰明之人,從醫聖的臉上就猜到自己病得不輕,清冷開口道,“依你看,我這是不是得了忘症?最後我是不是會變得如同一個稚兒,人事不知,前塵盡忘。”

醫聖緩下臉色,擠出一個笑,“哼,我可是醫聖,崇起你不要小瞧了,閻王爺見我都要抖三抖,任憑什麽樣的病,都難不倒我,都能替你治好。”

他們是多年的老友,對方的一個神色,就能猜出這話有幾分真假,南崇起微微一笑,“其實,前塵盡忘也未償不是件好事。”

他的語氣中全是寂寥,聽得讓人心裏發酸。

南珊的淚水在眶中打着轉,她昂起頭,想将淚水倒回去,一旁的方嬷嬷早就淚流滿面。

醫聖再三保證能治好祖父的病,然後背着醫箱走了。

他的心情很是沉重,崇起得的确實是忘症,這病無藥可醫,少年相識,如何不知崇起一生的不容易,怕是對于崇起來講,忘記也是好事。

才一出侯府的門,就被人拉上一輛馬車。

待看清是誰,他更加來氣,揮手就是一拳,對方不躲不避,生生受了這一下,半邊臉頰瞬間腫起來。

“都是你,崇起病了,你巴不得吧。”

“他到底生了什麽病?”

被打的人正是孟進光,就是他将醫聖抓來的,此時他完全不顧臉上的腫痛,焦急地問道,“桤山,你快告訴我,他生了什麽病?”

醫聖緩了幾口氣,“他沒有病,只不過會慢慢忘記一切,包括你我,最後他不會再是你我認識的崇起,只是一具軀殼。”

“什麽?”

孟進光癱軟下來,眼神呆滞,他想過無數次他們的結局,不過是各自老去,各自埋進自家的祖墳,萬萬不曾想過,有一天,他真的會忘記自己,如同陌生人般。

“不會的,他是南崇起,當年名動天下的第一公子南崇起,怎麽會這樣,不可能的,桤山,你是不是在騙我!”

醫聖火了,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哼,都是你,你知道崇起剛才說什麽嗎?他說前塵盡忘也是件好事。”

孟進光眼神灰敗下來,醫聖将他一丢,揚長而去。

留下他一個人無力地癱坐在馬車裏,突然,他似是想起什麽,飛身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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