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阿英(十三)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夏安淺有時候也會想,人的一生,到底是怎樣的?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可當沒有了形體的各種靈體,為什麽還要費盡心思要去修煉形體?夏安淺也弄不明白,兩百多年前,本來在異世一個的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到底為什麽會變成了孫紫菡。

成為孫紫菡的時候,她接收了很多孫紫菡生活的記憶,包括生活習慣,可獨獨就是沒有關于一個名叫蘇子建的記憶,可偏偏,蘇子建是孫紫菡的未婚夫。夏安淺在貼身侍女那裏旁敲側擊,後來約莫知道蘇子建雖然是孫父為愛女選擇的未來夫婿,可之前孫紫菡不過才見過蘇子建三次,有一次還是孫父讓女兒看未來夫婿人選時,讓她躲在屏風後見的。

這麽一聽,夏安淺才稍稍放下心來。

她是來自異世,也确實沒有經過多少事,可最基本的事情還是明白的。在那樣一個古老而傳奇的世界裏,她又怎麽能沒有一些最基本的常識?她一直不敢表現屬于夏安淺的個性,一直遵循着孫紫菡的興趣愛好乃至行事風格,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将她當成妖怪一把火燒了。

只是成為了孫紫菡後的夏安淺,一直在反複做着一個夢,她夢到自己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後院中,一身錦衣的蘇子建立在梅樹旁,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眉宇間盡是風流倜傥,他跟她說:“姑娘我曾見過的。”

每次醒來,夏安淺都會一夜無眠。

如同今夜,她已經不再是孫紫菡的身份,可她依然做了那樣的一個夢,醒來之後,只覺得夜涼如水,她的心也是透心的涼。她怔怔望着黑壓壓的天空發了一會兒呆,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榕樹下有來自冥府的氣息,她坐了起來,望着底下的來者。

來人是黑無常。

黑無常見她的模樣,劍眉微挑了下,他有些吊兒郎當地坐在了草地上,嘴邊還銜着一根狗尾巴草,他跟夏安淺說道:“下來。”

夏安淺眨了眨眼,裝作剛才風太大,她什麽都沒聽清楚。

黑無常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重複說道:“下來。”

夏安淺抿了抿唇,依然坐着不動,喊她下去就下去,多沒面子。就算對方是來自冥府的鬼使大人,也不帶這樣的。

“我說下來,你再不下來,我就動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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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聲音帶着幾分吊兒郎當,可夏安淺卻聽出了其中淡淡的警告。說實話,夏安淺覺得黑無常這個人,說不定真算是冥府的一股泥石流。她默了默,為了自己可以體面一點,決定識相一點,乖乖地下去。

雪白的赤足落在了草地上,因為有了形體,所以感覺到細草接觸到腳底時那種癢癢的感覺,她瑩白的十根腳趾蜷縮了下,然後隐沒在裙底之下。

黑無常又說:“老是那麽高高在上做什麽,坐下。”

夏安淺瞪着黑無常的腦袋,覺得這個人怎麽會這麽欠揍?但凡是她能打得過,她都要将黑無常揍上十頓八頓的。可她拳頭不夠硬,只好悻悻坐下。

黑無常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拎着裙擺,坐下之後,還将裙擺鋪開,在草地上鋪成了一個好看的半圓,他墨眉微挑,雙目落在了夏安淺的臉上。

姣好的五官,早些時日的時候,她身上的鬼氣幾乎不見,可如今又回來了不少,雖然依舊清麗好看,可身上多了森然的鬼氣,總是不如從前靈動。

“你靈根受損,心中不覺得可惜嗎?”

夏安淺擡眼看向他,笑了笑,說道:“只要心中快活,有什麽好可惜的。”

她知道黑無常所指之事,她放任心中執念,總是不自覺地沉浸在了兩百多年前的事情當中。可她也沒有辦法,自從看到了甘钰之後,以前的種種好像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一樣。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可是并沒有。

夏安淺說:“如果我的劍再快一點,我就能殺了甘钰。”

黑無常淡聲提醒道:“殺了他之後,你也不會有好下場。”

夏安淺:“可我心裏高興,要是不高興,給我多活一千年、一萬年也是一種折磨。”

黑無常那雙眼眸望着她,露出了一個頗有意味的笑容,說道:“你這樣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麽來的。”

夏安淺沒有說話。

黑無常将手中的狗尾巴草扔到一旁,改而摩挲着他的大鋼刀。夏安淺的目光落在了鋼刀上,有些失神,她發現黑無常雖然既能使劍又能用刀,但他似乎更偏愛他的這把鋼刀。

就在她失神的時候,黑無常忽然問道:“你到底是誰?”

夏安淺回過神來,目光帶着幾分不滿地看向黑無常,“又想套話?”

“小妮子,膽子不小。”黑無常淡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想套話,又何必這樣問。”

夏安淺想了想,也是,黑無常說他是可以進入她的神識的,這麽說來,她是不是還得感謝這位鬼使大人對她還頗為尊重,不會用那樣的手段來對付她?

“我是夏安淺。”

“嗯?”

夏安淺迎着黑無常的視線,笑了笑,“我知道你在懷疑些什麽,你一定是查過孫紫菡的事情了,對吧?她已經再度轉世了嗎?”

黑無常默了默,然後點頭,“不錯,她已經轉世。她身為孫紫菡的那一世,頗有善舉,卻不得善終,今世是個受盡寵愛的公主,也有待她深情不移的夫婿。”

夏安淺将黑無常的話在舌尖念叨了一遍,嘴角扯出一個頗具諷刺的意味,“其實我上一世也沒有對不起哪個人,卻不知為何會被困在白水河,不得離開。”

黑無常望着她,也沒有搭話。來自冥府的鬼使大人金睛火眼,心思敏銳,他很明白此刻的夏安淺,需要的不過是個聆聽者。

“大人,如果我跟你說,我也是孫紫菡,你會相信嗎?”

“你願意說,那我自然是相信的。”

夏安淺聽到了黑無常的話,清潤的雙眼對上了他的,過了半晌,才說道:“騙人。”

黑無常低聲笑了起來,“是我騙人還是你騙人?”

“我早知道你不會相信的,可我真的也是孫紫菡,我是被蘇子建誣陷,最後被淹死在白水河裏。我死了之後,就發現自己再也離不開白水河了。”

她說起那些事情的時候,似乎依舊感覺到河水滅頂時心中的絕望,雙手忍不住抱着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之上。

她記得很多事情,她記得秋日的午後,她在書房裏練字,一身錦衣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踏了進去,屏退了伺候的侍女,靜立在她身後良久,等她放下毛筆站直身體的時候,他冷不丁地說道:“字還不錯,但這個地方,好似不太對。”

她一愣,回頭看向那個對她而言仍舊十分陌生的未婚夫。

蘇子建迎着她有些錯愕的視線,臉上是溫和的笑容,“再寫一遍我瞧瞧。”

她那時心中覺得于禮不合,可這個人是孫紫菡的未婚夫,她靜立了片刻,最終還是提起了毛筆。

飽蘸濃墨的筆端尚未觸及宣紙,她的手就被一只溫熱的大手握住,男人的手很寬,修長的指骨節分明,那樣一收,就能将她的手牢牢收入其中。

接着便是男人的胸膛貼上了她的後背,她整個人被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下,想要避開,他卻十分有技巧地将她鎖在了他的雙臂之間。

“你看,這個地方,應該是這樣勾上去。”

男人低沉好聽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她全身僵硬,已經不知道手下的動作應該要怎麽做才是對的,心跳都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時候她想,孫父真是好眼光,為他的女兒挑了這樣的一個青年當夫婿。年少有為又風度翩翩,那些在當時看來是驚世駭俗的舉動,大概是因為她來自後世,當時又正是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紀,竟也沒有怒斥對方,反而被亂了心曲。

夏安淺有時候也在想,是不是因為當時她的表現讓蘇子建心生懷疑,認為她并不是孫紫菡本人,所以才會有了後來說孫府家主的愛女性情大變的傳言。

可既然蘇子建早就認出孫紫菡的內芯早已被人取而代之,為什麽他還要三番四次地去找她。當時有天師說孫府有惡鬼在其中停留,導致百年積善之家氣數将盡。孫父因為內憂外患而染病,恰逢此時,她身邊侍女無端遇害,翌日便有蘇子建找人将她綁了起來,說她是惡鬼,殺了孫紫菡并占用了孫紫菡的身體禍害人命。

她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到底要怎麽承認?她面對着那個身姿挺拔的青年,心中一陣冰冷,即使他早就認出她不是孫紫菡,可整整一個秋天,幾乎朝夕相處,他怎麽可能不清楚她從來沒有害過人?

“為什麽?”被人綁走的那一刻,她問。

蘇子建望着她,目光十分複雜。兩人對視了半晌,他才笑嘆了一聲,走至她的跟前。

男人擡手,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下颚,語氣十分涼薄:“既然你不是紫菡,也就不需要知道為什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蘇轼《臨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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