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亡靈溝通者】

燕歷鈞跨開大步,在廳裏來回走動,急促的腳步暴露了他的憤怒。

他不懂,為什麽明明已經用盡方法将此事按下,謠言卻像長腳似的在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誰在同他作對?

問題成形同時,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歷鈞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終沒找到兇手,而六年後,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發生,他有理由懷疑此事與燕歷堂脫不了關系。

他們都太大意了,以為砍斷他的臂膀,燕歷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戲,沒想到狼子野心不熄,這種人斷臂斷肢不夠,非要斷頭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歷鈞躁動暴怒的背影,燕歷銘垂下眉睫。他不再是當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讓他入主東宮,進禦書房參政多年,對于朝堂裏的暗潮洶湧,他比起長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當然,他更清楚……那樁舊事,始終沒自老四心頭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為妻。

他大掌落在燕歷鈞肩膀。“老四,多想無益。”

猛然轉身,他氣恨道:“這次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我一定會娶梅雨珊,不管她名聲如何!”

燕歷堂不就是不想讓梅雨珊嫁給自己,不就是擔心梅相爺支持太子的态度益發堅定?哈哈,蠢!他真以為梅雨珊沒嫁成,梅相爺就會轉而支持他?

哪有那麽簡單?多年媳婦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貍?梅相爺心裏豈會沒有半點成算?!

太子反問:“娶梅雨珊,只是為了不教老三稱心如意?”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惡感——徐皎月。

徐皎月是寧王的嫡孫女,小時候經常進出後宮,後來父皇賜婚,她成為他的未婚妻,卻不料在成親之前遭人設計,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奪兄嫂清白,這事狠狠地打擊了皇室顏面。

所有人都以為應該藏着腋着,燕歷鈞卻曾咬牙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娶徐皎月為妻,為此他甘受杖責,甘願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惡名,他單純地以為只要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沒想到……她還是死了。

身為長兄,他親眼看見,僅僅一夜,老四迅速成長。

想起皎月,燕歷鈞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氣已經六年了,不曾消退過。他宅心仁厚,不願弑兄,只暗地裏一步步剪除燕歷堂羽翼,而這一回……燕歷堂已然觸及他的底線。

“皎月是個單純的後院女子,憑什麽要被卷入朝堂政争,憑什麽成為某人貪婪的犧牲品?不公平!”燕歷鈞平靜地說着,心底早已波濤洶湧。

“已經過去了,別把所有錯攬在自己身上。”太子輕聲道,卻也明白老四重情重義,一生不願虧負別人,何況是她。

“若非年輕氣盛,與人争賭,我豈會被設局,又怎會毀去她的清白……”

望着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舍。

那時老四才多大?十五歲吧,十五歲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責、一語不發,鮮血飛濺,幾乎要走他半條命,自始至終他沒叫喊流淚,卻在傷口痊愈、聽到徐皎月自盡消息時,淚流滿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長,風流纨绔的四皇子死去,勇敢無懼的燕将軍取而代之,他見過歷鈞練兵,那種不要命的練法,讓人觸目驚心。

“徐皎月那樣幹淨純粹的女子,不适合後宮,就算她最後順利成為太子妃,也無法在東宮安然生存,她的悲劇是從被選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沒有徐皎月那樣一顆玲珑剔透心,但她圓融世故,懂得妥協,這種人才能在後宮如魚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歷鈞固執。

“六年了,足夠讓許多事煙消雲散。”

燕歷鈞苦笑,散不了的,那道傷口太深太重。“大哥幫我,我不允許梅雨珊走上同樣的路。”

“發生這種事,就算錯不在她,父皇也不會松口,梅雨珊想當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會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爺願意讓女兒為妾,有你護着,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雖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節已毀,這樣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況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與燕歷堂有所勾結,日後事發,倘若梅府二房在當中插上一腳,恐怕連梅相爺都很難全身而退。

到時失卻名節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愛重的肅莊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搶在燕歷堂生事之前,将梅雨珊擡進王府,方能了卻老四心事。

“可以。”燕歷鈞妥協。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後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證據了,雖然無法直接證明是老三的手筆,但他脫不了關系。”

“怎麽找到的?”燕歷鈞詫異。

“霍骥從冀州傳來信息,老三與江湖人士勾結,我派出一批人分頭調查,查到不少驚人內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還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與宮衛統領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後,太子凝重道:“我猜測,父皇在早朝時昏倒,與那個江湖組織有關。”

聞言,燕歷鈞道:“那還等什麽?我們去父皇跟前揭發他。”

“父皇仁慈寬厚,老三狡猾多辯,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時他若是推人出來頂罪,你願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時還會被反咬,日後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證據,父皇都要對他們抱持懷疑态度。

“難不成有了證據,還要放過他?”

“老三的罪名必須是板上釘釘,必須是……”

腦袋轉過,燕歷鈞道:“即使父皇想饒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目光相對間,兩人異口同聲道:“逼宮。”

“怎麽做?”燕歷鈞剛問完,随即又說:“逼迫他,讓他覺得再不動手,便永遠不能坐上龍椅。”

太子點頭。“再給他制造一個邁向成功的大好機會。”

徐皎月之死、暗殺朝臣、私下結黨、與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幫派……燕歷堂已經做了這麽多事,讓他就此歇手,豈能甘心?

這些年來,在皇妹燕欣然的幫助下,他們與霍骥聯手,屢建奇功,而自己也順利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參與朝政,眼看着民心歸順、百官臣服,他這個太子位置越穩固,燕歷堂就越沒戲唱。

倘若讓老三就此休養生息,待日後再尋機起事……日日防賊太辛苦,不如推他幾步……

“大哥指的機會是?”

“父皇龍體欠安,為考驗我的本事,打算讓我臨朝聽政,若是讓老三從太醫那裏聽到一點消息……”

燕歷鈞接話。“父皇若是駕崩,就得由身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須搶在那天之前行動。”

就算不逼宮,也得逼得父皇下傳位诏書,否則多年的謀劃,豈不是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軍隊,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輕舉妄動。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歷鈞勾勾眉頭,回答,“未婚妻被搶,本王心情惡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們的欣然妹妹。”

“好啊,順便看看霍骥那家夥,有沒有本事挽回欣兒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幫着使力氣。”

“見到人之後,把京裏的消息傳給霍骥,便悄悄回京。”

一擊掌,他最喜歡回馬槍了,他要殺得燕歷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別忘記适時給他添點柴、燒幾把火。”

“這是當然的,他不把動作給搞大,父皇怎會相信,他那不争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兒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歷鈞肩膀,笑得滿臉賊。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腳。”

“永遠別懷疑我燒火的本事。”他挺欣賞熱鍋螞蟻跳舞呢。

竹籬茅舍,白花花的陽光照在金黃色的絲瓜花上,蜂蝶在花叢間汲取花蜜,風陣陣吹拂,帶來清涼。

不大的院子裏,除攀藤絲瓜之外,還種着一棵玉蘭樹,樹幹很粗,樹卻不太高,約有一個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蘭花的香味充斥着屋裏每個角落。

有七間房舍,都不大,最左邊那間與其他六間沒連在一起,上頭挂着小小的木匾,寫着“終屋”。

右邊的六間房分別是藥房、繡房、書房以及三間卧房。

屋宅後面有廚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養一窩雞,種兩畦菜蔬。

這個家的組成分子是三個女人。

冉莘,二十一歲,未婚,長相……可以稱得上傾國傾城,如果換下荊釵布裙,說她是皇後娘娘,會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歲,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樣貌清秀,頗有幾分英氣,剛搬來的時候,她經常女扮男裝,扮演家裏的男主人。

目的?當然是用來唬人,家裏有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多麻煩,要是沒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時間應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藝”漸漸傳出名聲,由于她的手藝過于驚人,現在就算有媒婆必須經過她家門前,也會想盡辦法繞遠路。

而家裏的第三個組成分子——冉雨點,五歲,同樣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卻不喊木槿小姑姑,這件事曾經引起木槿嚴重抗議。不過也許侄女肖姑這話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連說話口氣、神态通通像極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論,若幹年後,上冉家求親的媒人,定會盛況空前,前提是——她沒繼承姑姑那門手藝。

照理說,三個女人獨居在村子偏遠角落并不安全,好歹該養幾條狗看門,以便在危險發生時,汪汪幾聲做為示警,但她們沒有。

因為她們養了一只鬼。

會飄、會飛的鬼,他不但能夠在危險發生時,盡快通知主人,還會丢東西吓唬人,功用可比只會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時正,木槿在繡房裏忙着,針上針下,飛快穿梭,她的繡工不敢說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別問她師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裏帶來的,兩句指點、一本秘笈,她就能琢磨出雙面繡這種高難度繡法,這種本事哪是靠勤學能夠得到的?

點點正在房裏練字,書房是除終屋之外空間最大的屋子,有兩面牆都排滿書櫃,藏書好幾百冊,讓人懷疑她們是不是把賺來的銀子全花在書本上頭。

許是家庭氛圍吧,點點最喜歡的是聽大人念書,最愛的玩意兒叫做紙筆,最熱衷的游戲是認字,或許也是打娘胎裏帶來的本事,她的畫呀……沒人相信,那是出自五歲孩童的手筆。

木槿繡花、點點練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終屋裏忙碌着,目前木槿賺得不少,但維持家中生計的依舊是冉莘。

終屋?是什麽鬼啊?

終屋不是鬼,但屋裏接待過不少鬼。

沒錯,這就是冉莘吓得媒人不敢上門的手藝——她擅長縫補屍體,她會和死者亡靈溝通。

多數時候死者離世,靈魂便也跟着離開,不會在屍體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将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們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單純、心有遺憾,亡靈往往徘徊不去,試圖找人訴說委屈,這時冉莘便成了最佳傾聽者。

她并不是仵作,但“亡靈溝通者”這種職業,無法得到多數人認同,為着完成死者遺願、逮出兇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靈自述、從屍體傷口來推論死因,幫忙縣太爺抽絲剝繭、破解命案。

一次、兩次下來,也不知道哪個好事者給了她“仵作娘子”這個封號。

也許是冉莘長得太養眼,也許是她的本事驚人,也許女人從事這行,本來就容易被說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雖稱不上家喻戶曉,但哪裏有命案發生,就會有人提起她的名號。

除衙門以外,高門大戶也是她經常進出的地方,大戶後宅肮髒事忒多,命案屢見不鮮,但不管是修整屍體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無法解決的。

臺上放的是個豆蔻少女,唇紅齒白、一頭烏黑長發披在身後,她赤裸的身體已經清洗幹淨,皮膚白皙,可惜她的雙手雙腿布滿大大小小傷口,一寸、兩寸、三寸都有,把柔嫩肌膚劃得慘不忍睹。

冉莘坐在臺邊,細細縫補傷口。

剪斷線頭,木軸上的線已經用完,冉莘嘆,這人對自己多狠吶。

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裏頭有十幾捆深淺不同的肉色棉線,線是冉莘自己染的,外頭鋪子買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屍體膚色的棉線,重新坐回臺邊,取線、穿針,繼續她的工作。

一道陰影飄來,冉莘沒擡頭,但嘴角微揚,來了啊……

是該來了,每個人……呃、不,是多數的鬼對自己最後一場主角戲都會感興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細,發現冉莘的笑意,飄坐到工作臺上,晃動兩只纖長細腳。“你看得見我?”

“嗯哼。”冉莘沒停下工作,縫到她小腿處的傷口時,發現腳踝部位有幾顆乳突似的肉瘤,像腳鏈般圍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識擡眼,看向工作臺邊晃不停的雙腳。

沒有?所以不是與生俱來的?莫非……

冉莘指着腳踝處問。“這是怎麽弄的?”

女孩聳聳肩,回答,“不知道,或許是病了。”

“不對,是中毒,你吃過什麽東西……我指的是,很特別的東西。”

女鬼認真回想,片刻後緩聲回答。“我被壞人綁走的時候,他們曾經喂我吃一種……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有點像麥芽糖,甜甜的,對了,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他們說,吃了那個會讓我改變容貌。”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作夢胡思亂想。

冉莘看看屍體、再看看女鬼,容貌并無不同。

女鬼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向屍體,陷入思考,之前沒想太多,只忙着和婚事對抗,現在……

“我想,我的容貌應該改變過,被抓之後,我曾經與哥哥、父親擦肩而過,當時我發不出聲音,他們卻不認得我……”

“然後呢?”

“我被帶回家的前幾天,他們不再給我吃那個,會不會因此容貌就恢複了?”

“你被送回家後,家人沒有發現異狀?”

“對啊,你沒提,我都沒發現腳上長出這個。”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幾眼腳踝上的環狀乳突。

女鬼問:“你不覺得奇怪嗎?我為什麽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是好奇。”

“想不想聽?”

冉莘道:“你願意說的話。”

“怎會不願意?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能看見我的,我還指望你幫忙呢。”

“說吧。”

女鬼嘆道:“爹娘被騙了,對那個壞家夥忒好。”

“哪個壞家夥?”

“我叫顏心心,爹娘有三個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們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們也疼,家裏不算富裕,可我過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後來我看上劉家的秀才郎,他長得那樣俊俏,脾氣又溫和,村子裏的姑娘誰不喜歡他?

“我沒有非要當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輩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幾個小孩念書寫字,我也樂意陪着他過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對,鄉試上榜、會試上榜,劉尚文過關斬将,在殿試時拿了個探花郎。我真心為他高興,我開心,不是為自己,而是因為在仕途上一展長才是他的願望。

“探花郎游街那天,爹娘買下長長的一串鞭炮,那聲響,從村頭響到村尾,人人都曉得劉家花大把大把的錢,終于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劉家閨女有好日子可過啦。”顏心心說到這裏,垂下眉睫,嘆口長氣。

“後來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我們已經訂親了呀。

“劉尚文再重視形象不過,何況初入仕途,倘若抛棄糟糠、另聘高門,這事傳揚出去,定會名譽受損。于是他花錢,買通流氓把我綁走,壞了我的名聲。”

輕閉眼,冉莘皺眉,她真痛恨這種事。

“爹娘、哥哥都寵我,我一失蹤,他們立刻封鎖村子,還到縣裏報官,流氓見情況危急,喂我吃下麥芽糖……別笑我傻,在你提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麥芽糖。然後他們順利帶我離開村子躲藏,我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劉尚文出現,把我給救下。

“那出戲,他演得可起勁啦,身上還被踹了好幾腳,要不是我假裝暈倒,要不是親耳聽見劉尚文和流氓們的對話,我怎會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劃。

“你說,天底下怎有這麽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兒為妻,卻又不肯放過我?”

冉莘明白了,劉尚文想以妻為妾,卻尋不到藉口,只能壞她貞潔,逼她低頭委身。

“我已經失去貞潔,高高在上的探花郎還肯迎我為妾,這舉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圖報,我爹娘、哥哥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還打算拿出一半家産給我當嫁妝。”

“你沒告訴親人,所有事是他處心積慮謀劃的?”

“我說了,但沒人相信,連大夫都說我得到□症,還說得讓我心想事成,病症才會慢慢好轉。爹娘知道我喜歡他,以為嫁給他、心想事成後我的病自然會痊愈,所以不論我怎麽哭喊,他們都不相信劉尚文是個大壞蛋。

“我氣急敗壞,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吶,第一刀劃下去,我竟不覺得疼,只覺得解氣,然後兩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後一刀,劃在喉管上……鮮血激噴,聞到腥鹹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點都不痛。”

冉莘皺眉,停下手上的縫針,掀開她的眼皮,再細細查看她身上每個細節處,擡起頭,對上顏心心的眼,問:“除不痛之外,你會不會感覺口幹舌燥?會不會躁熱潮紅、心跳加快、頭腦昏脹,經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還老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她懷疑過,自己也許不是得到□症,而是冒犯哪處神明。

“給你看病的大夫是誰請的?”

“還有誰,自然是劉尚文那個僞君子。”她輕哼一聲。

“是不是不吃藥就難受,吃下大夫的藥才好些?”

“對,你怎麽知道的?”

冉莘哀憐地看着顏心心。“沒猜錯的話,那大夫開的藥裏,有一味蔓陀羅花。”

中毒的她行為反常、言語詭異,難怪疼她護她的親人,選擇相信大夫卻不信女兒,劉尚文果然不是好東西。

聽了冉莘的話,顏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搖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頭默默垂淚。

冉莘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只能繼續工作,終于縫完最後一針,剪斷線頭,她對顏心心說:“別難過,我幫你。”

顏心心擡眸,頗感意外,她們之間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為自己冒險?

“劉尚文是官,你只是平頭百姓。”顏心心提醒。

“誰說小蝦米不能杠上大肥魚?相信我。”

她笑了,飄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謝謝你,冉莘。”

陰寒刺入骨頭,但冉莘沒皺眉,她早已習慣承受這樣的“感激”。

用艾葉清洗過身子,冉莘走進書房,正在畫圖中的點點擡頭,笑眼眯眯地看她。“姑姑。”

她把點點抱到膝蓋上,親親她的臉,說:“點點畫得真好。”

“點點畫得真好。”點點說。

她喜歡當複誦機,不斷重複別人的話,要是換了別的大人肯定要發脾氣罵她沒教養,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歡”。

因為心知,當女人不容易,能随心所欲的日子不多,為何不多放縱放縱她?

“點點這麽喜歡畫圖?”

“點點這麽喜歡畫圖。”

熟悉點點的冉莘能夠清楚分辨,自己的疑問句得到點點的肯定反應。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依舊是疑問句和肯定句的差別。

姑侄相視一笑,她們都理解對方。

兩人對笑間,木槿進門,風風火火地說:“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

點點咯咯笑開,這麽快就能進城呢!

“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她複誦木槿的話。

冉莘把點點放下,說:“可以,不過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讓你做。”

這回點點沒複誦,她張着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這天是顏心心的頭七,下午冉莘幫着顏家人把顏心心入殓了。

離開顏家前,她口氣凝重問:“你們為什麽要對顏姑娘下毒?”

此話太驚人,全家吓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撐着說:“哪有,冉姑娘怎麽能信口雌黃,潑我們髒水?”

“沒有嗎?”視線在顏家人身上轉過一圈,她裝模作樣地替每個人把過脈後,遲疑問:“要不,顏姑娘有沒有吃什麽東西,是你們沒碰的?”

大哥想過片刻,凝聲回答,“那時妹妹受到驚吓,進食不多,她經常頭昏腦脹、脾氣火爆,大夫說她病得厲害……”

想到顏心心,顏家人忍不住黯然神傷,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啊,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他恨不得将匪徒千刀萬剮。

“有了!藥、大夫開的藥,我們沒吃。”三嫂想起來。

冉莘雙眉松開,忙道:“大夫開的藥還有沒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醫術?”顏大哥問。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氣,知縣大人手上有解決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會對他們說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語無倫次的話,心下一悚……

“懂得些許。”

冉莘才剛說完,二嫂已經急急忙忙搶進廚房,将還沒熬過的藥取來。

冉莘打藥包,細細檢視藥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藥材,她說:“這叫蔓陀羅,大夫用量頗大,當時令妹是否有燥熱潮紅、心跳加快、頭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亂語、神智不清的現象?”

“就是這樣,若是不給藥,她就鬧騰得厲害,我們不得不多抓幾帖在家裏備着。”

“這不是藥,是毒,恰恰是這味毒藥,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殘行為,或許你們該弄清楚,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為何要如此對待令妹。”

話點到為止,她離開顏家。

這個晚上,家人夢見顏心心回來,她站在窗外,對父母哭訴劉尚文的惡形惡狀,一聲聲、一句句,說得雙親兄長聲淚俱下。

隔天,顏家兵分兩路,一隊帶着藥去找大夫,逼他說出劉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隊去府城裏,尋找拐過好幾個彎的做官親戚,那門親戚正需要政績,以謀個好缺,加上他再九彎十八拐的親戚是禦史。

就在這麽拐來拐去的關系中,事件越鬧越大,最終鬧到京城、鬧到皇帝跟前,對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塵,對皇帝而言,連個屁官都不是。

為端正社會風氣,劉尚文官帽沒保住,原本要以他為婿的高官閉門不見。

再過不久,綁票顏心心的流氓被逮,兩方供證讓劉尚文入獄,前途盡損。

冉莘做這件事,目的是幫忙,別讓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從擄走顏心心的匪徒嘴裏問出易容藥的出處。

此藥名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匪徒說他們是從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身上偷來的,本以為是什麽仙丹妙藥,才令重傷男子拚命也要護着,強行搶奪後,他們試着嘗嘗,意外發現此藥能令人容貌改變,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裏舍得拿出來喂食顏心心?

取得“易容”,接連數日冉莘都把自己關在藥房裏,她卯足力氣想找出解毒之法,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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