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再相見】 (1)
冉莘本打算獨自進京,想辦法帶雨珊回冀州的,但師父出事,她決定先進京,接到雨珊後,九月八日回山上為師父埋骨。
既是見師父最後一面,就得把木槿和點點帶着。
于是一輛馬車,搖搖晃晃進了京城。
卻沒想到,城門接連數日沒開,她們和一堆百姓在城門外徘徊,沒人知道京城裏發生什麽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們在城外暫借農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門下,等待城門開啓。
這天,城門終于打開。
挑着扁擔準備進城賣菜、賣魚的農人婦人趕緊排好隊伍,等待進城。
冉莘她們也跟在隊伍後面,馬車緩緩移動,等得太久,點點很悶,拉開車簾往外看。
突然間,一陣喧擾吵雜聲傳來,冉莘和木槿湊到窗邊,看見一輛馬車被兵卒團團圍住。
不久,一個高大男人快馬而至,他擋在馬車前面,帶着低沉醇厚的嗓音說道:“梅側妃,你逃不了了,下來吧!”
那是燕歷鈞,堂堂的肅莊王。
需要他出馬,事情遠比想像的更嚴重。
他曬得有些黑,五年戰場生涯讓他脫去一身稚氣,線條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雙目,卓爾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別不開眼。
梅雲珊走下馬車,冉莘多看幾眼。
她認識的,梅雲珊是雨珊的庶姊,卻當嫡女般養大,不但是京城頗有名氣的才女,還被選作公主伴讀,許是伴讀身份,與皇子們接觸得多,最後被賜婚三皇子為側妃。
冉莘與她碰過幾次,那是個心高氣傲、表面柔弱卻工于心計的女子,若非如此,身為嫡女的雨珊,怎會被打壓得沒有機會露臉?
放眼看去,梅雲珊依然豔麗如昔,即使有幾分狼狽,也無損她的美麗。
只是這樣的身份,肅莊王怎會親自帶兵圍捕?莫非……冉莘臉色微變,“奪嫡之争”躍上腦海。
不會吧,兩個月前的邸報上還寫着皇帝龍體康健,将大辦壽辰……
冉莘感到倉皇,手指輕顫。梅家會不會受到牽連?雨珊會出事嗎?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愛的小妹妹,她有許多兄弟姊妹,卻獨獨與雨珊有了手足情誼。還以為在那樣的家族中長大,有一位能幹父親,她可以一世快活順遂,沒想到……
梅雲珊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她被綁成一顆大粽子,重新丢回馬車。
眼看燕歷鈞領人将梅雲珊押回,馬背上的身影飛揚,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輕嘆,終是無緣之人。
紛亂過後,城門口再度恢複通行。
冉莘囑咐。“先找個客棧投宿,木槿,你帶好點點,京城不比冀州,随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到幾個三品官,凡事謹言慎行,別招禍。”
木槿失笑。“聽你說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龍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龍潭虎穴嗎?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換人生。“我是認真的,萬萬別與人争強鬥狠。”
“好啦好啦,等你接到梅雨珊,咱們就走。”
“嗯。”應下話,她沉了眉目,車輪轉動的辘辘聲壓在她的胸口。
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冉莘的尋人之旅并不順利。
剛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門深鎖,貼上封條。
她沒猜錯,前些日子果真發生宮變,三皇子與數十名大臣及宮衛聯手逼宮。
本以為是天衣無縫的計劃,誰知行動全攤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宮變失敗,數十名大臣被抄家砍頭。
聽說還是太子與肅莊王請命,那些大臣才沒落個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即便如此,獲罪的人還是很多,午門外的鮮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氣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亂,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這一波的事給掃到,誰也不敢高談闊論。大燕民風開放,過去酒樓飯館裏,高談時局的文人多不勝數,但逼宮事件之後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幾天才探聽到梅府二房參與宮變,家族兩百餘人被捕入獄,她也探聽到,在宮變之前,肅莊王并未毀婚,可梅雨珊還是上吊挂了脖子。
知道自己還是慢了幾步,無法救下雨珊,冉莘心裏難受,想要離開京城。
但木槿強力反對,所以她們留下來了。
木槿反對的原因是什麽?很簡單,是錢!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對錢的熱愛。
可哪裏來的錢?
很簡單呀,皇帝和太子寬仁之名傳遍天下,逼宮事件後,并沒藉肅清之名大傷人命。
就拿梅府來說,雖然二房老爺參與宮變,皇帝并沒有讓整個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産抄沒,十六歲以上男子砍頭,以儆效尤,女子沒入官奴,十六歲以下男子發配邊疆。
而梅府其他房雖貶為庶民卻沒抄家,換言之,少了官位權位,但銀錢家當沒少。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怨恨二房帶累家族,但人死如燈滅,再怎麽說終是血緣至親,怎麽會舍不得花點銀子,幫死者收拾得妥妥當當、入土為安。
想想,和梅府情況相似的人家并不少,再想想,假設一天斷十顆頭顱,半個月她們能賺多少錢?
在這種情況下,叫木槿從京城抽身?幹脆把她打死比較快。
于是,木槿抓準家屬既怨恨卻又放不下,既想幫死者操辦喪禮,卻又擔心做得過度“熱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開始進行一條龍服務。
從接手屍體、縫合、化妝,屬于半套服務,價錢一百兩,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靈全套服務,就得收兩百五十兩。
可別小看這些事,要做這筆生意,她們得賃屋、買棺、雇用孝男孝女、唢吶鼓樂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還得把點點帶在身邊,那是一個怎樣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幾百、上千兩銀票入袋,再苦也得幹!
于是她們在京城待下來,直到死者一一入土為安,直到木槿的錢袋子賺得飽滿,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将來臨,她們着手準備離京。
屋子裏,冉莘細細收拾,這次家裏無人留守,她們把細軟全給帶上,連阿凱也跟着。
木槿拿着紙筆,一項項清點過後合上冊子,說:“只剩下師父的骨灰壇子還沒拿到,工匠說後天能出貨。”
她們用青玉給師父做骨灰壇子,木槿小氣又摳門,卻對師父無比大方。
知道師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淚都沒掉,只硬生生地點了頭,說:“知道了。”
沒心沒肝沒肺似的,讓人想往她腕間劃一刀子,測測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連十幾天清晨,她的眼睛都是腫的,她是個倔傲丫頭。
看着收拾妥當的箱籠,來的時候一車,回去恐怕得雇兩輛車。
諸事完畢,冉莘宣布。“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後,她們再不會進京城。
點點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複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彎下腰,在點點耳邊說幾句,然後對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時在聚緣樓碰面。”
點點最高興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緣樓,有她超愛的醬燒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厭倦的美食。
“為什麽兵分二路?我跟你們一道吧。”
“才不要,你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點點笑眼眯眯地重複木槿的話。“才不要,你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說完,兩人相視一眼,咯咯笑開。
這兩個有共同秘密?冉莘微微一笑,說:“好吧,既然你們這麽堅持。”
然後她們上街,然後兵分兩路,然後……她不自覺地走着曾經走過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經有個別扭男孩,“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麽也扛不起,每回做錯事,他不低頭、不道歉,只會到這裏買一匣子松子糖,別別扭扭地遞給她。
他不說話,她卻知道他滿肚子歉意,她不愛吃糖的,卻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沒說“對不起”,她沒表達“我原諒你”,但事情就此揭過。
那個時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來……他沒真正做過什麽,她也沒真正生過他氣,只是膽子太小,只能有多遠躲多遠。
“竹松居”的白玉紙和墨錠品質很好。
一回,她買下一大包,高高興興準備帶回家裏,可小霸王卻攔下她硬是搶走了東西,膽子小的她能怎麽辦呢,只好乖乖上繳,以為風波就此平息,沒想到他氣瘋了,指着她的鼻子怒罵。“你就這麽蠢,別人要,你就給?”
不然呢?東西被搶,又被臭罵一頓,偏偏她不敢告狀,連生氣……都氣不起來。她替自己的行為找答案,找來找去,只能猜測,應該是因為他長得太漂亮吧。
行經一家家鋪子,還以為她對京城并不熟悉,沒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跟着人潮,冉莘漫無目的走着,她沒有刻意竊聽,是讨論的聲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聽說當年北遼為患,朝堂撥不出糧,是公主掏腰包獻糧,讓軍隊能順利打敗遼狗?”
“聽說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親蛋糕,有五層吶,昨天小食堂的師父就進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緣樓、小食堂都是公主開的鋪子?”
聚緣樓、小食堂皆是公主的産業,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時候遇見阮阮,她是個奇特的姑娘,不但發明蛋糕、巧克力,還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厲害吧,只聽說過雕石頭、雕木頭的,她卻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緣樓最大的特色。
冉莘随着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張燈結彩的靖北王府前,看着川流不息的賓客湧入王府,喜事嘛,雖然與己不相幹,但看着總是開心。
恬然笑容盈滿眼底眉梢,原來不是每個不幸的開頭,都會有個不幸結尾。
這樣子很好,她但願人世間的不幸,能夠再少、再少。
一陣陰風從耳邊拂過,冉莘轉頭,是阿凱在她耳邊吹氣,他擡起手,冉莘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裏……一個女子站在街角對她揮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進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澀的笑、無聲的對望,雨珊來見她了,不讓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來了……
“羨慕吧?”
太子與燕歷鈞并肩走出王府,妹妹終于有個好歸宿,當哥哥的能不開心嗎。
“希望她別欺負阿骥。”燕歷鈞回道。
他和霍骥在戰場征戰數年,彼此的情誼,比親兄弟更親。
“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太子不茍同地睨了他一眼,這話最好別讓父皇聽見,欣兒可是父皇最寵愛的掌上明珠。
燕歷鈞笑而不答。
擡頭,今兒個晚上不見月眉,只有群星環繞,他們都有幾分薄醉,因為真心替欣兒和阿骥高興,往後,他們會順風順水把日子給過好吧。
一堵紅牆後頭,冉莘指指王府前頭的燕歷鈞,低聲道:“那是肅莊王,點點能把信送給他嗎?”
點點拍拍胸脯道:“點點能。”
“好、去吧。”拍拍點點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點點必須見他一面,必須……
點點快步跑到兩人跟前,卻認錯了人,她仰頭對着太子問:“你是肅莊王?”
燕歷鈞皺起濃眉,京城裏還有人不認得他?這個問話是挑釁?不過,讓一個小女娃給挑釁?有意思。
“我是。”太子一哂,故意回答。
小女娃上下打量他,像在忖度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似的。
燕歷鈞和太子也在打量她,光線不足,看不清她的膚色,但可以看見她的眉眼清澈,尤其是那雙眉毛,濃得不像女孩子,她的下巴擡得高高的,眼底有驕傲,不見畏怯,不像一般小童。
“怎麽老看我?我很好看?”太子道。
女娃兒勾起唇角,表情有點欠揍,雖然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小孩是過分了點,但那副驕傲表情映在嬌嫩臉龐上,實在很違和。
“怎麽老看我?我很好看?”女孩學話。
聞言,太子噗地一聲笑出來。“真有趣。”
她也噗笑一聲,說:“真有趣。”
這下子,燕歷鈞确定她是來挑釁的了,因為他也熱愛過相同的游戲。
你不知道,小小年紀能把大人給氣到跳腳,那股得意勁兒啊,說不出的美妙。
燕歷鈞彎下腰問:“你不喜歡肅莊王,對吧?”
她瞄一眼太子,也問:“你不喜歡肅莊王,對吧?”
“對,讨厭死了。”
這句她沒學,因為她并不讨厭。
玩夠了,她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交給燕歷鈞,轉身跑開。
“這丫頭有意思。”太子笑道。
“這丫頭有意思。”燕歷鈞學話。
可惜他太老了,再玩這種幼稚游戲,不可愛,只覺可憎,因此他沒逗樂太子,反而換來一記白眼。
“你以為自己五歲啊?不過那娃兒的眉目表情,和你小時候有幾分相似。”
“我小時候?多久的事兒了,大皇兄還記得?”他自己都不記得。
“我過目不忘呀,她最像你的是惡意挑釁、刻意逼大人揍她的目光。”
“我哪有那樣?”燕歷鈞反駁。
太子揶揄道:“快拆信,看看是不是小女娃的仰慕情詩。”
這不是笑話,燕歷鈞現在确實是京城最受歡迎的男子。
拆開信,一目十行,燕歷鈞看完臉色鐵青,瞬間酒意消弭。
舉目,他到處尋找小女娃的身影。
他的目光淩厲,要殺人似的,視線投注間,阿凱打了個激靈,手一撩撥,挂在招牌下的旗子翻飛,擋住冉莘和點點的身影。
書房裏,歷鈞和太子面對面坐着,同一封信,他看過數十次,手指還描着上頭的字跡,一筆、一劃、一勾、一撇,像要把上頭的字全烙在腦袋裏似的,因為……這是他熟悉的筆跡……
“你相信?”許久,太子吐出話。
那封信上的消息令人震驚,它說梅雨珊不是上吊自殺,而是被親人所害,一碗迷藥下肚,七尺白绫繞頸,待她沒有氣息之後才将人給挂在梁柱上。
信上說,若是上吊自殺身亡,白绫斷人氣息的地方會在下颚處,但梅雨珊頸間的傷痕是在鎖骨上方一指處,由此可以證明她并非自殺身亡。
信裏甚至直指梅府三房的堂叔堂嬸,他們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取代梅雨珊,嫁入肅莊王府。
“我相信。”若不是燕歷堂逼宮、梅府入罪,在梅雨珊死後,父皇為了補償梅府,确實很可能從梅府再找一位女子嫁給自己,而他為了罪惡感,必定不會反對,只是情勢驟變,打亂梅府三房的盤算。
“你打算怎麽做?”
“開棺驗屍。”四字方落,他揚聲喊,“随平、随安,進來!”
這天,太子沒有回東宮,而燕歷鈞一夜無眠,他在等随平、随安帶回消息。
沒想到消息出乎意料,他們說——梅姑娘墳裏埋的是空棺!
把最後一件行李擺上馬車,點點和木槿坐在前面的馬車裏,冉莘坐後面那輛,因為冉莘要整理案卷,而點點和木槿打算一路玩到嶺南。
木槿把點點抱上馬車,冉莘搖搖頭也準備上車,這時,一個疾走的身影吸引她的注意,放開半掀的簾子,冉莘不由自主地朝對方跑去。
跑三步,停下,走四步,再停下,她停在小姑娘身前。
淺淺擡頭,視線對上冉莘,她不解問:“你為什麽這樣看我?我們認識嗎?”
“梅雨珊。”冉莘輕輕吐出三個字。
想到什麽似的,淺淺下意識退開兩步,冉莘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麽?”淺淺防備地望着她。
雖然冉莘很漂亮,是那種讓人別不開眼睛的漂亮。
她半句話都沒說,淺淺卻感受到她的憂郁哀傷,漸漸地,緊繃的肌肉松開,防備目光卸下,淺淺吶吶問:“你到底是誰?”
冉莘沒回答,但在深吸氣之後問:“我要去嶺南,你想搭便車嗎?”
嗄?淺淺傻了。
坐上馬車,兩個女人面對面。
淺淺猜測,她頂多十七、八歲,美得太過、淡定得太過,該怎麽形容呢……哦,對!姑姑級的女人!
哪個姑姑?不是宮裏的姑姑啦,是住在古墓裏面,不笑不哭、沒有表情,卻能讓人看到很多表情的小龍女姑姑啊!
老師說過,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但她幹淨清澈的眼睛告訴淺淺,她是可以信賴的對象。用第六感來評估一個人相當危險,但連穿越這種危險事她都做了,還能再更危險嗎?因此她上車了。
兩人就這樣看着對方,眼底帶着相同的好奇,好半晌都沒開口說上一句。
咬唇,淺淺決定率先開口。“你認得我,對嗎?”
冉莘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可以試着解釋,點頭加搖頭的意思是什麽嗎?”
“我認識你的臉、你的身子,卻不認識你的靈魂。”
那夜雨珊告訴她自己死亡的真相,卻沒說她的身子接納了另一個靈魂——雨珊也不知道嗎?她是誰啊?從哪裏來的女子?
冉莘一句平鋪直敘的話,硬是讓淺淺心頭掀起狂風巨浪。
她、她、她的意思是……她是胡亂瞎扯,還是真的知道些什麽?她是修道者、是入世高手,還是穿越使者?她帶走自己的目的是什麽?焚了她、埋了她,以正世道?或逮了她,用來做人體實驗?
淺淺開始害怕了。“可以講得更清楚一點嗎?”
“你不是梅雨珊,你占用她的身體,梅雨珊已經死了。”三個小短句,她把事情說得完整。
淺淺的眼睛張得更大,呼吸氣息更加不穩定,好像下一秒就會立即休克。“你、你怎麽知道?”
“我見過雨珊的魂魄。”
雨珊求她幫忙訴冤,她把事情經過寫成信交給肅莊王,她相信他會處理完善,沒想到她建議對方開棺驗屍,“屍體”卻出現在自己眼前。
倘若真的開棺,燕歷鈞肯定要當那封信是匿名玩笑了吧?
師父的事不能耽擱,她必須再找時間回京城一趟,只不過現在事情有了變化,她該怎麽讓肅莊王相信雨珊的死不簡單?
在沉默片刻後,淺淺頹然道:“你沒說錯,我不是梅雨珊,我不曉得自己怎麽會進入梅雨珊的身體。”
“嗯。”冉莘點點頭。
“知道真相後,你打算怎麽做?”燒她、殺她、砍她,把她送進衙門,罪名是竊據屍身?
冉莘回答,“我沒打算做什麽。”
“意思是你要放過我?”
冉莘不解。“我憑什麽不放過你?”
她的回話讓淺淺放松心情,她輕輕說聲,“謝謝。”
車廂裏安靜下來,突如其來的沉默卻不尴尬,反而……奇異地,有種莫名的和諧氣氛在兩人之間流竄。
冉莘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整理最近的工作,那是師父的要求,每送走一位死者,就必須詳錄案子。
剛開始她不理解師父為什麽要求她做這種事,但幾年下來,她慢慢發現,這種記錄不但讓她的觀察力更加細微,也讓她創新不少縫制手法。
過去兩個月裏,她的工作量驚人,只能草草記錄,如今一面謄寫一面回憶,她用上全副的專注力。
“我……其實并不想成為梅雨珊。”淺淺說話是為了梳理心情,而不是解除沉默。
冉莘停筆,回答,“我明白。”
沒有人願意成為別人,接續別人的人生。
“我來的地方很複雜,與這裏完全不一樣。剛來的時候,我連你們的衣服都不會穿,不會上茅房、不會用草紙、不會燒水、不會……我大概只會睡覺呼吸。”
放下筆,冉莘認真望着她。“很辛苦嗎?”
“是,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多睡一會兒,醒來時會不會發現,這只是南柯一夢,我還是淺淺,不是什麽梅雨珊,可是我一次次失望,我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逼自己承認,對這一切,我無力改變。”
冉莘無法回答,只能打開櫃子,從裏面拿出一包糖蓮子,在她面前打開。
淺淺笑開,撚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裏。
都說甜食會讓人放松心情,她不喜歡甜食,也從沒試過用這種方法來放松自己,但是連穿越都試了,還有什麽不能試的?
“我不會認輸的,我會用這個身體,好好活下去。”
冉莘喜歡她的堅毅,也撚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裏。“我在走入絕路時遇到師父,她教會我許多事,其中一件是——只要你不肯放棄自己,就沒有人可以放棄你。”
“你師父說的對,謝謝你。”淺淺拿起一顆糖蓮子。
“不客氣。”冉莘也拿起一顆,兩顆蓮子對碰,像幹杯似的,仰頭咬下,才認識多久功夫,她們已經有了老朋友的默契。
笑聲傳開,一陣風拂開車簾,兩張絕麗的容顏展露。
燕歷鈞駕着快馬進城,車身交錯間,簾起、聲揚,他下意識轉頭。
視線接觸那刻,心被重錘砸上,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息、無法思考、無法……正常,在馬車從視線中離開那刻,他恢複些許理智。
他沒錯認,那是她的筆跡!
她沒有死,沒被親人害死,她還活得好好的!
此時此刻,他想要仰天長嘯,感激天地……
抓起缰繩,直覺轉身,他想要追上前去。
随安與随平急忙提醒,“王爺,皇上還在等您。”
他們的話像冰水澆下,嘶地,他聽見火熱的心肺冒出陣陣灰煙。
他想要不管不顧追上前去,但是他知道不行,深吸氣、深吐氣,他強行抑下心潮翻湧,下令,“随安、随平跟上前去保護,留下暗記,事情辦好,我馬上趕過去。”
随安道:“不如屬下留下,讓随平……”
“去!”他怒斥一聲。“如果她有分毫差錯,提頭來見!”
随平扯扯随安的衣袖,連忙應和,“是,主子爺。”
這不是笑話,燕歷鈞現在确實是京城最受歡迎的男子。
拆開信,一目十行,燕歷鈞看完臉色鐵青,瞬間酒意消弭。
舉目,他到處尋找小女娃的身影。
他的目光淩厲,要殺人似的,視線投注間,阿凱打了個激靈,手一撩撥,挂在招牌下的旗子翻飛,擋住冉莘和點點的身影。
書房裏,歷鈞和太子面對面坐着,同一封信,他看過數十次,手指還描着上頭的字跡,一筆、一劃、一勾、一撇,像要把上頭的字全烙在腦袋裏似的,因為……這是他熟悉的筆跡……
“你相信?”許久,太子吐出話。
那封信上的消息令人震驚,它說梅雨珊不是上吊自殺,而是被親人所害,一碗迷藥下肚,七尺白绫繞頸,待她沒有氣息之後才将人給挂在梁柱上。
信上說,若是上吊自殺身亡,白绫斷人氣息的地方會在下颚處,但梅雨珊頸間的傷痕是在鎖骨上方一指處,由此可以證明她并非自殺身亡。
信裏甚至直指梅府三房的堂叔堂嬸,他們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取代梅雨珊,嫁入肅莊王府。
“我相信。”若不是燕歷堂逼宮、梅府入罪,在梅雨珊死後,父皇為了補償梅府,确實很可能從梅府再找一位女子嫁給自己,而他為了罪惡感,必定不會反對,只是情勢驟變,打亂梅府三房的盤算。
“你打算怎麽做?”
“開棺驗屍。”四字方落,他揚聲喊,“随平、随安,進來!”
這天,太子沒有回東宮,而燕歷鈞一夜無眠,他在等随平、随安帶回消息。
沒想到消息出乎意料,他們說——梅姑娘墳裏埋的是空棺!
把最後一件行李擺上馬車,點點和木槿坐在前面的馬車裏,冉莘坐後面那輛,因為冉莘要整理案卷,而點點和木槿打算一路玩到嶺南。
木槿把點點抱上馬車,冉莘搖搖頭也準備上車,這時,一個疾走的身影吸引她的注意,放開半掀的簾子,冉莘不由自主地朝對方跑去。
跑三步,停下,走四步,再停下,她停在小姑娘身前。
淺淺擡頭,視線對上冉莘,她不解問:“你為什麽這樣看我?我們認識嗎?”
“梅雨珊。”冉莘輕輕吐出三個字。
想到什麽似的,淺淺下意識退開兩步,冉莘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做什麽?”淺淺防備地望着她。
雖然冉莘很漂亮,是那種讓人別不開眼睛的漂亮。
她半句話都沒說,淺淺卻感受到她的憂郁哀傷,漸漸地,緊繃的肌肉松開,防備目光卸下,淺淺吶吶問:“你到底是誰?”
冉莘沒回答,但在深吸氣之後問:“我要去嶺南,你想搭便車嗎?”
嗄?淺淺傻了。
坐上馬車,兩個女人面對面。
淺淺猜測,她頂多十七、八歲,美得太過、淡定得太過,該怎麽形容呢……哦,對!姑姑級的女人!
哪個姑姑?不是宮裏的姑姑啦,是住在古墓裏面,不笑不哭、沒有表情,卻能讓人看到很多表情的小龍女姑姑啊!
老師說過,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但她幹淨清澈的眼睛告訴淺淺,她是可以信賴的對象。用第六感來評估一個人相當危險,但連穿越這種危險事她都做了,還能再更危險嗎?因此她上車了。
兩人就這樣看着對方,眼底帶着相同的好奇,好半晌都沒開口說上一句。
咬唇,淺淺決定率先開口。“你認得我,對嗎?”
冉莘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可以試着解釋,點頭加搖頭的意思是什麽嗎?”
“我認識你的臉、你的身子,卻不認識你的靈魂。”
那夜雨珊告訴她自己死亡的真相,卻沒說她的身子接納了另一個靈魂——雨珊也不知道嗎?她是誰啊?從哪裏來的女子?
冉莘一句平鋪直敘的話,硬是讓淺淺心頭掀起狂風巨浪。
她、她、她的意思是……她是胡亂瞎扯,還是真的知道些什麽?她是修道者、是入世高手,還是穿越使者?她帶走自己的目的是什麽?焚了她、埋了她,以正世道?或逮了她,用來做人體實驗?
淺淺開始害怕了。“可以講得更清楚一點嗎?”
“你不是梅雨珊,你占用她的身體,梅雨珊已經死了。”三個小短句,她把事情說得完整。
淺淺的眼睛張得更大,呼吸氣息更加不穩定,好像下一秒就會立即休克。“你、你怎麽知道?”
“我見過雨珊的魂魄。”
雨珊求她幫忙訴冤,她把事情經過寫成信交給肅莊王,她相信他會處理完善,沒想到她建議對方開棺驗屍,“屍體”卻出現在自己眼前。
倘若真的開棺,燕歷鈞肯定要當那封信是匿名玩笑了吧?
師父的事不能耽擱,她必須再找時間回京城一趟,只不過現在事情有了變化,她該怎麽讓肅莊王相信雨珊的死不簡單?
在沉默片刻後,淺淺頹然道:“你沒說錯,我不是梅雨珊,我不曉得自己怎麽會進入梅雨珊的身體。”
“嗯。”冉莘點點頭。
“知道真相後,你打算怎麽做?”燒她、殺她、砍她,把她送進衙門,罪名是竊據屍身?
冉莘回答,“我沒打算做什麽。”
“意思是你要放過我?”
冉莘不解。“我憑什麽不放過你?”
她的回話讓淺淺放松心情,她輕輕說聲,“謝謝。”
車廂裏安靜下來,突如其來的沉默卻不尴尬,反而……奇異地,有種莫名的和諧氣氛在兩人之間流竄。
冉莘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整理最近的工作,那是師父的要求,每送走一位死者,就必須詳錄案子。
剛開始她不理解師父為什麽要求她做這種事,但幾年下來,她慢慢發現,這種記錄不但讓她的觀察力更加細微,也讓她創新不少縫制手法。
過去兩個月裏,她的工作量驚人,只能草草記錄,如今一面謄寫一面回憶,她用上全副的專注力。
“我……其實并不想成為梅雨珊。”淺淺說話是為了梳理心情,而不是解除沉默。
冉莘停筆,回答,“我明白。”
沒有人願意成為別人,接續別人的人生。
“我來的地方很複雜,與這裏完全不一樣。剛來的時候,我連你們的衣服都不會穿,不會上茅房、不會用草紙、不會燒水、不會……我大概只會睡覺呼吸。”
放下筆,冉莘認真望着她。“很辛苦嗎?”
“是,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多睡一會兒,醒來時會不會發現,這只是南柯一夢,我還是淺淺,不是什麽梅雨珊,可是我一次次失望,我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逼自己承認,對這一切,我無力改變。”
冉莘無法回答,只能打開櫃子,從裏面拿出一包糖蓮子,在她面前打開。
淺淺笑開,撚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裏。
都說甜食會讓人放松心情,她不喜歡甜食,也從沒試過用這種方法來放松自己,但是連穿越都試了,還有什麽不能試的?
“我不會認輸的,我會用這個身體,好好活下去。”
冉莘喜歡她的堅毅,也撚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裏。“我在走入絕路時遇到師父,她教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