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疑團重重】
她沒聽見他的聲音,維挂着同樣的動作和表情,久到燕歷鈞懷疑,她是不是被人隔空點穴了。
扯扯她的頭發,沒反應?戳戳她的臉頰,沒反應?拉拉她的耳垂,沒反應?
在他一連串的動作,而她一連串的沒反應之後,他慌了。
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近到能夠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他見過仵作,他殺過人,他認識不少軍醫……總之,他對死亡的認識不會比她少,所以他很清楚,經常和死人在一起的人,身上會有什麽味道。
但是她身上沒有,她有一種幹淨的清甜香氣,沒有被桂香掩去,很淡,萦繞在鼻息間,久久不散。
冉莘終于回神,目光在眼前那張俊臉時,心髒漏跳兩拍,直覺将他推開,她皺眉。“你吓着我了,你知道自己多麽沒動了嗎?要不是靠得這麽近,确定你有呼吸,我還以為你沒氣了。”燕歷鈞發覺她回過神了,反應迅速說道。
他只是想确定她有沒有呼吸?她當然有,只是被吓得太嚴重。
“你認識冉國公主?”燕歷鈞問。
“冉國公主?”
“畫像上的女子。”
“你是說……你确定嗎?!
“我确定,她就是冉國公主。”
“會不會只是樣貌相似?”
“不可能,冉國的服飾和大燕不同,他們不管男女都是身穿長衫,再說了,袖口的盤旋紋路是冉國王族特有的裝飾,一般百姓不能在衣服上繡這種圖樣,并且,同一幅畫,我曾經在父皇那裏見過,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冉國公主也許早就成了父皇後宮的嫔妃。”
燕歷鈞自诩有過目不忘的事,不過是一幅畫,怎麽可能認不出,何況容玥公主身後成串的紫色小花在大燕很少見,聽說是冉國的國花,遍植冉國宮廷。
“出了什麽事?”
“我先說說冉國,冉國土地不大,人口不多,約莫是一個州大小,位置在東方,與我朝只隔一座山,原本他們的國土沒有這麽小,但北遼逐年蠶蝕鯨吞,慢慢地變成後來的版圖。
“雖然國小百姓少,但冉國人擅長營商、醫毒,因此國家稱得上富有,只是文風盛,百姓不喜武,因此軍隊不堪擊,只能任由北遼予取予求。
便透過使着後示年前冉國皇帝體弱多病,北遼又虎視眈眈,冉帝膝下“十二、三年前,冉國皇帝體弱多病,北遼又虎視眈眈,冉帝膝下只有一女容玥公主,年十八,樣貌美豔,冉帝想為女兒找個依靠,便透過使者向父皇透露,希望與大燕并國,讓百姓能在大燕王朝的治理個得保安康。”
“冉帝心慈。”
“不心慈能怎麽辦?右手賺進的錢,左手就讓北遼奪走,鎮日窮忙,百姓沒個希望,日子難挨,更何況冉帝的身子,誰曉得能撐多久,做當然要做最壞的打算,替女兒和百姓好好盤算。”
“皇帝同意嗎?”
“當然,這麽美的女人、這麽優厚的嫁妝,傻瓜才不要!”
“婚事定下,父皇派文官五七、武将七名,領兩萬軍隊進駐冉國,将冉國更名為冉州,趙将軍的軍隊阻止北遼的步步進逼,護得冉國人生活安定,然後父皇就安安心心地等待美嬌娘來到。”
“然後?”
“沒人想得到,那麽龐大的送嫁隊伍居然平空消失了,冉帝聽到消息時,急怒攻心之下死了,父皇派人到處追查,卻查不出送嫁隊伍被誰給劫走。”
“然後呢?”冉莘追問。
“兩年後,終于查到一點蛛絲馬亦,确定公主曾被劫到北遼,消息是從北遼傳來的,帶着挑釁意圖,邊關将領提議興戰,只不過那一年,大燕遇到數十年以來最大幹旱,六成土地顆粒無收,只能從各國以高價買進糧食來養活大燕百姓,國庫虛空,豈能輕易興兵?別說他們只是挑釁,就算發動戰争,大燕也只胡割地賠款的份。”
“只是挑釁?說得真輕松。”冉莘嘲諷。
“你以為父皇甘心?媳婦被搶,對男人來講是莫大羞辱,可是父皇先是皇帝,才是男人,做任何決定,都必須把國家人民放在第一位考慮。”
他沒說錯,錯的是她,犧牲數萬軍民打一場必輸的戰争,是傻到透頂的行徑。扣緊十指,她問:“後來呢?”
“父皇并沒有就此放棄,朝廷派出上百名暗衛深入北遼,暗中探查公主下落,他們查出此事并非北遼皇帝的主意,而是耶律信安的私人作為,暗衛查到的最後消息是——公主曾經被關在一處別院月餘,但一夜之間,公主和她的人馬、嫁妝消去,而守在別莊的侍衛全數暴斃。”
師父憑一己之力,将自己與陪嫁帶出北遼?
見她不語,燕歷鈞道:“別生父皇的氣,身為皇帝,有他的身不由己。你見過容玥公主,對嗎?”
冉萃點頭,抿唇回答,“容玥公主就是我的師父。”
“你不是說,你的師父……全身長滿肉瘤?你确定嗎?”
訝導嗎?她何嘗不驚訝?美豔的師父,怎麽會變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她遭遇過什麽事?冉莘很想知道答案。
“師父死後,魂魄曾經找過我,讓我回來為她收屍,那時候的師父,就是畫像上的模樣,要不是這樣,我也認不出來。”
“是生病還是中毒?好好一個女子怎麽會變成那樣?”
“我不知道,師父沒說過。”她頹然搖頭。
燕歷鈞把此事暫且放下,拿出柳葉狀的黑色鐵片,問,“你看,這是什麽?”
冉莘接手,不大的鐵片,約莫掌心大小,厚一寸,頗沉,她沒見過。“你知道嗎?”
“我有一柄匕首,制作材料和這個很像,匕首是從一名北遼工匠手中拿到的,據說這是北遼特産的玄鐵,産量很少,只有皇族的人可以使用,一把小小的匕首就要價千兩黃金。”
“黑衣人想找的,會是這個嗎?”
“玄鐵再珍貴,就這麽一小片,能值多少,光那些夜明珠就比它珍貴得多,我想它的價值絕對不只有表面上看到的。繼續往下走吧,看看甬道通到哪裏?”
“好。”她把畫像放進木箱,燕歷鈞把玄鐵收進懷裏,牽着她繼續朝另一端走去。
一路上,冉莘一語不發,心底還在消化方才聽到的消息。
冉國已經成為大燕一州,就她所知,冉州富庶,近年來吸引不少百姓移居,冉帝的決定,确實讓百姓得益,只是他的女兒卻……好人有好報,這話是誰傳出來的?禍害才能興盛千年吧。
這次,他們走了将近兩刻鐘,甬道後半段,沒有夜明珠了,必須摸索着前進,但燕歷鈞腳步穩,習武之人能在黑暗中視物,有他引領,冉莘安心。
終于,他們走到盡頭,尋到機關,推開鐵門,外面一片藤蔓植物長得郁郁青青,撥開藤蔓,走出山洞,冉莘失笑。
“你知道這是哪裏?”
“知道,是柳葉……”話說一半,她拽回抓着自己的燕歷鈞。
“怎麽啦?”他回頭。
“我想起來了,沒有柳樹的柳葉村,對師父充滿崇敬的村民,為師父種植藥草、阻隔外人打擾……”
“你的意思是……平空消失的送嫁隊伍?”
“你也這麽想嗎?”
“與其猜想,不如直接找人問,你與村人熟不熟?”
“每個月師父都會領我們下山一回。”
“好,我們去問問清楚。”
這裏靠近村子外圍的藥田,村子的土地并不适合藥材生長,長出來的藥草蔫蔫的、一副瘦弱樣,根本賣不掉,只能送到山上給師父玩玩,以前她不懂,村人在堅持什麽,非要種上這麽一大片藥田?要是拿來種果子,收成能有多好。
現在明白了,他們這麽做,是為了師父。
靠近村子的是一片片水田,田裏的稻苗彎腰,結穗累累,村民們都是侍弄莊稼的一把好手。
只是奇怪,一路行來,竟沒看見半個人?
這片金黃的稻禾,該收割了吧?往常這時候,你幫我我幫你,是農村最熱鬧的時節,直到繳納糧稅、稻米入庫後,村民又會在田裏種下瓜菜蔬,趁着冷之前再收些農作、存入地窖,以便度過寒冬。
這麽忙的時候,人呢?
疑問擴散,腳步沉重。
這時,燕歷鈞也發現不對勁了,整個村落竟像是個空村。
但荒廢的村子,農作物怎麽能長得這麽整?田裏不見雜草,作物沒有幹枯現象,顯然它們被照顧得很好。
奇異的氣氚彌漫,燕歷鈞握住冉莘的掌心收緊。
有外人進入,聽見腳步聲,黑狗汪汪叫得歡。
越是靠近村子,冉莘越是感覺奇怪,就算現在不是農忙時分,大樹下也會有幾個婦人,一面揀着菜一面唠嗑,再不,男人擺上棋盤,厮殺一通……人呢?
“我帶路吧。”冉莘道。
燕歷鈞讓她走在前頭,忍不住叮咛。“小心一點。”
她點頭,走到一戶農家前面,朝門裏頭喊。“陸大嬸,我是冉莘,您在家嗎?”
沒有人回應。
她與燕歷鈞互望一眼,往隐壁走去,陸大嬸家的牆是用泥磚推砌的,看不見裏頭情況,但隔壁的陳家是茅屋矮篙,能清楚看見裏頭。
“陳大哥在家嗎?我是冉莘。”
同樣的話喊過兩次,依舊沒人回應。
陳家前院養着兩窩雞,飼料槽裏有米糠,可見得有人喂養,燕歷鈞繞到後頭,後院有兩只豬,剛吃飽,窩在地上睡得打起呼嚕,槽裏還有沒吃完的豬菜。
燕歷鈞道:“進去看看。”
冉莘猶豫片刻,點頭。
他們推開籬笆朝裏頭走,門沒鎖,屋裏空無一人,桌子擦得幹幹淨淨、纖塵不染,衣架上還曬着棉被,好像剛出門似的。
他們裏外轉兩圈,燕歷鈞意處地在牆上發現了一蝠畫。“你看,這是你師父的八卦圖。”
冉莘點頭,的确是,幹卦、坤卦換了位置。
燕歷鈞上前,拉開八卦圖,圖的後方是灰色泥牆。
引起燕歷鈞注意的是,牆面上有一個凹處,冉莘與他對視。他從懷裏職出柳葉玄鐵,往凹處一擺,大小形狀剛剛好能夠嵌進去,燕歷鈞順着柳葉葉脈摸去,在凹槽處用力往裏推,半尺見方的牆面像扇小門似的,往外推開。
他從裏面取出一把鑰匙,鑰匙的形狀奇怪,頭的部分是四分之一個圓球,圓球上頭有洞、也有鐵瓜勾,特別的是……
“也是玄鐵做的。”冉莘看出來了。
他撫摸上頭的圓球,發覺一邊有柱狀凹處、另一邊有柱狀凸起。
“我沒猜錯的話,這裏應該是卡榫,而鐵爪勾是用來固定的。四分之一圓球……假設有四把相似的鑰匙……”燕歷鈞推測。
冉莘想像四柄鑰匙拼合後的形狀,靈光閃過,道:“是某扇門的鑰匙。鑰影孔安在八卦上頭。”
“你怎麽知道?師父教過你?”
“書架上面的書,我剛才翻過,留有印象。”
燕歷鈞再看一眼屋內方位,八卦圖在屋裏的東南方,帶着解謎的興奮,他拉起冉莘道:“走吧,去把剩下三把給找出來,你知不知道柳葉村有幾戶人家?”
“十七戶。”
“好,我們一家一家找。”
起頭最難,後面的依照前面的線索,就容易得多。
每到一家,他直擊屋內的東南方位,他的推測并沒錯,只花一個多時辰,他們已經找齊四把鑰匙,只是把村裏逛過一回,那股不協調的詭異感覺更甚。
就算是集體出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下人家,怎麽會直到此刻還沒有半個人回來?
倘若他們是為了避禍而離開家門,可是每家每戶都留有居住的生活痕跡。
冉莘還想再等等看,卻擔心木槿和點點,考慮過後,兩人從甬道往回走,經過密室時,她順手取走那本記錄鑰匙的書冊。
點點和木槿還沒有回來。
直到太陽落到山的另一邊,她們都不見蹤影,若是在平時,冉莘不會太擔心,木槿在這裏住了幾年,已經是老地盤了,能發生什麽事?
但這幾天的經歷讓她放心不下。
“我去找找。”燕歷鈞剛說完,又道:“別擔心,昨天我在山裏巡過一遍,沒有北遼人的蹤跡。”
“我跟你去。”她隐隐不安,在家裏根本坐不住。
“如果她們回來呢?”
“我給她們留紙條。”她提筆寫下一行字,用杯子壓在桌上,屋裏留了盞燈後與燕歷鈞一起離開。
夜裏的山林有些駭人,但居住多年,冉莘并不害怕,有燕歷鈞跟在身後,心更定。走着熟悉的路,他們往狼窟前進,一路上,為了助她壯膽,燕歷鈞不停說話。
“這裏的生活好嗎?”
“不差。來到這裏,我才曉得,女人不是只能琴棋書畫、柴米油鹽醬醋茶。”
“學縫屍體,很驕傲?”
“至少能夠證明生命有價值。”
燕歷鈞輕笑。
冉莘道:“你在嘲笑我。”
“不對,我在同意你。”
“言不由衷。”她記得,他有多看不起自己。
“是真的。記不記得欣兒?”
“皇帝最寵愛的公主。”當然記得,不久前才見過一面,她不認得自己,冉莘卻記得她。
“以前我以為她出來撒嬌耍賴。沒有旁的本事。可霍骥之後,猜猜她做了什麽?”
“她成為冀州傳奇、大燕第一富商,她是第一個申請制船、進行海外貿易的商人。”
“這麽清楚?”
“是。”
“離開師父後,我在冀州住兩年,‘吳夫人’的傳奇,就連幾歲小兒也能說上幾句。幾個月前,吳府發生一宗命案,阮阮和‘吳夫人’雇我過去驗屍。”
“那次我在啊,怎麽沒看見你?”
“我們擦身而過,你沒注意。”
“所以你注意到我了。”
“堂堂肅莊王,何等氣勢,想不注意都困難。”
“為什麽不叫我?”
“叫你做什麽?”
一句話,說得他無語。對啊,叫他做什麽?面對一個害了自己、卻無法讨回公道的“敵人”,躲都來不及,還叫喚?瘋了嗎?
燕歷鈞聲音微沉,道:“你終究是怨了我。”
停下腳步,輕輕轉身,她對上他的眼。
天已經全黑了,靠着目光,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他的身影,卻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不同,他能夠把她每個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
“我是認真的,對你,我不曾怨過。”不管是那件意外,或者童年時期的欺負,她就是無法對他發脾氣,無法記恨于他,問她為什麽,她也不知。
“如果不是我,你現在會是安享榮華的太子妃。”
“我在縫屍體的時候,死者的亡靈常會停在我身邊,同我訴說一生經歷,他們說人生、談遺憾,從他們的話裏,我認知到不管是喜怒哀樂、痛苦委屈,只要經過一段時日沉澱,都會變得雲淡風輕。”
“既然如此,何必糾結計較,何必為那段拼盡喜怒哀樂?終究會過去的呀!”
“我不懂朝政黨争,卻也明白在那件事裏頭,你和我一樣都是受害者,差別是,我能大呼冤枉、博得同情,你卻只能含恨吞下,認真說來,你比我更委屈。”
一只巨手掐住他的知覺,讓他疼得說不出話。
竟然是她?竟然是她看見他的委屈。所有人都把帳算在他頭上,只有受害最深的她,知道他不平。
沖動再起,他把她抱進懷裏,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固勢地不肯松手。
男女七歲不同席,何況這麽親密?但他顫抖的身子,讓她窺見什麽秘密似的。
心底了然,這些年他頂着辱嫂的惡名,迎視旁人目光,很是辛苦,忍不住地,也成點點,輕拍他的背。
她的了解讓他狂喜,可……他沒有不甘心。
那年,大家都不得他受人陷害,卻找不到幕後黑手,有人在父皇面前獻計,只要暗中散播謠言,是生性輕浮淫蕩的徐皎月勾引四皇子,那麽便可保住皇家顏面。
他不肯,他據理力争,他要娶皎月為妻,寧可将錯就錯,也不肯推诿過錯,父皇氣極,母後急着向父皇求情,大皇兄一再要求他向父皇道歉。
就算他做錯事,他都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何況他沒錯、皎月更沒錯,為什麽要道歉。他硬着脖子說:“如果非要一個人承擔過錯,我是男人,我來。”
然後他被打得皮開肉綻,然後他的惡名四處流傳。
他以為這樣做她就會沒事的,沒想到她還是死了,他有滿肚子說不出口的憋屈,幸好她沒死……抱她更緊,他不要松手,永遠永遠都不要。
她說:“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也一樣,或許當下我曾經恨過,就如同你說的那樣,我原本可以安享榮華的。但走過最辛苦、最想不開的那段,現在……因為過得很好,所以忘了痛。”
“或許在你的眼中,雕欄玉砌、金衣玉食才叫過得好,但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與其在東宮與一群側妃良娣争寵鬥心機,我更喜歡現在的自由自在。”
“所以你也放過自己吧,讓那件事徹底過去,讓罪惡感消弭,我是真的真的不怨你,當然我承認,一開始看見你有點排斥,那是因為擔心。”
“擔心什麽?”不想放開她,他靠在她肩膀上說話。
“擔心你又要插手我的人生,你曾經讓我的人生轉了個急彎,不管是不是故意,現在的我,很滿意眼前生活,我希望它不會因為你再度改變。”
“這次見面,就讓我們把沒說清楚的話講明白,解除疙瘩,往後我不怨你,你別挂念我,也許若幹年後,雞皮鶴發、老态龍鐘時,再次巧遇,我們能像老朋友似的,一壺清茶、一盤棋,嘴裏說的過往,都是童稚時期的笑話。”
輕輕推開他,笑眼相望,眼前的燕歷鈞,好像還是那個暴躁別扭的小男孩。
她的話很豁達,她的表情很豁達,他知道她說的全是真的,她真的不恨他、不糾結過去,她真的想要就此放下。
這是很好的事,但她的豁達……傷了他,胸口酸酸澀澀的,好像有人朝裏頭倒了不明漿液,迫得他好委屈。
委屈個什麽勁,人家都不計較了呀,讓它過去不好嗎?
可是通通過去了,他和她之間還剩下什麽?
不對不對,他用力搖頭,越來越混亂了。
剩下什麽?他期待和她之間剩什麽?為什麽沒剩下什麽,他的心那麽難受?
說過一百一千次了,他不喜歡她啊,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她,不想愛護、只想欺負,母後說,前輩子他們一定是宿敵。
身為宿敵的他們,不見面、不交集,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可是……
“不要。”他別扭得像孩子。
“什麽?”冉莘以為自己聽錯。
“不要過去、不要雲淡風輕,我要背負罪惡感過一輩子。”像宣示似的,他滿眼鄭重。
這是在……鬧脾氣?冉莘不懂他怎麽了。“負責任不是這樣子的,人要學着放下。”
“不要放。”燕歷鈞不管不顧,再度抱她入懷,好像松開手就放,他不要。
“為什麽不?”
“因為我喜歡你。”
他脫口而出的六個字像巨石,一下子砸到他們頭上,兩個人都傻了。
推開他,冉莘快步走開。她想,他瘋了,然後聽到他的瘋話,害她也跟着瘋了,為了不讓瘋病傳染蔓延,她必須理智而果斷地逃開。
這次,燕歷鈞松開手,不是因為發傻,而是因為……因為很沖動、很沒腦子的話脫口而出的剎那,心突然爽了,氣突然順了,委屈突然消失了,然後笑容浮上來。
像是某個人往他心頭打開一扇窗、點亮一盞明燈似的,讓他瞬間将所有模糊的、不明白的東西通通搞清楚了,豁然開朗。
原來追着她欺負,是因為喜歡啊。
原來看着她,心髒就抽動得很不舒服是因為喜歡哦。
原來罪惡感始終放不下是因為喜歡,原來極力否認、極力強調“讨厭”……通通都是因為喜歡。
養不教,父之過,都怪父皇沒把他教好,害他把“喜歡”和“讨厭”混為一談。
燕歷鈞笑着追上她的腳步,一步一步往前。
踩過她踩過的地面,心髒狂跳兩下,不太舒服,但他搞懂了,這種不舒服不是因為生病或讨厭。
學問這種東西是這樣的,弄不懂就不通,不通就反感,就越來越喪失求知欲,一旦搞懂,便恍然大悟,窺見學術殿堂,在知識裏優游自在。
所以他自在幸福了,即使眼下的狀祝不是享受幸福的時候。
她走、他追,她慌、他樂,她極力把他的話抛到腦後,他用力把話鎖在心中。
她說就此放下?不幹!
她說不要他插手人生?不幹!
誰要等到雞皮鶴發、老态龍鐘才跟她下棋喝茶?他要從現在起,每天喝的茶,都是她親手泡的。
想到這裏,他越發興奮不已。
狼窟到了,她想喊人,但剛開口就發現情況不對。
對危險更敏銳的燕歷鈞早一步攬住她的腰,在黑影向她撞來之前,抱着她飛身上樹。
她全身血液凝結,手指微冰,輕聲問,“那是……”
“有一群狼,在洞穴外面盤桓。”他的視力足夠将附近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怎麽會有狼?”至少她住在這裏的四年裏,連一次都沒見過。
“他們在吃東西,洞穴有食物?”
食物引來狼群?假狼窟變成真狼窟?早知道就別取這個名字。
一擊未成,兩頭狼在樹下徘徊,不只他們這棵樹,不遠處的樹下也有一只狼,想到什麽似的,燕歷鈞往那棵樹上看去。
燕歷鈞說;“我想,我找到點點和木槿了。”
“在哪裏。”
“在前方一丈處的大樹上。”
她們肯定也一樣,到了這裏卻發現洞窟被野狼占據,想逃,但送上門的食物,野狼豈能放過,只好爬上樹躲避,難怪天黑了還回不了家門。
“點點、木槿,是你們嗎?”冉莘揚聲喊。
聽見她的聲音,那端樹上微動,傳來點點的哽咽聲。“姑姑,我們在這裏。”
“待在樹上別動,我去救你們。”燕歷鈞急道,他見不得點點傷心,說罷就要下樹。
冉莘發覺他的動作,忙抱住他的腰。“你想做什麽?”
“殺光狼群,把木槿、點點救下來。”
“你瘋了?那不是一只狼,是一群狼吶。”她後悔沒在身上帶幾瓶毒藥。
“我知道、可你沒聽出來啊?是點點出聲,不是木槿,可見得她已經快要撐不住,沒有力氣了,如果我不動,待會兒兩人摔下樹,野狼就有大餐享用了。”
“可是你貿然下去太危險。”
“危險也得試試,如果洞裏面真的有食物,或許到天亮它們也不會離開。”
她知道燕歷鈞說的沒錯,但箍着他的手卻無論如何都松不開。
見她緊張自己,明明身在險境,他還是忍不住揚起唇。“別擔心,我長得這麽俊,說不定女狼王看上我,想招我為婿,不傷我了。”
“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冉莘瞪他。
“要不……你親我一口,我就會勇氣百倍,戰勝狼群。”
這個人會不會看情況啊?
冉莘氣得想捶人,但拳頭松開,他立刻滑下樹,看見食物乖乖下來,守株待兔的野狼張開血盆大口,等他自投羅網。
沒想到燕歷鈞竟沒避開兩張大嘴,還把手使直往狼口送,但最後一刻,手在狼鼻子前,往橫一劃,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手裏多了柄匕首,這一劃,狼被削掉半張臉,還沒搞清楚什麽狀況,就被食物給殺了。
燕歷鈞不怕狼。
北遼人為何讓大燕軍士那麽害怕,原因之一是他們擅長禦獸,尤其是野狼。
那時,他和阿骥抓了不少野狼,觀察它們的習性,學會與它們搏鬥,然後“與野狼搏鬥”成了軍隊的訓練項止之一,當士兵去除恐懼之心,野狼哪會是人類的對手?因為比起狼,人更聰明,而且會使用武器作為助力。
于是在第一匹狼死後,第二匹狼死了,第三、第四……
冉莘看不見底下的戰況,但空氣中傳來濃濃的血腥味和肉與肉相撞的拚搏聲,她知道情況危急,但幫不了手,她不能添亂。
這時驚呼聲傳來,他受傷了嗎?
一顆心提到半空中,她咬唇握拳,指甲陷入肉裏,卻毫無所覺。
心狂跳,血液沖到腦門正中央,她又開始覺得暈眩,用盡全力抱住樹于,她在心中默禱,祈求燕歷鈞平安。
頭很暈,心很亂,她根本不知道經過多久,回過神時,燕歷鈞已回到她身邊。
夜色太暗,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在笑,亂七八糟的那種笑。
“沒事了,點點、木槿在下面,我們也下去吧。”
下意識的,她伸手摸他,手指沾上濕意,有血腥氣。
“你受傷了?”
“沒有,是狼受傷了。”傷到需要重新投胎的那種傷。
他再度笑得亂七八糟,她在關心他,被關心很愉快,過去覺得這是麻煩:現在才曉得……哦,原來是因為喜歡。
一條上山的道路,讓他明由什麽叫做喜歡,這個晚上,收獲很大。
“勾住我的脖子。”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托住她的腰,一個縱身飛下樹梢。
木槿用火折子燃起一盆火,看着堆滿洞口的狼屍……它們活着的時候,她吓到快死掉,現在死了,嘿嘿,你要吃我的肉,我就要你的皮。
“這身皮毛肯定可以賣不少錢。”
冉莘無奈,卻從沒想過改變她的斂財性情。
“我想進洞裏看看,為什麽狼群會在這裏盤踞。”她對燕歷鈞說。
“行。”确定喜歡了嘛,自然是她說什麽都算數。
“木槿,你和點點別進去。”
“裏面有沒死的狼嗎?”
木槿瞠大眼睛和點點對視,兩人在彼此眼裏看見恐懼,她們已經在樹上待了好幾個時辰,這想,急忙退開好幾步,連看起來可以賣很多錢的狼皮也顧不上。
晚上得熬點安神湯給她們喝,冉莘暗想。
燕歷鈞找根幹樹枝引燃,帶着冉莘走進洞裏,洞并不深,才走幾步就看見地上的狼屍,再往裏頭走是層層堆疊的屍體,有的頭朝內、有的頭朝上,仔細望去,冉莘雙腳發軟,找到了……她找到柳葉村的村民。
燕歷鈞細細端詳,道:“估讓有上百具屍體,有幾具被啃得看不清楚面目,猜測是中毒,因為全身肌肉呈現不自然的橘紅色,而啃過屍體的狼屍身上,也有這種橘紅色,洞裏幹燥,屍體保存完好,根據幹枯的程度,死亡時間應該有兩、三個月……”
頭越來越暈,覺得四周在旋轉,她冷汗直流,全身顫栗,幾乎支撐不住。
話說一半,“歷釣發覺她情況不對,問:“你又暈了?”
她有氣無力道:“先回去吧,我得吃點藥。”
打橫抱起冉莘,匆匆走出洞口,他對木槿道:“把火堆弄熄,我們回去。”看着癱軟在燕歷鈞身上的冉莘,木槿沒有說什麽,照着他的話做。